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3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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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
“岳督帅说大将军调四川绿营进驻松潘的命令已经接到,但目下不便执行。”
“嗯?”
年羹尧转过脸来,上下打量着桑成鼎,目中火光一闪随即又变得深不可测,格格一笑道:“论地位,他是我的部下;论情分,他是我的老朋友。怎么,和我打擂台?岳钟麒都说了些什么?”桑成鼎舔舔发干的嘴唇,说道:“他是请了圣命的。说军机不可预料,罗布军如无大的动作,四川旗营绿营不必一定与年羹尧合期并进。他已将军队调移石渠、孟龙寺随时听用。这是他抄来万岁爷的朱批,务请大将军谅他苦心。”说着便将一份鹅黄封面的折本双手捧上来。年羹尧信手接过,展开看时,前头是请安问好、嘘寒问暖的话头,就是暂不调防的事也说得十分委婉,下面雍正的朱批另外辟出,十分醒目:
览奏甚悦。朕信得你,但凡百事持重为上。西边有年羹尧、你二人,朕岂有西顾之虑?愿你等速速成功,朕喜闻捷报!
年羹尧吁了一口气,默默将折本递给桑成鼎,良久说道,“岳钟麒是我的副手,不能不买这个面子。既是皇上发了话,驳回更不好。你叫中军文书给他指示,钤我的印,照允——不过要告诉他,青海叛军逃进四川,哪怕是只耗子,几十年的情分脸面就顾不得了。还要加上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四川营兵人马须得随时听我节制。”年羹尧说着,桑成鼎答应着。因见桑成鼎还不走,年羹尧又道:“你怎么还不去?”
“大将军,”桑成鼎说道,“果亲王府荐来的那个慕僚汪景祺汪景祺,浙江钱塘人,举人出身,仕途不得意,雍正二年初投奔陕西胡期恒,上书年羹尧求见,谀称年是“宇宙之第一伟人”,历代名将都无法比拟,投靠年羹尧。后面还将写到他,想请大将军接见一下。还有,九爷和十名侍卫也已到了西宁城外。大将军要不要接一接?”
年羹尧淡淡一笑,说道:“老桑,果亲王荐来的这个姓汪的,几个条陈写得还不坏,明天叫他签押房里帮办军务,天天见面,说什么‘接见’不接见?这些个侍卫,还有九爷,你晓得他们做什么来了?有的是来抢功劳,有的是来吃苦头的,你带中军帐下副将、参将代我接一接,就说我甲胄在身,不便远迎,委屈他们了——我也实在乏透了,偷点功夫歇歇,好吧?”
允和大内选来的十名二等侍卫,由驿站传递迎送,途经直隶、河南、陕西、甘肃,跋涉数千里,总算到了西宁。九月初八辰牌时分在接官亭下马。此时中原秋高气爽,枫丹柳黄,霜叶缤纷,河湖澄碧,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待过中条山入陕,气象便改了味,漫漫无垠是坦荡辽阔的黄土,黄土坡、黄土沟纵横迭伏拔起,马上望远,一线地平直接天穹,道旁衰草在寒风中瑟瑟颤抖,一株株落光了叶子的白杨,枝桠摆动着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已是肃杀荒寒得使人心里发噤。再向西行,过了甘肃,进青海高原,索性连草树也少见,干河沟,黄沙丘,盐碱地,乱石滩白毛风掠地而过,卷起万丈黄沙,迷迷茫茫混混沌沌,牵马步行也觉吃力,每日吃不到头的是燕麦青稞,盐水煮羊肉、风干牛肉、牦牛肉,有时到了缺水地方,连洗脸烫脚的水也难以供应。这群人都是满洲八旗贵胄子弟,尽自练武打熬得好筋骨,几时吃过这种苦头,早有人不干不净骂起娘来。倒是允知道此行关系重大,他随身带着一百万两龙头银票,虽无使用处,但逢人心里烦闷,便用钱安慰。两个月下来,这些侍卫无人不觉得“九爷大方”,又是“患难同舟”,所以早将雍正吩咐的“不得与允交好”忘得精光。
这群人在接官亭等着大将军年羹尧亲自来迎。西宁知府司马路是十四阿哥允的门人,十分巴结,请了西宁最好的厨子办驼峰筵为允接风。除了鸡鸭鱼肉之外,居然还有青芹、菠菜、韭黄,大头菜这类时鲜菜蔬。大家一路吃腻了肉,真有久旱逢甘雨的架势,欢笑着大吃猛喝,风卷残云般早将两桌盛筵吃得狼藉一片。领头的侍卫叫穆香阿,吃得满头冒汗,见允似乎心事重重,略吃了几口便盘膝坐了炕上,因笑道:“九爷,想什么心事,这么好的菜,怎么不吃?”
“我自幼惜福修身,怎比得了诸位虎贲猛士?你们只管放量用。”允呷一口酽茶,转脸问司马路:“这些青菜,都是此地产的?”司马路忙赔笑道:“九爷真是紫禁城长大的。这地方此时哪有青菜,除了萝卜,一概都是从四川传邮过来的。年大将军赐给奴才,奴才舍不得吃,孝敬九爷罢了。”
穆香阿剔着牙缝说道:“年羹尧好大气派!四川到这里这么远,菜都还是鲜的!”司马路道:“从孟龙寺到这里快马走三天,单是送菜的就分着十拨,一千多人,源源送来,自然供得上大将军的中军营帐了。”众人听年羹尧如此作派,都乍舌暗惊。允却换了话题,问道:“大将军行辕离这里多远?”
“回九爷话,就在城北。”司马路揣着允的话意,缓缓回道,“奴才平日也难得见大将军一面。还是前头驿站滚单到了,才知道九爷和各位大人到了,这是奴才专为主子洗尘的。大将军那边这会子必定也知道九爷你们到了,一会儿准有消息”
众人这才晓得,这个太守压根不是年羹尧派来款待皇差的,早有人“呸”地唾了一口。穆香阿是太后正宫娘家侄孙,母亲是康熙二十三和硕公主,哪里受过这个?顿时涨红了脸,一捋袖子操着京腔说道:“真他妈的林子大了,什么鸟全有!我们是皇上差来的,不是谁的奴才!我当初——”
“老穆,有酒了。”允摆手止住了穆香阿。他掏出怀表看看,已近午时,知道难指望年羹尧亲自来迎,便笑道:“既然离行辕很近,咱们不必在这里干坐——司马路,你回府该办什么事办你的,找个人给我们带路,我们去拜会大将军!”说着,也不等众人答应,将狐皮袍子裹了裹便踱出了接官亭。
一众等只好跟着他出来,憋了一肚皮气上马。刚走了一箭之地,远远见一队人马过来,带路的衙役一眼瞧是桑成鼎,忙禀说了允。允滚鞍下马,刚立定,桑成鼎已上前叩头,又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年大将军叫奴才再三致意九爷,甲胄在身,不便相迎。委屈九爷和诸位大人前往大营相见。”允含笑点头,说道:“有劳贵纲纪了,我们这就去。”穆香阿冷笑一声吩咐道:“请贵纲纪先行一步——侍卫要有侍卫的样子,瞧你们那副不死不活的样子,都把黄马褂穿上!”
出来从军的这十名侍卫,临行时雍正都赏了黄马褂。这原是雍正厚恩笼络的意思,按清制,特赐黄马褂官员,可与任何品级官员分庭抗礼。允一听便知,这个二杆子侍卫起了惹事的心,深恐年羹尧会迁怒到自己身上;又想年羹尧如此骄横,给他点颜色瞧也好。仓猝之间也拿不定主意,又当着桑成鼎的面,更不好说什么,只捏了一把汗上马徐徐而行。
西宁是座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久经战乱蹂躏,城里居民逃亡的逃亡,内迁的内迁,其实已是一座兵城。允在马上细细观望,但见一方一方的民宅都驻着军队,有的门口还设着仪仗,城里沿街每隔半箭之地都挺立着兵士,腰刀持戈,钉子似地站着目不斜视。久闻年羹尧治军有方,看来果不其然。将到行辕门口时,那气象更是森严,一面铁杆大纛旗高矗在辕门外,纛旗上一幅缎幛,蓝底黄字写着:抚远大将军年六个斗大的字在强劲的西风中威风凛凛地飘扬。宽阔的大将军行辕倒厦两边,立着两面丈余高的铁牌,一面上写“文官下轿武官下马”、一面写着“肃静回避”四个栲栳大字,旁边各守四十名军校,也都一个个面目狰狞,威猛无伦。允正自暗地嗟讶,行辕旗牌官已经从东辕门大步出来,雪亮的马刺踩得石板地铮铮有声,径向允马前单膝一屈,平手军礼说道:“年大将军有令,请九爷在此歇马,大将军立刻出迎!”
“知道了。”允被这里森严的军威震慑得有些心颤,在马上一点头,踏着下马石下来,说道:“上复大将军,不必出迎。我们进去进谒。”
那军校答应一声,起身大踏步进去回禀。不到半袋烟功夫,便听军中画角鼓乐大作,炸雷般三声大炮响过,行辕正门哗然洞开。两行武官足有四十余人,手按腰刀墨线般正步跨出,接着便见年羹尧出来。他头戴三眼花翎珊瑚顶戴,九蟒五爪袍子外套着一件簇新的明黄马褂,腰中悬的宝剑上垂着明黄滚苏,一望可知是雍正所赐。辕门外军校见他出来,“啪”地一声打下马蹄袖,单膝跪下行礼,偌大辕门外几百军校一声咳痰不闻。年羹尧看也不看众人一眼,径自走到允面前,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只双手一抱,说道:“九贝勒,年羹尧奉旨久候。有失迎迓,多有得罪!”
允也揖手回礼,肃然说道:“大将军,我是奉旨前来军前效力。国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我为大清宗室亲贵?自今而后,我为大将军麾下效命,但有使令,一定俯首凛遵!”年羹尧目光扫视一眼穆香阿等十名穿着黄马褂的侍卫,又转脸对允道:“九爷乃是天璜贵胄,年某无礼了——请九爷到后帐,我为九爷洗尘!”说着将手一让,把十名侍卫竟晾在门外睬都不睬。允和年羹尧并肩而入,但心里到底忐忑。走着,小声道:“穆香阿他们十个,都是皇上跟前侍候的人,请大将军稍存体面!”
“嗯。”年羹尧略一沉吟,叫过一个旗牌官,说道:“这十位将军远来劳乏,不要慢待。你带他们在西官廨设酒接风。他们的差使明日就分拨下去了!”说着便又走。允有心的人,一边走,远远便听后头穆香阿的声气:“上复你们年大将军,老子已经吃饱喝足了,接的什么屁‘风’?”允留心看年羹尧,却是面无表情,只额角上青筋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怪不得八哥说年羹尧两副面孔,在京是谦谦君子,出京是混世魔王,真是半点不假。又想自己一个金枝玉叶,被发落到这里与年羹尧这样的人为伍,还得低声下气,心中转觉悲酸。年羹尧见允脸上似悲似喜,也猜了个七八分,却不便多说,一边往书房里让,口中道:“塞外苦寒,就这模样,九爷住久了也就惯了。战事稍有转机,我一定奏明皇上,让九爷体体面面回京。”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却没有书。几架简陋粗笨的木架上到处堆的都是军帖文案,西边一个木制沙盘分黑黄二色插满了小旗,占去几乎半间书房,东边大炕上铺的熊皮褥子,地下大概烧着地龙,一点烟火气不闻,却暖得令人燥热。二人进来时,桑成鼎已在里边,一桌丰馔已摆在炕前。见他二人进来,桑成鼎垂手说道:“主子,九爷在哪里下榻,请示下,奴才好去预备。”年羹尧说道:“九爷不是寻常人,至少得住得和我这里一样。把东书房收拾一下,那边的沙盘撤到正厅签押房,明儿你带九爷在城里看看,九爷最爱读书的,把书肆的书各样挑一册摆东书房去——九爷,请!”
允在筵桌前坐下,笑道:“亮工,在京只是听说,这次来真是大开眼界,看到你大英雄本色,令人心服!虽说我不饿,但你这杯洗尘酒还是要吃的,请坐!”
“给九爷请安!”
一霎间年羹尧好似换了个人,已是满面笑容,允惊愕之间,年羹尧已倒身下拜叩下头去,允慌得连忙起身双手搀起,说道:“亮工,这是怎么说?我不是领差,也不是督军,我是——”
“您是九爷。”年羹尧笑道,“国礼不可慢,家礼不可废,要分分清楚,请九爷恕我前倨后恭。”说罢亲自给允斟酒奉上,又道:“羹尧是个读书的将军,说到底,君臣纲常还是懂的。其实您到这里做什么,我们心照不宣,我断不会叫九爷在我这里吃亏的。”
这是很透彻见底,很顾情面的话了,允心里一阵感动,端起杯一饮而尽,说道:“亮工,你真是个角色!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也不怕与你交浅言深。皇上与我虽是兄弟,多年来也存着不少芥蒂。自古成者王侯败者贼,我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是兄弟又是‘贼’罢了。我说这个话,你密奏皇上也好,将我就地正法也好,都无所谓。但我心里拿你当条汉子,如今依托你,求个平安——我对天起誓,我若有谋逆篡位的心,有如此杯!”说着将手中酒杯“啪”地一声掼得稀碎!“九爷!”年羹尧喊了一声,却接不下话去,良久才冷静下来,说道,“何必这样?先前各为其主,说不上是非二字。如今既为臣子,只要安位守命,我不作小人之事!”
“这点银子,寄回去家用吧。”允见时机已到,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过去,“听说十一月初三是年老伯父的七十大寿,我原想亲自去的,可惜皇命太促,匆匆离京,连令兄也不及见面。这里六百里加紧递送反倒方便。”年羹尧推辞道:“生受九爷,家父如何当得起?您用钱的去处多着呢!”展开略瞥一眼,见是一张十万两见票即兑的龙头银票,心里一惊一喜,手攥得紧紧的,口里仍说:“这实在——”一眼瞧见汪景祺夹着一叠文书进来,年羹尧急将银票拢了袖中,脸上又复变得凛不可犯,改口道:“既如此,我陪九爷喝下这一杯。”遂端杯一仰而尽。转脸问道:“这早晚送的什么文书?哪里来的军报?”
汪景祺怀中抱着文书不便行礼,向年羹尧一躬,抬头看了允一眼,二人便都将目光闪开了去。汪景祺道:“这是东书房存的,桑成鼎先生叫我抱过这边,请大将军示下,放在哪里?”
“就放炕桌上。”年羹尧吩咐一声,见汪景祺要走,又叫住了道:“你是前头文案上的汪景祺吧?你的字写得好,写的诗也很看得过。你上的几个条陈我看也很有章法——已经告诉桑成鼎,叫你这屋里侍候,你知道么?”汪景祺尚未回答,允故作失惊,说道:“汪景祺!你是不是当年乌兰布通之战,在索中堂幕下,为皇上草过讨葛尔丹檄的那位汪景堂汪先生?”
汪景祺似乎一怔,旋笑道:“落拓书生埋名数十年,不料还有人记得!你是——?”“这是九贝勒爷!”年羹尧也不料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子还曾有过这番惊人经历——乌兰布通战役已过二十余年,自己当年还是个牙将,此人却已在中军营帐中为熙朝名相索额图参赞了!想着不禁肃然,竟起身道:“不料还是前辈先贤!——实在有屈你了。”汪景祺苦笑道:“人老珠黄,夕阳好黄昏近,不可再言当年。桑先生说了,明天——”
“什么明天今天。”年羹尧笑道,“就是此时,你就留在这里。姜是老的辣,我这里幕僚上百,真能办事的却没有。论起来风花雪月、诗词歌赋、弹琴弈棋,一个比一个能说会道。可我这里是沙场,兵凶战危,一个失机便是社稷之祸,便是百万生灵涂炭,我要这些马屁精、巴儿狗做什么使?汪先生,来来来!一起坐,我正要和你细细议一下你的条陈呢!”
三人正在行礼让座,桑成鼎匆匆进来,看了允一眼,却没有立即说话。年羹尧便问:“怎么了?”桑成鼎略一躬身道:“回帅爷,西官廨的侍卫爷们吃醉了酒,和帅爷帐下的几个亲兵打起来了!”
“我去处置。”年羹尧缓缓站起身来,冷笑一声,“这些人我晓得,除了欺压良善,半点本事也没。汪先生你陪九爷坐——来,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