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4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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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没有势败时,其实除了元旦,他也极少启用这个正殿,他挑了这个原来下人们住的房子,一是这里轩敞,二是尽量回避自己昔日办事见人的处所,以免睹物思情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西窗外的海子,那沿岸的老柳似乎还是那么绿,在灰色的云层下被西风一吹,烟雾一样涌动着,只靠湖岸一带水面上漂满了枯黄的柳叶,和睡莲们拥挤着。一阵西风漫过,满湖愁波涟漪催送着迎窗而来,不管柳叶、杂草、睡莲都在水面上惊恐不安地上下抖动,仿佛在向凝视它们的旧主人乞求着什么。允禩向它们微笑了一下:昔日这时候,管家率着仆夫天天清扫这沿岸,一片树叶落进水里也要打捞起来的,现在他觉得自己蠢得可笑:铺满了厚厚的青草上再加上一层落叶,这样的林阴小道,独自一人踽踽散步,不比铲得白亮亮的扫得纤尘不染的路上走更加适意?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洁癖其实俗不可耐。弘时其实早已进了屋里,和旷士臣、张熙三人站在门口没有惊动允禩。张熙和旷士臣都是第一次见着这位号称“八贤王”名震天下的八爷党首脑,也还觉得无所谓。弘时却是万般感慨齐集心头,当年的允禩是何等儒雅倜傥,何等平和大度——就是弹劾过他的臣子,只要听说因诖误罢官,也都要召见,勉慰温存赠银助行。从燕台文坛七子到海南蛮荒域中刚考出来的孝廉,允禩都时加存问,照拂备至,真是熙朝辉映朝野贤名昭着的王爷,而今却落到了这一步:陋舍冷炕,秋风破屋中茕茕独卧,奄奄一息凝望天上云雁,池中秋水。一股又凉又涩的苦水涌上来,弘时喉头哽了一下,轻声叫道:
“八叔。”
允禩脸上的皱纹有点像晒蔫了的青瓜皮,轻轻抽动了一下,他已经没了翻身的力气,也没胡说话,目光搜寻了半日才见是弘时,他漠然闭上了眼睛。
“八叔,”弘时满脸是笑,向前凑了凑,“侄儿奉旨来瞧瞧您。”
允禩艰难地半侧转身子,面对弘时蠕动了一下嘴唇,说道:“很好。是鹤顶红还是孔雀胆?要是黄绫布,这屋里梁太低,而且我一点气力也没有,要有人伏侍我才成。”“八叔想到哪里了!”弘时听着他淡淡的话如诉家常,心里一阵阵起栗,笑道:“决没有那种事,也永不会有那种事,万岁爷其实惦记你的病,他不方便,就由侄儿代步了。”允禩不屑地一笑,却没有吱声。
弘时端起碗,见里面还有半碗剩藕粉汤,叫人进来,吩咐道:“现沏一壶茶。把我带的那盒子蛋糕,你们已经验过了——取来。”那太监忙不迭跑出去,一时和一个带顶子的管事太监一齐跑来,气喘吁吁跪安。管事太监禀道:“不是他们无礼挡驾,又验东西,实在我们没接内务府的条子,不晓得爷是奉密旨来的这里奴才给您磕头谢罪了。您体恤我们当下人的难处,哪一处都惹不起的”
“我不是说这个。”弘时亲自沏了茶,解开点心包取出一块蛋糕,偏身坐了炕上,先喂了允禩一口水,掰开点心一点一点送到他口中,头也不回地对太监道:“八爷就是沦落到法场,侍候他归西,你也得执奴才礼,刀上也得有皇封标,这是圣人定的天理!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就留了两个蠢猪样的村姑在这里,地不扫桌子不抹,碗不刷,茶不倒,这是他娘什么侍候规矩?”他又喂了允禩一口茶,顺手将多半杯茶连杯掼到那太监身上,这才返过脸“呸”地啐了一口,已是恼得通脸涨红,过来又踢一脚:“滚起来!听着,自今个起,分三班人,昼夜守护侍候。我就管着韵松轩,你敢怠慢,我就有本事发配你乌里雅苏台!”又指着门断喝一声:“——都给我滚!”那太监连身上的茶叶沫也不敢拂落,便和众人退了出去。
张熙万不料这位言语温和可亲阿哥发起怒来如此声色俱厉威气夺人,在旁边也被镇得发愣。却见弘时又俯下身,极耐心地又给允禩喂了几口点心,问道:“八叔,可受用些?吃着好,我叫他们再送。我走得匆忙,顺手带了这么一包。”
“我还有明天?”允禩气息微弱地一笑,“我的昨天和今天被人夺得精光,现在到了穷途末路,还要那个‘明天’作什么?”
“八叔——”
“听着。”允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很像是燃尽了的炭盆中的余烬,淡红的颜色闪烁不定,声音比先硬朗了许多,说道:“我落到这样半分也不后悔,半分也不原谅你的阿玛。一夕为帝国朝共事,谁都知道谁。他不愿我死,我也不愿死,这再清楚不过。他是怕落杀弟的名声,我是想让他杀掉——就像你方才说的,刀上带‘封标’一刀切下来——明正典刑现在这种死法不明不白,我也不得清白,他也不得清白。政局上是他赢了,人情局只打了个平手,我好恨——”
他突然一阵痰厥,身子一挺,两眼反插上去,脸色灰败如土,似乎想呕吐,张着嘴呵了半日才略为定住。弘时道:“我把这里的太医都撵了去,太医院马士科正在赶来。八叔,别这儿么死心眼傻想万岁还是你的哥子么!”“天家父子无亲情,何况哥哥!”允禩愤恨地说道,他看了看旷士臣二人,说道:“你们出去!”
“八叔,你有什么要紧话么?”
“你要有兵,没有兵你斗不过你四弟。”允禩热切地凝视着弘时,眼中闪着希冀的光,双手紧握着弘时的手,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声音也变得凝重有力:“不要瞎盘算,雍正已经坐稳了,就是我在位也弄不动——他在最后时候让你十三叔弄到了兵权。要是你十四叔当时在京,天下就不是今日局面!”他松开手,神志已经变得昏迷,只喃喃而语:“天意,天意”
弘时把他轻轻放在枕上开门出来,用手搓了一下发烫的脸。他需要仔细思忖一下这几句话。他原以为允禩只是胆小,丢失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身统十万大军的允,只须一道矫诏就可以杀进关内嘛!——现在看来,雍正把丛繁的政务塞给自己,让弘历管钱管兵,竟是另有深意!眼见几个太医踉踉跄跄奔过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进去,又怔了良久,才对旷张二人道:
“咱们走吧。”
当夜,这位深孚众望,一生都在威胁着雍正帝位的康熙皇子,在昏黄的烛下,望着窗外莲花云中穿行的月亮结束了他的一生。到死,他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在他死后许多日子里,那些曾经受惠过的士大夫官员,多有悄悄夜祭他的灵魂,求上天赐福他的子孙。但毕竟随着他的死,那个本来就无形的“八爷党”也就从此消弥干净,仅仅残留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第353章 莽张熙游说西宁城 智东美苦肉诳真情()
张熙返回湖南永兴,已是天近重阳。北京城此时秋霜已临,红叶满城,山染丹翠水濯清波,阔人们携友担酒登高消寒,观赏秋景,一般人家已在忙着预备柴炭,贮存冬菜,修理火炕,准备过冬。湖南地气温暖,仍旧竹树繁茂,云蒙雨洒,似是北方刚入初秋模样,山峰翠绕溪流滑畅,举目一望四野伤心一碧。他一路步行回来,顾不得身体劳倦,赶回自己家拜见了母亲,和弟弟妹妹一家吃了团圆饭,盘桓了三四天。弘时通过旷士臣送他三百两银子,他留了二百两安置好了家,便到曾家营去寻访自己的老师曾静。
“好好!”曾静听了张熙出去这一年的活动情形,把旷士臣写给自己的信放在烛上烧了,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欣喜的笑容说道:“不枉我教导你一场,你也不枉这万里奔走。真正是英才好儿郎!贤者不以成败论英雄,何况事情还是大有可为!”一边说一边叫老伴给张熙上饭。他今年五十四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一点,头发都灰白了,拉杂辫在一处,略长的脸颜色黑红,两道花白的寿眉下一双深邃的三角眼,时而一闪,透着精明强干,鬓边和嘴角的须髯梳理得一丝不乱,直垂到胸前,有点超俗脱凡的飘逸之感。见张熙直盯盯看着自己,曾静笑道:“我是老了,你倒还是走时模样,只看去深沉得多了。”
张熙见师母端过饭来,忙欠身起来接过,说道:“谢谢师母。”又转身对曾静道:“边吃边谈吧——啊,还是家乡饭好吃!——情形就是学生方才讲的那些,后来三阿哥实在太忙,我和旷老师谈了几次,因不知道老师这边有什么安排,没往深处说。”
“何必说透呢?”曾静一笑,将两本书顺桌子推过来,“这是我的两本书,刚刚校刻出来的样书,你拿去读读——旷士臣他辅佐的是三阿哥,学的是赵高毁秦的路;我学的是张良,走义兵揭竿,天下景从的路,其行不一其心无二。如此而已。”张熙匆匆扒完了碗中的饭,剩下的鱼汤和腊肉兑了开水喝下,揩揩头上的汗,忙拿起老师着的两本新书。只见一本封皮上写着知新录,另一本则叫知几录,叫了一声“好”,说道:“察情而知几,温故而知新——好!”曾静拈须微笑,说道:“知新录都是老生常谈,我写的五胡乱华时的政情民情。还有宋辽金元的,加了自己的读书见识。‘知几’篇采集古今祥瑞灾变,说的是天人感应。文章合为世而着,开章明义还是圣人的话,‘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
张熙又翻看了一下,果见知几录中密密排行加注:彼年黄河清而天下乱,此年陨石落而英主逝,还有当时名宿的论断及后来验证情形。又以解释易经形式,从义理和象数细加详评,十分周密圆到。“十几万字的书,一时哪里看得完了?下去再浏览吧。”曾静按烟点火抽了一口,喷着烟雾说道:“还是你走时我说的那句话,大清如今气数已经将尽了。凡将亡之国,必定要出个昏暴之君倒行逆施。你来瞧瞧这个雍正——篡皇位、欺兄弟、逼母后、杀功臣,这且都不去说他。他的政令,一头栽培田文镜鄂尔泰李卫这样的酷吏,一头压制杨名时孙嘉淦这些敢言正臣。乡间士绅要一体完粮应差,草间小民,又逼着人家背井离乡垦荒。他自己宫室车马玉帛供奉,还要聚敛天下之财,无分贵贱良莠一网打尽地整治!纵观吏治,横看民心,他不是个暴君?
“年羹尧是征边立功勋名卓着的大将军,有功于他也有恩于他;隆科多是托孤重臣,威重望高,也是一言不合立下天牢。他这样行事,像岳钟麒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疑不惧?”
曾静斜靠在椅上,一边凝望着外边绿得像要流淌下来的山峦,一锅接一锅抽着烟,思索着说道:“你方才说的对,秀才造反不成。要不是张兴仁这样的义烈之臣营救,你已经身首异处了,所以劝岳钟麒起兵确是上策。”“学生愿意再走一趟西宁。”张熙想着老师的话,和自己的经历印证着,愈想愈觉得雍正确实是独夫民贼,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岳钟麒高张义帜起兵东下,天下揭竿响应的壮观景象,自己从僚幕中,倚马草诏讨伐无道的事业激得他浑身热血沸腾。他腾地站起身来,声音也变得有点嘶哑:“岳东美不敢进京述职,终不是长久之计,我看他还在举棋不定。这种事拖下去,朝廷准备好了,再干就迟了。所以我要早去!”
“少安毋躁嘛!”曾静磕了烟灰站起身来,在屋里踱了几步说道:“劝岳钟麒造反,事非寻常,你不准备好,等于飞蛾投火,他或者拿你去请功邀赏呢?”
“那怎么会?他是岳武穆的子孙!”
“自古忠臣出逆子,不能以这衡量,既自认是汉家儿男忠臣后代,他当初就不做这个官了。”曾静额头的皱纹折起老高,“这要好好想想,我觉得还是从利害入手劝动他再晓之以义,好生写一封书信让他能反复读,反复回味。他怕的是雍正诛戮功臣,就从这上头下手,然后再讲岳鹏举与金人为敌,忠义气概千古留芳,要他明晓春秋大义。这篇文章写不好,你不能去!”
“那就请老师构思动笔。”
曾静回头上下打量张熙,半晌才叹道:“你也要想明白,你这一去犹如荆轲西行,凶多吉少。我已经老了,什么都置之度外了。你可是上有老母,下有幼弟弱妹!”
“这些我早就想好了。”张熙慨然说道,“家里我也交代过。我的母亲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七天之后,张熙与曾静师生洒泪而别。计算日程,从永兴到西宁要穿越湖北河南陕西甘肃四省总约三千多里,张熙已抱定必死之心,也不计较山水遥远,只带了四十两银子,其余的硬塞了老师家用,背着曾静给他的一件老羊皮袍便上了路。曾静直送出二十里去,才依依挥手,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才回来。张熙一路再无半点牵挂,吃干粮住冷店夜宿晓行只是趱赶,待到西宁,已是雍正七年正月。
西宁已经是一座兵城。这里自允出兵入藏,多半居民已经内迁,年羹尧设空城诱敌来攻,逼着城里百姓在城外当“诱饵”,又死了一批逃亡一批,几经和罗卜藏丹增在此血战,又杀死饿死不少。城里只剩下些喇嘛寺和中原来做茶马生意的商人,多数空房都号了作兵营。只有几家稀稀落落的骡马店散处城里,举目一望冰冷刺骨的劲风裹着黄沙在大街小巷横冲直闯,满街都是运粮运草的骆驼,在狂舞的风沙中不紧不慢地走着张熙寻了一家干店,在烧得滚热的大炕上和一群骆驼驭手们挤着睡了一夜,把剩下的五六两银子都买了水,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身衣服,穿上曾静送他的皮袍。打问清楚大将军的行辕在城西,一声不言语,提足了精神径投大营,让守门的戈什哈进去通禀:“我是湖南专程来的,有故人给岳大将军的一封信,请代烦通禀。”
“请问尊驾高姓大名?”
“哦,我叫张熙。”张熙望着灰蒙蒙天穹下风沙中的大将军行辕正门,说道,“我有极要紧的书信,一定要面见岳大将军。”
那戈什哈不再说什么,带了张熙的名刺进去,约莫一袋烟工夫才出来,笑着说道:“岳大帅正和几位将军会议,您跟我来。”张熙点点头,跟着那个亲兵,却从仪门进去,在校场一个偏门又进内院,在一间很高大空旷的签押房里安置了。那亲兵说道:“这是大帅的签押房,他正在议事厅安排军务,一会就下来。壶里有热茶,您好坐。”说完便去了。
张熙独自一人坐在岳钟麒签押房里,突然觉得有一种离奇的感觉:前日在北京,昨日去湖南,今日又来到这风沙酷寒的西宁,人生变迁竟是如此的不可思议!打量这签押房时,中间一张公案桌放着纸砚等物,贴墙一个长条桌,叠着一摞一摞尺来高的文书;北边一条大炕,铺着虎皮褥子,上面安了个炕桌;南边靠门支着茶吊子,水气在炭火中丝丝冒着白烟;东窗下一溜白木板凳,其余一无长物。只西墙长条案上方挂着一幅字,却只有两个:
气静。
既无题头也无落款,在这屋里十分显眼。张熙心里闪出第一个念头就是“清寒”。多少有点忐忑的心安静下来。
“叫高师爷——高应天,明白么?叫他过来一趟。”外边一阵脚步声,一个粗重的声音在大声吩咐,“你去传令军需司,昨晚冻死了两个值夜站岗的,皮袍子毛都掉光了,库里要有,都换下来。要短缺,发文命甘肃将军甘肃巡抚,限七天运到!”
接着,厚重的棉帘一响,一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进来,九蟒五爪蟒袍外套着仙鹤补服,脚下穿着一双齐膝牛皮高腰靴子,浓眉如帚,黑红脸膛上一双小眼睛精光四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