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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6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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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死罪难赦!人生天地之间,都有五伦,你胤不忠君,不爱父,不谙君臣大义,不顾手足之情,刁狠阴毒枭獍之性,天叫你败露,地不载你这衣冠禽兽——传何柱儿!”

    何柱儿就守在殿外廊下,里头的情形早听得一清二楚,不等宣诏,连滚带爬地进来,鸡啄米价连连叩头,说道:“万岁奴才死罪三爷说的那些都是真的”说着,两手抖成一团,撕开袍角,从里头抽出一方黄绢,头也不抬地双手捧上,期期艾艾说着:“这是奴才亲见大千岁塞到太子爷枕头套儿里的请万岁爷过、过目”张廷玉忙接过来,自己不敢先看,双手转呈康熙,康熙看时,上边绘着一幅水墨画儿,淡淡如染,上头浓云遮着日月星三光,中间山河上兀立一人,依稀是胤面目,却是双足深陷,下头是奈河地狱,五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拼命拖着那人往下拉,左上角写着“三才照命”,右边一行细字,写着:

    癸丑壬申丁巳己亥

    正是胤八字,细看笔意,毫无矫饰,正是胤一手圆熟工巧的颜体行书。康熙也不说话,“刷”地将黄绢摔向胤。胤面如死灰,竟一句话也答不上来!何柱儿兀自唠叨着替自己分解:“奴才见这东西,魂都吓掉了,无论太子大千岁,要杀奴才比捻死个蚂蚁还容易奴才实在一个也不敢得罪,只好性命似的把它揣在怀里”

    “滚蛋!”康熙暴怒地咆哮一声,顺势一脚,踢得何柱儿翻倒在一边,又叫道:“刘铁成张五哥!”

    “喳——奴才在!”

    “把胤这畜生架出去!”康熙怒喝一声,“监禁到胤隔壁配殿!”

    “喳!”

    “张廷玉!”

    “臣在!”

    “你去叫胤进来,”康熙脸色又青又白,“去传问胤祥:朕看你素日尚属诚信,为何丧心病狂,擅自调兵入苑?此举意欲何为?着他据实回奏!”

    “喳!”

    “传问之后,立即锁拿,与胤同监一处!”康熙咬牙道,“还有那个撒野的鄂伦岱,竟敢在烟波致爽斋前使酒胡闹,立刻打发这王八蛋出去,到赵逢春营里当参将!”

    众人还不知鄂伦岱也犯了事,胤悄悄凑近胤祉,问道:“鄂伦岱是怎么了?”胤祉小声道:“他吃醉了酒,在万岁寝宫外头撒尿,和刘铁成对骂,惊了圣驾。万岁气得睡不着,才去冷香亭的”胤这才明白,这场轩然大波,原来由此而起。

    人都出去,只剩了康熙父子,康熙的神气渐渐松弛下来,两眼向前望着,似乎要穿透前面的墙壁,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晶莹地闪着,显得疲倦和悲凄。许久许久,康熙方叹息一声,口气变得异常柔和:

    “你们跪了一夜,起来说话罢离朕近些儿,朕有心腹话要讲。”

    儿子们艰难地爬起身来,一个个觉得膝盖骨僵硬生疼,慢慢凑近了康熙。接着帘声一响,胤也进来了,他的脸色又青又灰,本来就不苟言笑,越发显得石头雕塑似的,十分呆板难看。胤呆滞地看了看刚刚起身的兄弟们,仿佛还没有从剧烈的震惊中清醒过来,一个头叩下去,干巴巴说了句:“儿臣给阿玛叩安不知何人诬谄,张廷玉方才”

    “胤祥的事先不说。”康熙喝了一口热茶,“你且起来——朕有句话想问你们,当年我们大清入关时,我朝兵力是多少,汉家兵力是多少,你们谁能对上来?”

    儿子们面面相觑,谁也猜不透老皇帝是什么意思。胤见哥哥们都不言声,便赔笑道:“儿子因习掌练兵,略知道些。我朝入关,八旗披甲人十二万七千人,加上吴三桂山海关降兵,四万一千人,共是十六万八千人。李自成的兵在直隶的约一百一十万,加上南明的和各地团练自保的汉军,不曾详加统计,总数约在三百万上下。”

    “十七万对三百万。”康熙点了点头,“说说看,为什么三百万打不过十七万?”胤祉此刻是年最长的阿哥,因见康熙注目自己,便道:“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我朝天兵入关为明雪仇,应天顺民,所以势如摧枯拉朽。”

    “汉人阴柔疲软,抱残守缺,”胤见康熙不言声,似有不赞同的意思,便道,“我朝深仁厚德,以武备称雄关外,士卒用命,百战不殆,一鼓作气收拾金瓯,所以数年之内略定中原。”

    康熙摇了摇头,阿哥们便七嘴八舌各述己见:

    “汉人久乱思治,没有明君明主,天意授我华夏!”

    “李自成无能昏庸,不晓得笼络汉族士大夫,惹翻了吴三桂!”

    康熙听着,只一味摇头,因见胤呆呆地,便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据儿臣看,兄弟们说的都有道理。”胤想了这许久,揣出了康熙的心思,已是胸有成竹,因勉强笑道:“汉人虽多,却是群龙无首,各怀异志。我们击败李自成,别人非但不助,反而高兴,我们收编李自成的兵,各个击破,他们反而以为我们为他去掉政敌。史可法守扬州,势如累卵,黄湘的兵近在咫尺,却作壁上观。汉人丢天下,丢在他们自己手上,这就是天意。”

    康熙熟视胤,良久,叹道:“这话说得近了。李自成败在自己的骄兵悍将手里,明唐王败在政令不行于下,也是自己打败自己!”说着,口气一转,变得沉重又有点嘶哑:“这点子道理其实一点就明,你们为什么还要闹家务?今日你在我枕头下塞点什么,明日我派门人联络外官,他后日就暗自调兵——你们这叫干什么?你们是自杀,自杀!懂吗?”

    阿哥们被他凶光四射的目光镇得一颤,都又跪了下去。

    “为了收拾汉人的心,朕费了多少工夫?”康熙阴沉沉地说道,“三藩乱起,十一省狼烟冲天,朕也不敢停止科考。黄宗羲顾炎武写了多少辱骂本朝的诗文,朕硬着头皮礼尊,一指头也不敢碰他们;开博学鸿儒科是亘古没有的盛典,这群硕儒们有的死不从命,有的装病不来,有的故意不缴卷,有的存心把诗写错韵朕都咽气忍了,还不是为了这江山,还不是为了你们这群不成器的东西?!”说着,眼泪已走珠般滚落下来,他两手手掌向上空张着,抖动着,下气泣声说着,几乎近于哀恳:“汉人是多少人?一百兆还多!我们满人这一百多万,混在里头,胡椒面一样,显得出来?可你们还要闹,抠鼻子挖眼睛,盘算着你吃了我,我吃了你!你们到底要闹到什么份儿上?闹到树倒猢狲散?闹到五公子割据朝堂,闹到我们回满洲,汉人卷土重来?儿子们哪你们别折腾了,醒一醒儿好么?”说着康熙已是面白气弱,几年来郁结的气、悲、苦、恨一齐涌上心头,竟忍不住放声大哭:“老天老天儿子少了,怕宗嗣难接,儿子多了,又是窝里炮、打内拳你可叫朕怎么好”

    儿子们见老爷子放了声,也自伤感,顿时也号啕起来,把个戒得居后殿弄得灵棚也似。张廷玉在前头正接见北京佟国维派来送奏折的上书房司官,乍听后边哭声大作,惊得一溜小跑进来,跪下便问:“主子您这是?”

    “没什么。”康熙拭泪起来,收了悲色,唏嘘一声,已是渐渐如常,“我们父子说说心里话,已经好了。你该办什么事还办去等这场雪化了,咱们回北京去”

    阿哥们释放出戒得居,立刻分群四散。胤祉回头默然看了看夜来自己跪的地方,升轿而去,胤祺胤祚胤佑三人同住塞湖行宫,举手一揖各自上马并辔而行。胤胤胤是老搭档,在门前站着说了一阵子话,胤一脸庄重,胤便连声叫饿,埋怨家里奴才不省事:“连个饭盒子也不晓得送。”胤却是开锁猴儿般欢蹦乱跳,笑道:“怕什么?饿不杀你!咱们本就是挨千刀的,落个囫囵尸首算白捞!喂——老四!听说你那儿熬了两对熊掌?不请十哥么?”看着这群毫无心肝的兄弟有说有笑,胤孤零零站着,心里越发不好过。来时还和胤祥商量,十月十三是自己生日,要弄一桌野味乐一乐,如今一夜之间,情势大变,太子被废也还是料中之事,接二连三连胤胤祥也锒铛囹圄人生斯世,祸福吉凶竟如此不测!

    “四爷,请上马吧”

    胤回头一看,见是戴铎高福儿率着一群王府侍卫来接自己,高福儿手里还捧着两件玄狐皮大氅,一件是自己的,另一件却是胤祥素日所着胤觉得鼻子一酸,几乎坠下泪来,接过辔绳,踩着一个家人的背,神情迷惘地上马踏雪而去。

    “确乎出人意料。”邬思道听胤细述了夜来的情状,虽然诧异,却并不十分震惊,“扑朔迷离竟至如此!”胤深深叹道:“早知如此,我很该和十三弟一同去见万岁,当着面辨别那张字条,就是有什么,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陷害老十三!这些也都罢了,我只不明白这些兄弟,万岁恸哭扑地,悲伤欲绝,怎么就毫不动心——还说我是铁石心肠!”

    邬思道用火筷拨着红炭没说话,胤这样推心置腹,连康熙满汉分际的绝密言语都诉给了自己,他心里既不平静又感动,许久才道:“这不奇怪。几个爷不受感动并非他们是草木之人。但当太子当阿哥,关乎一君一臣,一天一地,大利当头,人情自然要往后放放!比如你四爷,如果是太子,你的哥哥,你的叔祖叔父,见你要行君臣大礼,一日登极,荣辱生杀都决于你一念之中,这是小可的事?怎么能叫人不动心?”

    “我就没这个想头。”胤抱着头,看着旺旺的火盆,喃喃说道,“太子有太子的苦,皇帝有皇帝的苦,争来争去什么意味?”

    这话胤说了不止一遍了,无论是真是假,反正眼下绝没有立胤当太子的理。邬思道没有理会他的表白,只是沉思着,半晌方问道:“据四爷看,那张调兵手谕出自谁手?是不是十三爷写的?”胤苦笑道:“我的心乱得很,想不出头绪来。不过老十三要做这事,不会不和我商议。”邬思道点头道:“自然,这只是一面理儿。更要紧的一层,十三爷骨子里并不是太子党,说句难听话,他是‘四爷党’,压根不会如此为太子卖命!这一层,不但阿哥,就是皇上心里也明镜似的,为什么不由分说就拿下了呢?”胤听了一愣:他倒没有想到这一层。

    “皇阿哥们自幼同窗,谁的笔迹摹仿不来?”邬思道又道,“干得出这种事的,我看只有大阿哥或十四爷。万岁接连囚禁了大千岁和十三爷,一为示群臣至公无私,二为敲山震虎,做给儿子们看,谁敢乱动,即照此办理!杀一杀夺嫡的锐气,打灭一些人非分之想,未始不是菩萨心肠啊!”胤边听边点头,他自己也是精细人,但邬思道的心思,石头里也要挤出油来,确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儿。正想说话,年羹尧从外头进来,向胤行了礼,说道:“四爷,马齐叫太监传请四爷,说叫四爷去戒得居,陪太子和大千岁十三爷。”

    胤吃惊地抬起了头,脸色急剧地变幻着,是“请”,是“陪”,无论说法如何客气,也许就是囚禁的代词儿!许久,胤才吃力地问道:“是仅我一人去,还是带着护卫去?别的阿哥去不去?”年羹尧见他有点慌神,忙道:“奴才没问,既没旨意,爷自然要带着从人去的,奴才亲自护送您去。来人说还要请三爷八爷也去,大约是一回事情。”

    “四爷只管放心去。”邬思道知他乱了方寸,有点像惊弓之鸟,遂笑道:“不要杯弓蛇影,没有那么多的事。年亮工也不必去,你是朝廷二品大员,招牌大了反而惹眼。有什么事打发狗儿回来说一声就成。”

    胤匆匆去了。屋子里只留下年羹尧和邬思道两个人,一个站一个坐,似乎有点无话可说。年羹尧睨着眼上下打量着邬思道,见他连座儿也不让,心里暗骂“这个穷酸跛子如此恃宠拿大”,便端起桌上的凉茶吃了一口,顺手泼了,径自坐了邬思道对面,向着火,许久才问道:“老邬,你在想什么?”

    “唔——”邬思道一怔,从沉思中醒过来,“我在想今后,局面更是纷繁,可怎么应付?”年羹尧粗声粗气一笑道:“你可真是赤胆忠心!过去、现在、将来,是如来三世法身,凡人哪里知道?这份心操得无味!”邬思道盯视年羹尧一眼,说道:“人定而胜天,也不见得我们就全然听由命运摆布。哲人察堂下之阴,而知日月之行,阴阳之变,观一叶之落,而知秋之将至。”

    年羹尧跷起二郎腿,笑道:“那你可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贤哲人了!闲来时我常想起你,人品、学识、智谋都不是常人所能及。只可惜怎么就如此坎坷遭际!不然,庙堂之上,还少了你出将入相么?”“我虽不能出将入相,难道现在不是为朝廷出力?”邬思道听了这番刻薄讥讽,不禁一笑,“我遍观史书,前知岂止五百年?至于后知,五行星命也略知一二,天人感应,医卜相术也都还将就得来。只你也知道,医不自治,所以有李铁拐,有孙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年羹尧身子一探,说道:“哦?原来先生还精于子平京房之术?你看四爷命相如何?”

    “十三爷也问过我四爷的命相。”邬思道说道,“我说四爷龙骧虎步,鹰隼雄鸷,为君则是理乱龙泉,为臣则是治世英才——这不消问,四爷命系于天!”

    年羹尧哈哈大笑,拍着大腿道:“先生滑稽,瞧不出是个捣鬼的能手,弄玄的积年!为君为臣你都说了,真是万无一失!”邬思道笑道:“本来君相之命无常无定,德配于天,即为君;德配于地,则为相,这点子道理你明白么?亮工,说四爷,是一码事;说你,我或者就不捣鬼弄玄。别看你回到北京,在四爷府循规蹈矩,出了京,就又是一番光景,老邬错说你没有?”年羹尧正笑着,听见这话戛然而止,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除了德、能、权、谋,还多了一个胆。”邬思道架起拐杖,悠悠地踱着,“这一条,无论四爷哪个门人都不能比,这原极好。不过,你生性忍而多疑,所以不可玩火。你本命是金命,贵极人臣,但若玩火,火可要克金,那就不堪设想。”年羹尧也站起身来,一句话不说,紧盯着邬思道。

    “我虽通五行,遵的却是儒道。”邬思道看也不看年羹尧,继续说着:“你不同,你自幼就无赖顽皮,读书不成,打走了三个塾师。你在南京玄武湖练水军,洗了一个村子。你从军西征,以一员微末偏将,先斩后奏,杀掉陕西总督葛礼。你不是善人。”

    年羹尧听了,神情松弛下来,笑道:“我当什么大不了的呢!这都是人人知道的。”

    “也有人不知道的。”邬思道端详着年羹尧,缓缓说道:“你嘴角这条纹,名曰‘断杀纹’。你有没有杀婢的事?三个塾师是学问不好,还是管了你的闲事?你剿水匪,血洗一村,有没有筹饷劳军的意思?你杀葛礼,是单因他阻你筹粮,还是因他在南京任总督时曾得罪过你?就是这次来承德,你是奉旨来的,还是自请述职?”

    年羹尧背上微微沁出汗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倏然间一股杀气冲了上来。

    “不要玩火,这是我一片慈心相劝。”邬思道一边踱一边娓娓而言,“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遇知己之主,结骨肉之亲,托君臣之义。你与一个残废人怄哪门子气?我们都是为了四爷,为了天下社稷,存此一念,你可与古之良将相匹,置图于凌烟阁上;灭此良知,则地狱之设正为斯人!四爷是雄主,你打定主意才好!”

    年羹尧垂下了头,他已经服了邬思道,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打心里服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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