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2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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息。但君子知命,读书养性,你中在一甲第四名,学问必是过得去了,为什么如此孟浪,咆哮官廨,与大臣扭打争论,直闹到西华门——你撒野得太过分了!”
“万岁,”孙嘉淦仰首问道,“不知新铸雍正钱万岁见到没有?”
“见到了,很好啊!”
“万岁可知道,如今市面,一两足纹能兑换多少康熙制钱?”孙嘉淦直盯盯地望着雍正,语气斩钉截铁,“万岁铸钱,是为便民流通,还是为了粉饰太平?”
听着这一连串质问,满殿侍卫太监人人股栗变色,雍正在藩邸自号“铁汉”,以刻薄猜忌、心狠手辣着称,从没见人敢这样当着大庭广众横眉顶撞的,何况这么一个小小的六品堂官!张廷玉和隆科多看着雍正愈来愈阴沉的脸色,对视一眼,正要设法缓解他立时就要发作的雷霆大怒,允祥却在旁断喝一声:“孙嘉淦,你这是和万岁说话?来人——出他去!”
“慢。”雍正却已回过颜色,沉思着道,“朕不怪罪他这点子秉性。嗯,按官价一两银子可兑两千文——这与你的事有什么相干?”
孙嘉淦也意识到了自己失仪,忙叩头道:“臣秉性浮躁,万岁恕臣,臣感激无地。方才万岁说的是官价。但如今实情并非如此。一两台州足纹,市面上其实只能换七百五十文!”
这话别人听了,都觉得是平常事,张廷玉多年宰辅,深知其中利弊,竟如雷轰电掣一般,头“轰”地一声涨得老大!雍正笑道:“钱贵银贱,古已有之,这有什么打紧的?值得你大惊小怪!你是云贵司的,下札子叫云南多开铜铅,多铸钱,不就平准了?”隆科多皱眉说道:“多开矿固然是法子,不过矿工多了,聚在一起容易生事,也令人头疼。”允祥却问道:“孙嘉淦,据你看,为什么银子和钱价不能平准?”
“回十三爷的话,”孙嘉淦道,“康熙钱铜铅比例不对,半铜半铅,所以奸民收了钱,熔化重炼,造了铜器去卖。一翻手就是几十倍利息。所以国家开矿再多,也填不满这个无底洞。明代亡国,银钱不平也是一大弊政。主上改元登极,刷新政治,澄清吏治,岂可重蹈覆辙?”
这件事和政局吏治居然关联!雍正却不明白其中道理,顿时陷入沉思。张廷玉见孙嘉淦说得不清楚,在旁一躬身赔笑道:“万岁,这里头的弊端万岁一听就明白了。朝廷出钱开矿铸钱,铜商收钱铸物,民间流通不便,只好以物易物;所以钱价贵了于百姓不便。这还是其次,更要紧的,国库收税,收的是银子,按每两银子二千文计价。乡间百姓手里哪有银子?只好按官价缴铜钱,污吏们用两千文又可兑到二两多银子,却只向库中缴纳一两”
原来如此!张廷玉没有说完,雍正心里已是雪亮:每年朝廷征赋,竟有一多半落入外官私囊!想到这些污吏如此巧取豪夺,还要加火耗盘剥,仍是贪心不足,还要挪借库银,久拖不还,弄得户部库银,账面上五千万两,实存八百万雍正顿时气得脸色铁青,他看了一眼二十七个锃明耀眼的新钱,恨得很想一把抓了摔出门外,寻思良久,忽然问孙嘉淦:“那你以为这钱该怎样个铸法?”
“铜四铅六。”孙嘉淦道,“成色虽然差了,也只是字画稍微模糊了些,却杜绝了钱法一大弊政,于国于民有益无害,何乐而不为?求皇上圣鉴!”
雍正眼里熠然闪了一下光,随即黯淡下来。刚刚接见阿哥,自己还振振有词,圣祖和自己“是非得失实为一体”,眨眼工夫就改变了圣祖铸钱铜铅比例,谁知这群满怀妒意的兄弟们会造作出什么谣言来?按古礼“父丧,子不改道三年”之义,三年里头,康熙的规矩不许有丝毫变更,若为铸钱这件事,引起朝野冬烘道学先生议论,八阿哥引风吹火一哄而起,这布满干柴的朝局就会变成一片火海。雍正深知,自己德行并不能服众,只是因康熙赐于的权柄威压着众人,勉强维持到眼下这个局面,已经很不容易。一事不慎,朝野庞大的“八爷党”势力和他们管领下的五旗贵胄联合攻讦,他这个“皇帝”就会化为齑粉!想着,雍正已经拿定了主意,格格一笑道:“朕还以为你真的有经天纬地之才呢!原来不过如此!圣祖皇帝在位六十一年,年年铸钱,都用的是铜铅对半,熙朝盛世照样儿造就出来了!你一个蕞尔小吏,辄敢妄议朝廷大政,非礼犯上咆哮公廨,敢说无罪?念你年轻,孟浪无知,又是为公事与上宪争论,故尔朕不重罚。免去你户部云贵司主事职衔,回去待选,罚俸半年——真是可笑,朕那边多少军国重务等着办理,却听了你半日不三不四的议论!”眼见孙嘉淦还要答辩,雍正断喝一声:“下去!好生读几本书再来朕跟前唠叨!”
眼见孙嘉淦踽踽退出殿外拂袖扬长而去,殿中众人都无声松了一口气。允祥眨巴着眼,很想替孙嘉淦说句公道话,看着雍正脸色没敢张口。张廷玉老谋深算,已经若明若暗地看到雍正题外的深意,但他谨守“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缄言,一句话也不肯多口。隆科多却深觉孙嘉淦言之成理,在旁赔笑道:“孙某虽然放肆,臣以为他并无私意,倒是一心为朝廷着想,所议钱法也不无道理,愿圣上弃其非而取其是,把他的奏议下到六部,集思广益,似乎更妥当些。”
“朕乏透了,今儿不再议这事。我们满口铜臭,言不及义,这不合孟子义利之道。”雍正蹙额说道,“当下最要紧的,大将军王允回京。甘陕大营主将出缺,得赶紧选一个能员替补。山东去年秋季大旱,前日他们省布政使递来奏折,说眼下已有三百多人冻饿而死,一开春连种子粮都要吃光,这怎么了得?你和廷玉到上书房,商量一个赈济办法,派一个妥当人去放粮,看看其余省份有没有类似情形,一并写个条陈——嗯,现在是——”他看了一眼自鸣钟,“现在是申末时牌,给你们半个时辰用餐,晚间亥时正,用黄匣子叫太监递到养心殿,你们就可散朝回家去了。”待二人退下,雍正笑道:“允祥,好久没有单独一处说话了——我们兄弟要点酒菜,一边进膳,共弈一局如何?”
雍正皇帝是个冷人儿,不吃酒不贪色,玩乐吃喝上没有多大嗜好,只偶尔喜欢围棋,也是糟透了的屎棋。允祥却是阿哥里的棋王,国手黄文治也只能饶他两子,允祥抢了黑子,一边煞费苦心地设法下和棋,看着雍正的脸色道:“皇上,臣一直在想张廷玉的话。朝廷一多半的赋税,从银钱兑换差价里叫那些黑心官儿掏走,这这终究不是事儿呀!”
“不下了!总是和棋,没意思。”雍正将手中棋子丢进盒里,站起身来,盯了一眼允祥没有言声。允祥答应一声“是”忙也站起身来。雍正默然踱着步子,良久,倏然说道:“允样,你是不是瞧不起朕?”
允祥吓了一跳,扑通一声长跪在地,惶惑地说道:“臣焉敢,君臣分际,下不僭上。臣是以理而行。”
“屁!”雍正夹脸啐了允祥一口,“朕越看你越不像从前的胤祥了!敢说敢为敢怒敢笑——圣祖亲自赐号‘拼命十三郎’!”允祥忙叩头谢罪,说道:“彼一时此一时,情势不同——”话未说完,雍正“砰”地一拳击在棋盘上,黑子白子,棋盒儿、棋盘四周摆的果子杯盏酒器却都跳得老高,“朕仍要昔日的拼命十三郎!朕要你做朕的十三太保!”养心殿的太监宫女们已经侍候了这个新主子一个月,还从来不曾见过他大发雷霆。眼见雍正两眼喷着怒火,一脸的蛮狠刁恶神气怒视着允祥,一个个吓得呆若木鸡。李德全邢年一干人过去逢到康熙发脾气,都要赶紧过上书房请宰辅们过来解围,但雍正是什么性格,他们不托底,也不敢造次照老规矩办。
允祥黑��的瞳仁中光亮一闪,随即垂下眼睑,略一思索,平静地说道:“皇上,您知道,咱们宗室骨肉,自康熙四十五年八月十五,十哥他们大闹御花园,整整折腾了十四年!为了这把龙椅,为了拔去我这根眼中钉,有人几次摆圈套害我,有人派人用毒药杀我,您都是知道的。我这十四年如履薄冰,步步小心,还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被父皇圈禁在活棺材里闷了八年”他的声音已变得哽咽不能自制,“皇上我是荆棘丛里爬出来,油锅里滚出来,地狱里逃出来的人呐!您看我这头发,一多半都白了!您想过没有,我今年才三十七岁!您怎么能指望那个死了的拼命十三郎再还阳呢?”
“十三弟”雍正被他这番如诉如泣的话语深深打动,走上前双手挽起允祥,他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是四哥想错了”。他拍了拍允祥肩头,背着手绕室彷徨,长叹一声说道:“贤弟太伤感,朕这阵子心事太多,没有顾及你的心境,朕是想叫你振作一点”允祥忙拭泪躬身,说道:“臣明白”“你不全明白。”雍正叹道,“你若是真明白,就该打起精神来!你要知道,朕现在是在火炉上烤,你也仍在荆棘丛中!”
允祥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注视着雍正,说道:“请皇上明训!”
“这些日子守灵,朕想得很多。”雍正看了看院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冷风掠过,吹得罘旁的铁马叮当作响,他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凝神向外注目着,口中缓缓说道:“青海的罗布藏丹增和准葛尔的阿拉布坦已经秘密地会见三次,辞去朝廷封的亲王爵位,自封为汗,其实是已经反了。这里的事,用兵兴军在所难免。但在西边打仗,其实打的是钱粮,‘战场’在后方!可我们国库,仅有存银不足一千万,这够做什么使的?钱,都给那起子赃官借空了,先帝爷在位,咱们两个就是专心办这差使,催追各省亏空,结果如何?朕被撤了差使,你被圈禁!”允祥忍不住问道:“既如此,皇上为什么还要斥责孙嘉淦?”雍正回转脸来,一字一板说道:“因为他的条陈上得太早,朕不能一登极就授人以柄,给心怀叵测的人以可乘之机!至于孙嘉淦,是个御史材料儿,过几个月就给他旨意。”
允祥一听就明白,“有人”指的就是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和十四阿哥这些权倾朝野的人,不由得暗自佩服雍正心计之工,遂道:“万岁圣明烛照,深谋远虑,臣心领而神受!”“坐,坐!”雍正指着杌子吩咐允祥坐了,自己也盘膝坐了炕上,款款说道:“如今天下积弊如山,朕有什么不晓得的?吏治败坏,无官不贪,官员结党成风朋比为奸,皇阿玛在时早已对此痛心疾首,但他晚年龙体欠佳勤躯已倦。这些事朕不做,大清江山何以为国?朕做事,你不帮谁来帮?所以你不能急流勇退,朕帮手太少,掣肘的太多,就是为你自己的身家性命,你也要打起精神来!”允祥听到这里,浑身的血逆涌而上,又感动又自愧,霍地起身道:“自今而始,臣一身一命,惟皇上是从!臣即请缨前敌,愿往青海与罗布藏丹增兵车相会,一场大捷下来,百邪全避!那时辰万岁就能腾出手来大加清理吏治了!”
“嗯!朕要的就是你这份心雄万夫的壮志!”雍正也站起身来,目光炯炯盯着允祥,“但青海你不能去,一是朕身边没有护驾的不成,二是你去,有人就会说‘为什么不让十四爷去?’必引起朝议纷争。你就留下,多替朕操点心。朕已令人传诏,命原上书房布衣宰辅方苞进京,再加上廷玉他们,事情就好办多了!”因见张廷玉抱着奏折进来,雍正待他将文牍放好,不及行礼,便道:“衡臣,你草两份诏旨!”
张廷玉没料到允祥还没退出,见他兄弟谈得兴头,正懊悔自己来得太早,听雍正吩咐,忙答应一声,至案前援笔濡墨,等着雍正发话。
“着原大将军王允实晋郡王位,赏亲王俸。”雍正说道,“所遗大将军缺,即着甘陕总督年羹尧实领,进京陛见后就职。”
这是很简单一份诏书,张廷玉一挥而就,双手呈过旨稿。雍正一边看着旨稿,又道:“允祥在先皇手里办过不少差,都做得漂亮,先帝多次对朕说‘胤祥乃吾家千里驹’,朕也早就深知道他,如今又在上书房参赞机枢,朕看给个亲王,赏个三眼花翎,还是该当的——允祥你不要辞——廷玉,就照这个意思润色!”说罢也不归座,就站在案前立等。张廷玉文思极敏,皇帝说着,已在打腹稿,待雍正说完,略一属思文不加点,走笔疾如风雨,顷刻而成,双手呈了上来,雍正接过看时,旨稿写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原十三贝勒允祥,公忠廉能,勤劳王事,屡办要差,卓有劳勋于朝廷,皇考在世时每向朕言及,“胤祥乃吾家千里驹”,朕在藩邸亦深悉其能。今即着允祥晋封怡亲王,赏三眼花翎,以示朝廷褒忠奖良之圣意。钦此!雍正看后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就这样,今晚朕用玺,明天就发出去,允祥的允的明发,年羹尧的廷寄。”
“衡臣,”允祥的目光在烛下灼然生光,“上次我们议过,国丧期间暂停追查亏空,所以原拟六部十九名官员查抄财产停下了。丧一过,事情照旧办,明天下朝,你知会顺天府,步军统领衙门,叫他们堂官到我府,我向他们交待差使。”
张廷玉吃惊地看了一眼多日来一直萎靡不振的允祥,不知为什么突然如此精神焕发,忙打千儿道:“遵怡亲王宪令,臣即照办!”
“这都是些国蠹,不必心慈手软。”雍正在旁插话道,“这阵子没清抄,只怕有些财物已经转移,要狠狠追,只防着他们自杀,不怕他倾家荡产!”
“扎!”
“你们跪安吧!”
“扎!”
雍正亲自送他二人出殿,站在丹陛上深深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像一尊铁铸的人似的,站了许久许久。
第270章 伯伦楼才子行雅令 买考题试官暗留心()
孙嘉淦浑身是理,在雍正面前却碰了个硬钉子,从养心殿拂袖而出,只气得头晕身软,脚步像灌了铅似的,踽踽出了永巷。太监们耳报神是最快的,听说一个六品主事和尚书议事不和,扭结撕打到隆宗门,闹到皇上亲自处置,这是开国来都没有的稀罕事,谁不要瞧瞧这人物儿?有事没事的都在天街三大殿与乾清门之间的广场,俗谓之“天街”。——原注。转悠。眼见孙嘉淦补服也没穿,领扣散着,摘了顶的大帽子下一张冬瓜脸上满是泪痕,嘴歪眼斜踉踉跄跄出来,宫女们用手帕子捂着嘴格儿格儿笑得前仰后合,太监们压着公鸭嗓指指戳戳,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呵呵大笑。
出了永巷,看热闹的人更多了,但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人们不敢聚拢,只远远的站着都把目光扫向他,像是看一个怪物。孙嘉淦站住了脚,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也没,一个念头突然涌向心头:以今日之辱,不能苟活人世!就在这里尸谏,一了百了!他睨了一眼乾清门前八口硕大无朋的镏金大铜缸,略一沉吟便昂首走了过去。
“年兄!”一个年轻官员正在乾清门前等候上书房接见,眼见孙嘉淦直趋金缸,知道他要轻生,疾步迎过来,双手一揖说道,“孙梦竹,别来无恙?”孙嘉淦瘟头瘟脑,端详了半日才认出来,是自己的乡举同年杨名时杨名时(1667—1737)字宾实,一字凝斋,江苏江阴人,李光地得意门生,自布衣至为尚书。唐熙进士,入翰林,督学直隶,任直隶巡道,“不特官清,且好也”。迁贵州布政使,云贵总督等。“以道自任,不与时合”。是科甲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