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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7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3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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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他们不要见,他们还想难为我,我就请他们喝马尿。和大人说这个大人未必懂,比如今晚我们共坐,说这些话,也都是前数定的。”范时绎道:“你这些话莫名其妙。我现在最急的是十三爷——”他没有说完便戛然止住。因为允祥蠕动了一下身躯,已经翻身坐了起来。

    允祥的神色里多少带着点迷惘,他确实刚从梦境里回来,但是怎样进入的梦境,已经全然忘记。他瞟一眼笑吟吟的贾士芳,淡然对范时绎道:“你眼瞪着做什么?不认识我么?——这是个道士嘛,怎么在这里?”范时绎未及说话,贾士芳已经起身,微笑道:“方才十三爷和圣祖说话,给您递报急条子的就是贫道。放心,那是梦!由来世间不过是一大梦,雍正爷此刻安坐北京,只是有点小病,不碍的。就是有人请什么铁帽子王,变不了这个大数!”允祥仰着脸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梦,又从头到脚审视了一眼贾士芳,叹道:“我明白了,是我大限到了。你救我回来的,是么?”

    “大限到了谁也救不了十三爷。”贾士芳冷冷说道,“十三爷不过身子弱,走了元神而已。我晓得,您还想问那梦是真是假。告诉王爷,佛谓之空幻色,道谓之虚映实,由来大千世界也就是空虚一梦,何况梦中之梦?王爷是读过多少书的,也许我们此刻,正是方才那个王爷在梦境之中呢!”说罢又一稽首。他说话时,始终面向允祥单手并指。允祥觉得丝丝缕缕一股温热之气悠悠地扑面而来,直从眉心间透入胸膈,有如春风吹拂五脏,蕴藉温存,十分受用,顿时觉得气清目明。因改容说道:“仙长真乃道德高深之士。总归一条,仙长能游悠于空色虚实之间,能通行于幽明造化之道,允祥真是有缘!”“无量寿佛!”贾士芳粲然一笑,“王爷这话说得近了。贫道一来就对范将军说,要和王爷结善缘的。”

    范时绎呆呆地听着他们两个人对话,他是将门之子,恩荫武职出身的将军,虽然读了几本书,不过为要装“儒将”幌子,会意而已,听允祥二人谈这些,似懂非懂的觉得没趣儿,见有话缝儿,忙道:“王爷和贾仙长真是有缘——奴才没顾着绍介,这位就是路上跟王爷提起过的贾士芳——江西龙虎山娄真人处来的。”

    “既有缘分,请贾仙长随我京华一游。”允祥久病缠绵,今天又晕倒在范时绎军中,和贾士芳对坐闲聊这么几句,浑身四肢百骸都觉得清爽通泰。想到雍正皇帝时常犯热病,几次提到让自己留心访求异能之士密荐进宫疗疾。眼前这个贾士芳,和自己所谈的,也都是道藏中正派学问,由不得他心里一动。旋又笑道:“皇上以儒家仁孝之道治天下,胸中学术包罗万象,并不排佛斥道,如有善缘,贾先生还可为天下社稷多做些事。”

    贾士芳仍旧一副不动声色似笑非笑的面孔,漫不经心地说道:“谨遵王命。这是光明我道门大善缘。道士有没有那么大的神明通会,还是要看天数安排。”他起身对允祥又是一揖,说道:“王爷,您今日很劳乏了,能这样兴致勃勃在这里长谈,是因贫道用先天之气护定了缘故,就请王爷安置。”见允祥点头,范时绎忙过来亲自料理,侍候看允祥睡了,又对贾士芳道:“那边我已经叫人给神仙收拾出一间净室,就请过去安歇。”贾士芳笑道:“我只是坐定,从来不睡觉的,王爷这也还得我亲自照料。”说罢便向西壁前东向盘膝而坐,双眸炯然一闪即瞑然入定,再也不说一句话。范时绎听允祥动静时,已是鼾然黑甜入梦,掩门出去看时,已是斗柄倒转星河渺渺。他毕竟不放心,又推门进来,亲自坐在榻前假寐守护。

    允祥一夜睡得很香,但醒得很早,听得远处村落鸡鸣三遍,揉着惺忪的眼轻轻坐起身来,见贾士芳兀坐西壁如庙中泥胎,范时绎斜倚在榻栏头上钓鱼打盹儿地睡不稳,又是好笑又是感动。范时绎已是听到他的动静,忙命人进来侍候洗漱,又道:“天还早,王爷该多睡一会儿的。”允祥看了看闭目沉坐的贾士芳,说道:“我是个心血不足的,有昨晚这一睡就很难得的了。不要惊动这位道长,他其实是为我疗病,也很累的。”于是二人便蹑着脚儿出来。

    “王爷,”范时绎望着空荡荡的操演校场说道,“怕您歇不安,我昨晚已经下令,今日拉到峪北小校场出操。”允祥满意地点点头,说道:“这是你的心。其实我早起惯了的,陪我就在这散散步,用过早点,我们到景陵去瞧十四爷。”

    于是二人便沿着大操场月台边的草坪上慢慢散步。允祥似乎有心事,背着手望着东方的晨曦踱着步子一声不吱,范时绎也不敢搅他思绪,只能在他侧后亦步亦趋。足过一袋烟工夫,允祥突然止步,问道:“时绎,你在想什么?”

    “我”范时绎猝不及防,怔了一下答道,“我在想,这姓贾的说不定是个妖人。太神了,也太玄了。前头沙河,还有这里他都在,似乎故意儿在王爷跟前炫耀能耐。十四爷是万岁爷屡次下密谕严加管束的人,说句良心话,奴才一半心思在军务上,一半心思都操在十四爷身上。您这次回京又带十四爷同行,还跟着这个半仙之体的贾士芳,奴才真难放心。”

    “你说得是。”允祥点了点头,“贾士芳确实有些邪门。不过他说的大数之理还是正论,我也防备着呢,你晓得么?——万岁身子骨儿也不算很好,正在密访能医善法的人,我自己试试,如果可用,就荐上去。不可用也就罢了。我既不带他见十四爷,也不带他和我们同行回京,到时候你软禁了他,听我的信再作主张就是,怕什么?”

    两个人绕阅兵月台旁满是白霜的草坪上一边转悠,又窃窃密语移时,直到红日高升才又回到书房。却不见了贾士芳,范时绎便问军士:“贾道长呢?”

    “贾道长走了有一阵子了。”军士禀道,“走时还留了个笺儿,说请王爷和军门回来看。”允祥见书案镇纸下果然压着一张信笺,几步上前拆开看时,上头却是一首诗。

    奈何桃李疑春风,道家不慕冲虚名。

    无情心香难度化,有缘异日再相逢。

    允祥呆呆地将纸递给范时绎,说道:“我们负了心,他去了。”范时绎却觉得心中一宽,笑道:“这可都是他说的,有缘无情都是‘数’。异日相逢,今日我少操多少心!”

    吃过早饭,允祥和范时绎二人打马顺马陵峪迤逦东行到埋葬着康熙皇帝的景陵。十几里夹山驿道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范时绎夜里安排好的关防。行约少半个时辰,范时绎在马上扬鞭遥指,说道:“十三爷,前头就是景陵陵寝,这个地方和紫禁城一个规矩,爷下马走几步儿吧。”允祥向东觑着眼看,果然从马陵峪口出去约一箭之地,一片开阔地上坐落着寂寥无人的景陵陵寝。高大的景陵凿山而成,依山南下是巍峨的拜殿,环着瓮城下,是碧得发黑的老柏苍松,中间映着一座座飞檐斗拱的殿宇。寝宫正门外是三座一块石整雕的石块,卵石甬道从正中穿过。甬道旁也都是郁郁沉沉的松柏,掩着一对一对的石象、石马、石翁仲、天禄、辟邪直向南边的驿道延伸过去。允祥踩着一个戈什哈的背缓缓下马,丢了缰绳。一股哨风吹来,他觉得冷,裹了裹披着的猞猁狲皮大氅,说道:“我来景陵三次了,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路。这地方的驿道纵横交错,又都掩在岩石大树里,真像迷魂阵一样。”范时绎也道:“爷来景陵是代天子祭陵,走的是直通寝宫陵阙的正道儿,又是呼拥着来,攒簇着去,哪里留心这些个呢?”一边说,一边按剑跟在允祥身后直趋景陵前的石坊。

    圣祖仁皇帝康熙的灵柩奉安景陵虽然才两三年,但这座寝宫修造已经交近五十年了。在灰暗高大的堞雉上满是暗红的苔鲜,干枯了的牵手藤爬得满墙都是。正门箭楼的罘落满鸟粪。一群乌鸦见这么多人来,“唿”地一齐飞起,随着一阵难听的“呱呱”叫声远去,十几个守在寝宫门洞里的太监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兵,又簇拥着一位王爷逶迤近来,都有点不知所措地惊惶四顾。一时,便见一个蓝翎子管事太监飞也似跑出来。他却认得允祥,老远便打千儿请安,又跪着磕了三个响头,说道:“奴才赵无信给十三爷叩安。”

    “嗯。”允祥点点头,问道,“这里就你一个管事太监?”

    “回十三爷!”赵无信一说话三磕头,“还有一个秦无义,随身儿侍候十四爷,他在里头,奴才这就进去传他。”

    “不必了。本王是奉旨来看望允的。”允祥看着周围凄冷荒芜的景象,打心底叹息一声,说道:“也用不着通禀,你起来,带我进去。”

    “喳!”

    于是赵无信前导着允祥,范时绎紧随近边沿着寝宫西仪门石甬道进来。只见偌大的寝宫正院几乎阒无人迹,西北风掠过,满院都是松涛声。允祥一边走一边问:

    “你十四爷住在哪儿?”

    “就顺这条道儿直朝前走,您瞧,尽北头偏殿门口有人,那就是。”

    “他身子骨儿还好?”

    “回王爷,十四爷身子骨儿不像有大不好。只是睡不好,吃饭不香。”

    “每天早起,还练布库么?”

    “不打布库了,只偶尔打打太极拳。十四爷偶尔也散散步,只是从来也不说话。”

    “弹琴么?下棋不下?”

    “回十三爷,没弹过琴,也不下棋,十四爷常写字儿,不过写完就烧。”

    允祥不再说话,眼见西偏殿丹陛下一溜太监宫女都已跪下,一个太监小心地迎上来,料是秦无义,因摆手示意免礼,径自拾级登堂而入。却见一个人黑衣皂靴,腰间束一条玄色腰带站在案前,一手握着笔正在写字,允祥站在门口,审量移时,轻轻叹息一声道:“十四弟,我来看你了。”

    允抬起了头,他比允祥小不到两岁,倒颦八字眉,眉宇很宽,个头模样都和允祥很相似,只留着浓墨写出隶书的“一”字髭须,和允祥的八字须不同。允祥凝视着面前这位和自己一样并称“侠王”的弟弟,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慨。又怔了一怔,重复道:“我来看你。”允眉棱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把笔放下,略带着口吃地问道:“奉旨来的吧?”

    “是。”

    “是显戮,还,还是暗鸩?”

    “兄弟,你别这样——”

    “是显戮还是暗鸩?”

    允削瘦的脸上目光炯炯,像盯着一个不怀好意的陌生人。他已经不再口吃,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的面孔上略带着讥讽的冷笑,说道:“雍正派你这个铁帽子亲王来见我,还会有别的事?你要问我这两样死法挑选哪样,我可以告诉你老十三,若是旨意把允绑赴西市,万目睽睽下明正典刑,允这会子磕头谢恩奉诏;要用毒酒灌我,就这里侍候的太监宫女全都叫来,我当众饮酒。若皱一皱眉头,我就不是爱新觉罗后裔!”

    “十四弟,你误会得太深了。”允祥见他身陷囹圄,仍如此倔强英爽,不由一阵惺惺之惜,原准备复述雍正的话,只好换个办法说。他故作爽朗地一笑,坐了对面椅子上,说道:“请十四弟也坐,我和你同父之子,是亲兄弟;当今皇上和你一母同胞,更是嫡亲兄弟,就疑到这个份上,就生分到这个地步儿?——来,谁是十四爷跟前侍候的太监?”

    守在门口的秦无义也以为允祥来传旨命允自尽,吓得脸色煞白,听见传叫进来,差点绊倒在门槛上,就势儿扎下千儿道:“奴才秦无义听王爷吩咐!”

    “没有吩咐的话,”允祥不禁一笑,问道,“十四爷每天进几次饭,一天吃多少肉?”

    “回王爷,十四爷一天早晚两顿正餐,不吃肉。”

    “吃饭香吧?是十四爷不肯吃肉,还是你们克扣了?”

    “奴才怎么敢克扣!十四爷仍是固山贝子,就没有爵位,爷也是金枝玉叶!爷只肯偶尔用点素鸡蛋,一天也就吃半斤到十两粮”

    “早晚跟前有人侍候没有?”

    “有!这屋里十二个时辰,十四爷身边不少于四个侍候人。”

    “十四爷是来守陵读书的,不是囚禁。”允祥又道,“你们也该常陪十四爷走动走动,散散步什么的。”

    秦无义微睨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允,叩头连声,说道:“这个差事奴才办得不好。十四爷随常时分只在这寝宫里头转悠转悠,从不出去。奴才们也不敢做主请十四爷外头去”

    “起来吧。”允祥淡淡说道,又转脸对允笑道:“老十四,别把弓弦儿拉得绷紧的,叫你小哥子瞧着心里难受。方才这话就是我奉旨要问的,你就杀头砍脑袋地先闹起来!”

    “是么?”允似乎有些意外,瞟一眼允祥,旋即收回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哼了一声,说道:“那就请十三哥上复雍正,老十四安分着呢!我琢磨着,他必定还要问我有些什么想法儿。也不妨直言冒奏,我想我是个不忠不孝不友不悌的人,什么福也享过,什么罪也受过,只想早点出脱了。他是皇上,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死为不忠不是么?杀了我是最好最好,也不用担心和哪个王爷勾起手来和他作对了,也不心疑惑哪个将军劫持了我去当傀儡皇帝了!他恐怕不肯开这么大的恩——这个四哥比我晓得,谁也没他伶俐——怕落杀弟名声儿,那就请他允我削发为僧,要真正这样,我打心眼里感激他这个仁君了!”

    允祥听他夹七夹八侃侃而言,一多半倒不能对雍正直言转告,知道他抱了必死之心,因叹道:“我懂得,我也知道。”

    “什么?”允说得兴头,已是满脸泪痕,突然被允祥插进一句,不禁诧异地抬起了头。

第320章 情怡王情说囹圄人 雄心主雄谈治世图() 
允祥慢慢站起身踱到窗前,隔玻璃望着外面。外边起了风,苍黄的天上几朵灰褐色的云。云从高高的墨绿色的老柏树隙间滚滚南下,仿佛在互相追逐,又好像一只只绵羊被什么猛兽吓坏了,拼命地向南逃跑。呼啸着的风穿进陵寝院子,便没了一定方向,在树和墙间乱窜乱碰,扫起秋末的残叶和黄草节儿,扭成一股又一股的旋风在荒落无人的殿宇前即生即灭即蹈即舞。允祥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他奉旨来的目的十分明白,动员这个固山贝子回京。因为年羹尧已经死去,策零阿拉布坦又在新疆阿尔泰一带与蒙古王公聚会,拒绝朝廷册封,大有东进重新侵占青藏的势头。一来允在西大通带过兵打过仗,召到京师可以参赞一下军事,二来雍正自己也觉得允毕竟是一母同胞,怕囚得久了招引闲话。但允眼前这种心态,肯听雍正的摆布么?

    一股贼风裹着沙土扑窗而来,允祥看得出神,急忙躲避时,沙土打在玻璃上,簌簌一阵响便没了影踪。他回头看允时,已经漫不经心地又在援笔写字——这是他多年的宿敌,不但政见不同,还几次弄手段几乎致他于死地,原本无感情而言,但允祥这几年身体羸弱,读尽了佛经,昔日的恩恩怨怨此刻看,不过是过眼烟云,早已不存报复之心。允的执拗风骨也让他赏识一时间允祥心乱如麻,他不能不遵旨劝感允,又着实担心他回京不安分,枉自断送了性命。思量着,允祥转回身来,看着不管不顾埋头临着颜真卿帖的允,长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你不是要问我懂什么吗?”

    “方才是脱口而出。”允狠命地划着一捺,头也不抬说道:“这会子又不想问了。”允祥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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