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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3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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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见弘时徐步过来,除了图里琛带的御林军,所有官员鸦没雀静地跪了下去。只图里琛大步上前,一扎跪地道:“奴才给三爷请安!方才内廷军机处朱相爷派人来问开始查看没有,奴才说三爷去约五爷了,说话就来——怎么,五爷没来么?”

    “弘昼身子不爽,正发热说胡话,”弘时嘴角掠过一丝笑容,旋即又板起了脸,问道,“你是管内外警跸关防的,谁在里头料理查看事务呢?”说话间,石狮子旁一溜小跑过来一个四品官,也不过四十岁年纪上下,枣核一样两头尖脑袋,高颧骨凹嘴唇,浓眉下双小眼睛骨碌碌乱转,精干麻利,一看就知道是个浑身消息一揿就动的角色。他趋到弘时面前极熟练地打千儿,笑道:“奴才马鸣岐给主子请安,请三爷训示。”弘时笑道:“走吧,进去再说!”

    不知关堵了多久的正门呀呀呻吟着被打开了。弘时居中,身后两侧图里琛和马鸣岐亦步亦趋,沿着王府正殿前的临清砖甬道进来。这是北京第二座最大的王府,仅比怡亲王允祥的府邸略小一点,连花园在内,占地也有三顷上下。若论内里殿宇规制,布局堂皇,除了紫禁城,没有别处能比。沿正门中轴,东西两大偏院对称构筑,东边三进院是允禩办差筵客,正式接见官员所在。前院男仆,后院女仆,西三院中院是允禩的书房和起居所在。前院太监,后院家眷,中间银銮殿只是摆样子。但前面空场是有五六亩地,两庑廊一间间的小房子里住的都是当值的家人。院子中间还矗着三丈余高的一座“二仪门”,却是四墙不靠,像煞一座孤零零的石坊,与正殿遥遥相对。此时弘时进来,府里几乎不见人,只几个老得衰迈不堪的家人拿着扫帚、铲子,有的在铲月台基上暗红的苔藓,有的在仔细地扫着砖缝。月台前一群乌鸦正在啄食着什么,见突然拥进这么多人,“唿”地飞起老高,盘旋着“呱呱”叫个不停,仿佛在哀叹这曾冠盖如云的繁华场的殒灭。弘时也是嗟讶不已,站在石场前正打主意如何见这个“阿其那”八叔,忽然东侧门一响,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太监迎了上来,却是廉亲王府的总管太监何柱儿。何柱儿脸色白得半点血色也没,在门口用漠然迟钝的目光看了看弘时一行人,缓缓打下马蹄袖,哈腰趋步过来跪了,颤声说道:

    “三爷,奴才给您老请安了!”

    “料必你家主子已经知道了?”

    “这是明摆的事儿。”何柱儿磕了一下头,“我们主子专候钦差,他这就出来。”话音刚落,允禩已经出了侧门,身后还随着自己的儿子弘旺、弘明、弘意、弘映。允禩见是弘时来传旨,似乎略觉意外,正了正缀着十颗东珠的朝冠徐步踱过来,只用极度轻蔑的眼神扫了图里琛一眼,竟一句话也不说,挺身站在弘时对面。

    “八叔,”弘时忽然有点自惭形秽,两条腿也有点不听指挥,不时地哆嗦一下,“您身子骨儿还好?”

    “没什么好不好的。膝关节肿了,跪不下去。你叫两个人把我按倒。”允禩胸脯急剧起伏,显然十分激动,语调却仍十分平静,“既然雍正皇帝给我起了新名字,你现在身分也不必讳避,就叫我‘阿其那’好了。我听着爱新觉罗?允禩还不如这个顺口。”他话中丝丝带着金石碰撞的颤音,半分恐惧和哀伤也没有。他的几个儿子已啜泣成一片,弘旺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哽咽着对弘时道:“三哥,我代父亲跪聆圣旨!”允禩突然发怒,大声断喝道:“忤逆种子们,嚎什么丧?”

    弘时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图里琛,看着几个泪眼模糊的弟弟——都是宗学里日日见面的朋友,如今竟成阶下之囚——也由不得眼圈一红,说道:“八叔既然身子不爽,可以由儿子们代跪领旨。八叔,事情到这份儿上,侄儿也不想虚安慰您,您善自保重,回头皇上必定还有恩旨给你的。接这个差,侄儿心里也十分难过,先请八叔体谅。”说罢,硬着心肠板起面孔,大声道:“奉皇上旨,弘时前往廉亲王府,查看阿其那家产。钦此!”

    “谢恩万岁!”弘旺兄弟四人一齐叩下头去。

    马鸣岐见当事人已经接旨奉诏,抢上一步,极干练地给允禩打了个千儿,说道:“奴才是奉差办事,身不由己,八爷海涵着些儿!”又转身叉手躬身,对弘时道:“请贝勒爷示下,奴才们好遵谕承办!”内务府带进府里的一百余名衙役都站在二仪坊西侧,看见要动手,个个兴奋得摩拳擦掌,眼中放光。

    “我知道你们混账,发惯了抄家财。”弘时冷冰冰说道,“今儿奉旨,只是查看家产,并不要搬运。由何柱儿带着,各库房看看,把御赐物件和私产一类归堆儿,造册呈报。福晋是安郡王家人,过门时的妆奁、体己也是不少的,不能一体查封。这也由何柱儿指实,登记造册,但仍可启用。家属和家人都集中到太监住的院子里,不许惊扰,书房和签押房由我亲自处置。八叔,所有御批御札,和内外大人来往书札,恕侄儿要带走。至于八叔自己的图书,连封锢也是不必的,请八叔务必鉴谅。”

    允禩冷冷说道:“我也抄过别人家,如今自己被抄,规矩我懂。内务府这些贼王八,你不叫他捞点好处,兴许就敢把御赐物件给我砸了,增我的罪戾,再不然弄几本违禁书到我的文书堆里,灭我的门的事都是有的。我早有准备,来的人一人二百两银子赏了。不要再偷着掖着弄不清白,也算我求诸位了。至于文书,我也都整理好了,该怎么办,都是现成的。”

    “那再好不过了。”弘时脸上似笑非笑,说道,“请兄弟们就跪在这里,我陪八叔到书房吃茶说话。”说罢将手一让,熟门熟路和允禩相跟着到东书房。马鸣岐向几个书吏一摆手,内务府的人立刻分头行动,提着糨糊桶,拿着封条,有的查看书房,有的撵赶家人,待允禩和弘时进书房,已听西院乱哄哄人声嘈杂,隐隐传来女人哭骂声。那允禩竟似充耳不闻,弘时却面露不忍之色,命跟进来的人在书房外天井站着,独自跟着允禩进了书房。

    “万没想到事情弄到这地步。”弘时一坐定便急急说道,“如今什么也说不得,也不是埋怨后悔的时候。八叔有什么指教,或有什么要办的事,趁着没人自管说,无论如何侄儿是要保全您的。”

    允禩嘿然良久,只是默谋。对弘时这些话,他只信一半。但他此刻已经对东山再起绝望,满脑门子心思是对雍正的仇恨和报复心。思量着,从靴页里抽出一张薄如蝉翼的纸,也只可巴掌大小,上头密密麻麻都是蝇头小字,递给弘时,说道:“我不抱怨,也没有什么要办的事。这是‘八爷党’里头还没有暴露的官员名单,可惜一二品大员已经不多了,你拿去或者用得着。”他又从案卷下抽出一分文卷,说道:“这是书房里物件清单,东橱里是上缴的文卷,剩余的都是我的私藏图书。”

    “上缴的就这么一点?”弘时极快地将名单收藏了袖子里,看着清单,皱眉说道,“书信没有一封,御批奏件也像不全。皇阿玛何等精明的人,这搪不过去的。”

    允禩起身,在书房里款款踱步,许久才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老四(雍正)准备怎么处分我?”弘时叹了一口气,说道:“一时间无碍,昨晚我去请安,见皇上在礼部的折子上批的‘暂授民王,以观后效。凡朝会,视民公侯伯例’。别的我还没听说。”“他总要假惺惺再当两天‘仁兄’的,这个我想到了。”允禩的眼睛干涩得像暗红的炭,一眨不眨盯着前方,“不过这局面久不了,墙倒众人推,那些个巴结头、马屁精、墙头草也不肯饶过我,这正是献他们牛黄狗宝的好时候。生死,命耳!我早已置之度外,不然我也不走这个险棋。弘时,我从来也没有篡位的心。这一条你回去务必讲清楚。这也是我对你的心腹话。正为如此,我也不劝你篡位。那个雍正倒行逆施,违天拂命行事,他长久不了!你看他,其实现在已经累倒了!一个人能耐再大,这样违情悖理做事,没个不当独夫的。他累,就因为他不懂无为而治顺水推舟。他长寿不了!”他像吞咽着一块苦涩干燥的饼子,平静地述发着一腔怨毒之火,半晌才喘息了一下,又道:“至于你,我也有一言奉告,决不可保我和你九叔,要劝他把我们明正典刑——我们不但不恨你,九泉下还感激你!——还要告诉你一声,你办事处人,精明不及弘历。弘历不露锋芒,你太显棱角,不少人都看出来你是在和弘历争夺什么。这就落了下乘。你再不要吃我这一辈吃过的亏。要果决,明断!等人占了中央位置,你什么都晚了!”弘时听着这话,犹如雷轰电掣一般,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心里倒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全有。他痛呼一声“八叔——”嘴唇抖动着竟再也接不下去。

    “别为我难过,千万不要保我!”允禩浑身的血都在倒流,“弘历已经在以太子自居了!你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我的儿子们或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弘历!他是既定的继位人,哪里会想到我的儿子!”想到儿子们前途吉凶不测,允禩虽抱了必死之心,也不禁潸然泪下。

    “叔王,别难过。”弘时起身来抚慰道,“留得青山最要紧。我只要不败事,好歹能照拂你的。听方苞说皇上说过‘罪不及孥’,福晋和弟弟们料也无妨。后头的事谁料得定?白急坏了身子更了不得!此处不可久留。您就歇在这里,我出去招呼一下带着人要走了。”他也怕再看允禩一眼,在门口略一停,顿足出来到了正院。

    图里琛和马鸣岐两个人已经收到各处送来的抄单,二仪门旁十几个抄手坐在矮凳子上掌管抄录,算盘子儿打得下雨般哗哗响。见弘时出来,二人同时迎上来,图里琛笑道:“三爷,清单立时就出来,方才福晋传过来话,正殿东侧的八宝琉璃屏是她乌雅氏家的,是太皇太后当年赏给娘家的,但又是御赐物件,请爷示下怎么办?”

    “这么快就出来了?”弘时从书吏手中要过几份抄单在手里倒换着看,口中道:“那不算什么违禁忌讳物。孝诚老太后赏我母亲的,我母亲寄在家里也好多件呢。造册上另加附记就是了。”因见弘旺几个人仍旧涕泪滂沱地伏跪在冰冷的砖地下,走过去温语说道:“弟弟们起身吧。我们公事说话就完,你们还该去照看你们父亲。该叫你们出来送行,自然有人叫去的。”待弘旺去了,弘时向马鸣岐道:“大约总数值多少银子,这会子也理不出细账。不过皇上要问,我不能说不知道。”

    马鸣岐赔笑道:“八爷的东西有条理,好清。绸缎是绸缎库,贡品是贡品库,玉器瓷器珍玩、古董、家具、金、银、钱都各自有库、有账,一丝不乱。这里的兄弟一人得二百银子,也没有敢再贪心大胆的,账银账物相符就封了。我粗估约一下,除了皇上赏的,私财在二百万两银子上下。各处庄子有十三座,银号、当铺、古董店二十七处不计在内。这里账上约值六百万上下。贝勒爷跟皇上估个七八百万,不至于出谱儿的。”

    “也就这个数儿。”弘时知道允禩在东北还有挖人参加金矿税两项收项,私财决不至于这么一点,却也佩服他这么短时间撕掳得明明白白。因笑道:“我连个零头也不及他的,他出手大方,自奉还是节俭的。当年抄十三叔,总共才抄出十几万来。就是兄弟,一样的俸禄,会营运不会,也是天差地别。”说着由马鸣岐和图里琛带领,各处库房查看了,又亲自封了银銮殿,看看天色将近黄昏,便指挥着众人离了廉亲王府。又关照图里琛:“八爷还是王爷,并没有革职,这里守护的人不可缺礼,更不能动蛮。八爷家产都封了,要遣散些家人,这都是理所当然,不要擅自搜查扣留。你的人无故惹是生非,仔细我拾掇你!”说罢升轿去了。

第334章 感途穷允禩散余财 统全局雍正息狱谳() 
一天惊心骇目的喧嚣过去,廉亲王府一下子岑寂下来。没有灯火,没有人影,连守夜的更夫也没有,到处黑黝黝的鬼影幢幢。允禩自倒卧在东书房的檀香木榻上,浑似做了一场噩梦,由着弘时出去,由着儿子们进来,由着福晋乌雅氏带着姬妾婢媪们进来。不吃,不喝,不言语,连叹息和眼泪也没有,只痴痴望着雕满西番莲的黄杨木天棚。一家子二十几口人,儿子们跪着,乌雅氏坐着,其余的人都是满腹心思地侍立着,仿佛都身处荒野深山中的古庙里,听着外边春风掠顶而过。外面的一切都好像和这屋里说钠障嗪粝嘤ΑG酵飞先ニ甑目莶菰诜缰兴克坎栋崭辗⒀康牧踉诜缰谢怕业仄沛镀鹞瑁簧怼岸!诉恕贝娱芟麓矗隽巳嗣瞧嗔刮拗鞯男男鳌V沼冢识T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刚刚睡醒的人:

    “都凑过来一点。”

    人们互相望了一眼,向榻边挪动了一点。乌雅氏亲自给允禩端上杯暗红的水,说道:“王爷将就着点,这是一碗参须汤。走到哪山唱哪山的歌,老爷你也不要太放不下。屋里原存着二斤老山参的,天杀的们‘查看’了就没影了。落毛凤凰不如鸡,这是他娘的什么世道?”说着,哽哽咽咽就要放声儿。她是老安亲王的老生女儿,由康熙指配了允禩。允禩的生母良妃,是内务府辛者库浣衣奴出身,倒是她嫁来,反而无形中抬高了允禩在兄弟们中的地位,因此平素最是骄纵,浑也不把允禩放在眼里,家里人暗地都叫她“王府太后”。如今家败势尽,她才觉得自己娘家毫不足凭,这个王府离了允禩,原是一文不值。乌雅氏当下泣道:“这都怪我拖累了你”她的这个话是有来由的: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废太子,群臣举荐允禩入选东宫,康熙为此专门下一道诏谕给儿子们,说允禩“受帛于妻,妻为安亲王岳乐女,嫉妒行恶”其实暗含的意思实指允禩“怕老婆”,主宰天下恐怕有“女主当国”之祸。允禩从此就再也没有翻过身来。

    “别这样。”允禩淡淡一笑,抚慰道,“其实忌妒为忌妒,你清楚我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呢?我是树大招风、才高震主的罪,跟你不相干。圣祖原本只为惩戒一下太子,‘举荐’不过是幌子。没想到满朝文武都推举我,他老人家吓坏了,以为我有篡权的心。”他咬着牙笑了笑,又道:“我也自认不是当皇帝的料。可他老人家给我们选了个什么主子?每天心里都在打算盘怎么能多从老百姓身上捞钱!扣火耗、催亏空、士绅当差完粮,连讨吃的人头税,还有我们满洲人每月那二两月例银子都打到了算盘里!我好歹是个总理王大臣,总不能看着他把满朝文武赶得鸡飞狗跳走投无路!我为人中之杰,并不留恋他这五斗米;说到根上,他就是妒忌我,妒忌我得人心,他——他连个女人也不如!”他脸上泛起红晕,激愤地说着,但很快又平静下来:“不说他了,说他让人心里更恨更悲。像他这样的民贼独夫,天不会照应——还说我们的事。福晋是不相干的,顶多逐你回娘家。你一定把儿子们带好,不管是你养的不是,都是我的血脉,他们成人了,我活着死了都是安然的”

    他话没说完,屋里已一片嚎啕声。乌雅氏边哭边叫:“我的爷,你怎么说这个话?那个杀千刀的他还要把你怎么样?我是死是活都是要跟着爷的呜老天老天,你好歹睁睁眼哪见过哥子这么整治兄弟的嗬嗬”

    “都别哭,听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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