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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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品!”
一揭盖子众人都直了眼睛:那骰子分紫、青、红、皂、白、黄一二三四五六全色排出,晶晶亮明光光显在盘中,正是万中不出一的“一条龙”!人们惊讶之极,一时竟忘了喝彩。这是极品,并没有设赞词筹,只是口语报说,和曼吟道:
夭矫九天紫烟腾,行云布雨震雷霆。
一扫牧野百万兵,闲来盘柱庙堂中!
众人方喝得一声“好!”
“五爷,这就笑纳贡献了。”和笑嘻嘻说道。王保儿笑得满脸开花,就收银票。
至此众人已经全军皆墨。方家骥和茶商尚有三五十两散碎银子,老本已经蚀尽。刘全的筹码使尽,还缺着七十四两银子不够补账。和大度地说道:“你放炮退场,七十几两不要了。”不料刘全桌子一捶,额上青筋暴起,呼地站起身来:“接着来!”
和似笑不笑说道:
“接着来,成!——你的注银呢?”
“我没有注银!”
“那你赌什么?”
“我赌这条胳膊!”刘全拍着胸脯大声道,“三唐镇谁不知道刘某宁折不弯的汉子,绝不赖场子!”弘昼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刘全,口中却道:“伤残了你也是罪过。何必呢?我赏你的本钱,回去吧!”刘全怒道:“我不要赏!输了胳膊还有腿还有命,我上注:一条胳膊一千,一条腿两千,这条命五千,翻不了本,死给你们看!”他“噌”地从腰间拔出一柄解腕匕首,照腕上一刺,那血立刻淋淋漓漓渗出来,“我是输家!哪个要走,先让我戳个透明窟窿了去!”
他这般强横蛮缠,方家骥和茶商原是不耐,待见了血,才想起这铁头猢狲原是赌得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他们自己也是输得精光的人,也想翻本夺彩,因便悄悄吩咐身边人“取银子”。
接着再赌两圈,方家和茶商手气毫无起色,竟是都在七品八品里苦踢腾,掣出的筹或绣球或荼,或洛如或玉簪,“蝴蝶成团”“高会飞英”“节同青士”“醉里遗簪”乱来一气。都沮丧得脸如土灰。刘全倒是摇出一个四品“桂花”,再摇却落了个二副木槿,“朝荣暮落”,俱都是丢盔卸甲溃不成军。和得心应手如有神助,要三品得莲花,要四品得萱花,“外直中通君子品,无情有恨美人心”——横扫全席毫无滞碍。把个弘昼欢喜得无可不可,翘着大拇哥直叫:“小和子,真他妈有你的!”
“好,这是天亡我也”刘全满头冷汗,脸像月光下的窗纸一样青黯惨厉,艰难地站起身来,掣起那把匕首,用失神的目光扫视众人一眼,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不能赌了,还要命做什么?我这就还你的赌债!”他倏地举起利刃,一咬牙恶狠狠就要向心口扎,和见连弘昼都惊呆了,急叫一声:“慢!”
刘全手在空中,横眉转眼问道:“怎么?”
“听我说,”和缓缓说道,“你没有死罪,这里死了,我们还要吃官司。这是玩儿,谁和你认真?赌场上头无父子,不肯赖赌原是条汉子,输了命,这条命缴给我,这才是正理。这是一。”
“嗬,成!还有二?”
和阴沉沉说道:“其二我要告诉你,凭你们这样的野鸡赌徒,要赢我下辈子休想。我作给你们看——我要全红!”他拿起骰子,照前法办理一番,放在盘子里摇摇,自己用手揭开了,六个骰子居然都是四!
众人不禁都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间瞠目又看和,不知这个瘦骨伶仃的年轻人是鬼是魅。
“我是天下第一赌。”和笑看呆若木鸡的方家骥和茶商,“二位只能算未入流。这把骰子送了兄弟如何?别舍不得,相交满天下,知音能几人?识相的是光棍,不然”
他话未说完,茶商和方家骥已鸡啄米似的点头道:“老弟英雄出少年,我们心服口服,就孝敬了您老人家了!”说着起身一揖作别而去。
第519章 荒唐王私访弹封疆 巧和晔背踅辉耍ǎ
赌客和看客都散去了。已是起更时分,三四枝酒杯粗的蜡烛煌煌映照着,满桌垛着的银子有两千多两,晶莹闪烁得耀目,还有十几张龙头大银票,是输了又赢回来的,也齐整叠在弘昼身前桌面上。一个小小茶馆里明晃晃摆着这么多钱,景象看去有点诡异,和见除了王保儿,还有两个大汉站着不动,刘全也站在角落不走,因笑道:“刘全,我哪能真的要你的命呢!今晚下场,若想要赢个本也是易如反掌的事。你好赌又不知赌场险恶,我早已洗手,一来要给我们主子翻本,一则也想让你以赌戒赌,是一片菩萨心。五爷,赏他二百两,叫他去吧!”说罢目视弘昼身后二人。
“这个叫梁富云,这个叫董富光。”弘昼笑道,“是黄天霸的门生,刘统勋老头子贴在我屁股上的两帖膏药。粘得紧,揭都揭不掉!保儿,拿二百银子赏这个刘全,他虽然是个痞子,痞得英雄有趣。赏他!”王保儿便取银子,嬉笑道:“你他娘的真走运,输得捞了二百两!”
刘全却不肯接银子,瞠目看看这个望望那个,“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对和道:“和爷!丈夫一言快马难追!你不要我的命,我这身骨头交给你,水里火里跟定了你,天涯海角随定了你——你就是我的主子!”和为难地看着这个宝贝,半晌才笑道:“连我自己都潦倒得不成体统,指着个穷婆子在这里挨命。你跟我有什么好处?就是到京里,我也是个没品没级的吏员拿什么养活你呢?”刘全只是磕头。弘昼笑道:“他有这个志气也是好的。眼下你虽然不济,后头的事也难料的定。这事我也和你有了缘分,想当官谋差,大约我说的话还作得数。”
“那就谢五爷提携了!”和忙着给弘昼打了个千儿,起身说道,“五爷,您住哪儿?咱们得赶紧离开这儿。那个茶商和方家骥做好的套儿要捉您的大头。您不懂赌场门道,他们输光了腰,断然没有罢手的理。”弘昼道:“这是屁话——他敢来抢?”梁富云道:“和爷说的是。咱们回风华店去是正理。这么多银子太招眼了,肯定他们不肯罢手的。”
风华老店是三唐镇最大的一座客栈,离这间小茶馆不远。六个人没用半顿饭工夫就赶了回来,弘昼掏出怀表看看,字针儿刚过十点,笑道:“才是亥正时牌。今晚输得快赢得也快,高兴!和跟我们楼上说话!”和刘全答应着跟了上来,径直进了弘昼卧房。梁富英和董富光兄弟只在隔壁房中听招呼。
“小和子,你是怎么弄的?”弘昼一坐下便问:“怎么你要几是几,我怎么就摇不出一个四红花样儿来?”“爷您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之体,怎么和这起子下三滥乡里小痞子赌起彩来?”和笑着鞠了一躬,又帮王保儿给弘昼沏茶,端捧给弘昼,忙活着说道,“奴才得先劝爷一声,这种事再不可为。输了银子还是小事,头号儿天潢贵胄叫小鬼缠了,如何丢得起这人?你是和硕亲王爷呀!”
刘全顿时听呆了。今晚他起初只听方家骥说“来了个大憨阔佬儿,弄他几个”,先下小注输给弘昼,逗得弘昼兴起,大注下来几个人捉弄赢钱。方才也觉得弘昼风度手面不俗,不像个生意人,却万不料居然是位“亲王”——甭说三唐镇,就是兰州府,恐怕也没有恁大的官罢!早知如此,何必苦巴巴一定要跟了和?他看了看得意洋洋的王保儿,咽了口唾液没言声。
“爷,您来看这骰子!”和掏出一枚骰子,在三人面前亮了亮放在瓦砚里,用铁镇纸试着敲了两下,又加了点力一砸,那骰子已是裂开缝儿。和指着说道:“您不晓得内里窍门儿,能不输给这起子贼么?”说着手指一拨。
三个人凑近了看,那骰子已经均匀破分成八粒,方方正正的小象牙骨散落在砚中,王保儿惊呼道:“爷!这他娘的是毒骰子,里头裹的有水银!”弘昼用手指扒了一下,果然有一颗小米粒大小的水银珠子,灯下闪着鬼祟的光。
“不止是水银,还有一块铁,嵌在红四另一边。”和冷冷说道:“姓方的戴那个大板指您以为是墨玉?那是磁铁!”他像蒙师给小学生讲课,捏起一粒骰骨,“这么着戴着板指在盘里摇,到了火候,六个四也是稳稳当当的!”众人早已听得目光炯炯,一脸憬悟神色。和指着骰骨一块凹处,眯着眼笑道:“八块小骨骰兑起,这里就有个空洞,叫‘藏珍洞’。想知道我怎么赢的么?这个洞太小,雕工们刀工常常先在上头挖下一片才好琢下来,这么着上下四方就又出来六个小空洞。水银是流的,放在桌子上墩,就流进小洞里,手指按按,手上的热气又能把水银逼回大洞——真正的玩家是要玩水银。水银比铁重得多,我在水银上头做手脚,他的板指就不灵光了。后来他们心乱了,输得昏了头,连茶商也是胡捏乱弄一气,怎么能不输?这里只能给爷粗说里头的道道儿。真正讲明道理手法,颠倒应用,恐怕得写一部书才成”
至此,众人俱都心如明镜。刘全不禁叹道:“早见和爷十年,我也不至于十万家当赔净了!”弘昼道:“原来如此!你不说,我就就把王府赔进去也是不得明白!”“这骰子玩水银争把戏算什么!玩赌到了极致,花样翻新奇巧变幻像万花筒”和的目光变得有些忧郁,“我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我的本家叔爷,转骰子摸雀儿牌要几是几,缺什么牌补什么牌!平平常常的骰子落到盘中,闭目能听出哪一点落地却把好大一片庄园都输掉了。强中更有强中手,赌场久战无胜家刘全,我早已起誓肯可断指绝不再赌。你跟我,也不能再存邪念头。王爷就是我们的靠山,好生巴结做出官来,那才是牢靠基业铁打的营盘!”
“好小子,还真不能轻看了你。”弘昼笑道,“说道理给刘全,连你五爷也听进去了,有骨头有肉,好!王保儿要有这份伶俐心思,我早放他出去当官了,这里头有个道理分寸,还要讲究火候——你懂不懂?”他突然转脸问王保儿。王保儿却道:“这有什么难的?爷也忒小瞧奴才的了!奴才跟爷有年头了,当官只有两条,侍候上宪要像哄姨太太,服侍皇上要像对待老太爷,既要顺着道理也得留心着招他欢喜——惹翻了老爷子要抽篾条,恼了姨太太不叫你上床。你就是屈原,放你出去喝西北风儿怎么样?那可正就是说——”他瞪着眼,想了半天词儿,冒出一句:“雪拥蓝关马不前,拔剑四顾心茫然!”一句话说出来,立时招得弘昼哈哈大笑,手指头点着王保儿道:“不伦不类的你倒说得顺口,好好的唐诗都叫你这头驴给揉烂了。哈哈哈”王保儿笑道:“奴才跟五爷投缘,就是侍候您的命——跟着您狐假虎威,哪个见我不敬?做官无非为发财,为有人巴结着受用。我看我和个官也不差什么。”他皮里皮气说笑逗乐子,连隔壁的梁富云和董富光也捂口儿葫芦笑。
一时闲话中和才得知道,这位王爷是微服到甘肃,因是王亶望坏了事。又说起“圣躬操劳”,这次江南之行皇后病重,又有和卓之乱,吏治上头也屡屡惹皇上光火。皇上身边得力人太少,朝廷要着力物色人才从纪昀家中官司逼死人命,又叹息做官做人不易。又说到福康安在枣庄生擒蔡七,和搭讪着顺口问仔细听,便觉怅然若失:迟走几日跟了福康安,不但免了这一灾,还能立功叙保
弘昼见他发痴,因问道:“你呆呆的在想什么?”
“噢奴才走神儿了”和道,“说到福四爷,这回在江南也见了的。原先早年在宗学和福大爷也相熟的。奴才倒霉没造化,要跟了四爷去逮蔡七,选出去当个县太爷那是稳稳当当的”因将在瓜洲渡驿站周济靳文魁家花尽了银子,一路潦倒来到甘肃,得了急病受吴氏求治恩惠的事一一备细说了。“如今见着五爷,就是奴才时来运转了。受恩不报非丈夫,求五爷赏点银子,一来作回京盘缠,二来且安顿吴家娘母女不受饥寒。奴才回京告贷也必要还她这份天大恩情的!”
弘昼听得不时地点头感叹,末了,眯着单泡眼喟然说道:“也是你命中该有这一劫,中间贵人相救——瓜洲驿你要不救靳家儿子,未必有这样的好报。”王保儿笑道:“依着爷说,那个穷要饭婆儿还是‘贵人’了?”“那是当然!”弘昼正色说道,“比如和捐银买炭救靳家,和就是靳家的贵人,穷困中又遇到我,我就是贵人——你以为文王易经里的贵人和世上这些戴官帽子的是一回事么?这么着,这里许多银子你随意取,取得动的就拿去报恩,也就是她缘中应得的福分。左右这些钱也是你赢的,派个正经用场也是该当的。你很投我的缘,索性跟我一路肃州去。回来我给你叙保!”刘全看看满桌包裹垛着的银子,心里划算着这是好大一份家业,说赏人就赏人了?这位王爷好大的手面!他咽了口水,傻子样瞪大了眼。
“那奴才就放肆,谢爷的赏了”和熟练地给弘昼打个千儿,却不去搬那些银子,只笑道:“怕有一百四五十斤呢?背到九宫娘娘庙何必呢?把吴家嫂子请来不也一样?”弘昼跌脚笑道:“你这身子骨儿。我打量你也取不走多少,谁知你竟是贼才贼智一步三计!好,你既有报漂母之情,我有何不能为季布一诺?”和笑着去了。弘昼觉得肚饿,正要叫王保儿去弄点心夜宵,猛听得楼梯一阵脚步乱响,杂沓淆乱踩得房顶承尘都直颤抖,里头夹着方家骥的尖嗓门儿:“就在这楼上!这是一窝子贼,只管逢人就拿!”弘昼还在发愣,刘全急道:“爷!快藏银子!准是方家串通了衙门的人来捉赃了!”他认准了弘昼身份,却是十分忠心,不管不顾将桌上银子一搂收了怀里便往床底下塞。王保儿骂道:“我日他奶奶的,谁他妈吃了豹子胆,活得不耐烦了!”一拉门便冲出去,已见几个青衣大汉冲上楼梯,他双手一叉腰刚要喝骂,方家骥指定了叫道:“也有他在里头!”早有个汉子飞身扑过来,不问青红皂白,夹脸便打了王保儿满眼花,晕了一下未及倒地,已被人劈胸提起来喝问:“你这狗东西,你主子呢?银子呢?”
王保儿挣了一下,脱开那人手掌。他的脸变得血红——一半是被打一半是因为暴怒。他生性最是倔强,京华有名的“铁驴”,又最在弘昼面前得用,只有跟着弘昼欺侮人的,哪里丢过这种人?他也不言语,甩手闪开身,一个头锤扎身向当头那大汉下巴上拱了出去,那大汉在楼梯口猛地着了这么一下,上下磕牙咬得舌头鲜血淋漓,“妈”地大叫一声仰身倒下,把楼梯上挤着升阶的人砸倒了三四个,狮子滚球儿叠摞着下了楼。立时满楼响动夹着污秽不堪的骂声,风华老店所有的客人都惊动了。
梁富云和黄富光二人早已听见动静不对,他二人职责是护卫弘昼,王保儿来到楼梯口,他们已冲出房间直入弘昼卧室,梁富云双手持锏,黄富光是一对判官笔护在弘昼身边。弘昼起初也是一阵忙乱,开后窗要逃,看看楼高没敢下。刘全说道:“爷甭怕!这是官府,不是劫盗的——说清白他们就滚了。”弘昼指着额上的汗笑道:“奶奶的谁怕了?我是嫌屋里热透透气儿——富光去叫他们衙役头儿进来。不的王保儿要吃亏!”梁富云道:“富光护着爷,还是我去。”从腰里取出巴掌大一块腰牌亮了亮便出去了。
一时便听他在外头喊:“乱什么!要起反了么?我们是刑部缉捕司的,这是腰牌——我们王大人传话,叫你们打头的出来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