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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5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6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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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看去精神还好,刚剃过的头上戴一顶红绒结顶黑缎瓜皮帽,雨过天青湖绸巴图鲁背心套着酱色江绸袍子,梳理得极精致的辫子纹丝不乱垂在脑后,挽着一缕明黄绦子,流苏似的搭在腰间,一手握着素纸扇子,一手虚抬一下叫起刘纪二人,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写得手酸,出殿走走,他们又说你两个递牌子——太监搀着刘大人,怎么这么没眼色?——朕这会子实在不想回那个屋里,索性出来走走。”刘统勋觑着眼看了看乾隆,说道:“主上瞧着眼睛有点发淤呢,敢情还是没睡好的过?有些事情能缓着点的,不妨把折子留着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劳,主上别拼身子骨儿。”乾隆道:“单教你们努力,朕站干岸儿看着,那还叫君臣戮力?我们散散步儿吧,从这里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东,就又回宫里去了。还有洛阳送来的牡丹要各赏你们一盆,晚上也不留你们赐膳,说完事就回,如何?”刘统勋道:“难得陪皇上疏散一下,当然欢喜的。只一条,皇上不能出宫。要出去,我还回去布置关防。”乾隆笑着用扇子遥点刘统勋,说道:“你这个老延清呀好,朕听你的,听你的!”于是打头便走,刘统勋和纪昀左右相随,王八耻卜礼卜信和狗娘养的几个太监并巴特尔几个侍卫隔着五六丈遥遥厮跟,待踅出仪门向西,下了马颖河堤时,天色已云遮日暗,完全阴晦了。

    高大的苏禄王陵顷刻之间便完全黯淡下来。一阵哨风带着潮湿的雨意,凉凉的扑怀而来,将几个人的袍摆撩起老高。浓淡不一的云团压得低低的,无章法无次序地互相挤压着。方才在阳光下十分明艳辉耀的荆树由青翠一下子变成黛绿,浓郁郁碧幽幽的像墨玉瀑布般覆盖了山峦,树阴下修砌得极整洁的石阶上布满新苔,鲜绿绕心蜿蜒时隐时现,在摇曳翻动的浓阴中显得分外深邃神秘。一路走,纪昀向乾隆娓娓陈述弘昼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快,其中说到赈济灾民发放种粮更换库粮诸项善后事宜格外仔细用心,连甘肃北种牛种羊宰杀过多,建议从漠南蒙古平价购买运入甘肃贷赈给牧民的筹划,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刘统勋都怀着鬼胎忐忑不安,担心乾隆光火愤怒,当场大发雷霆,但乾隆听得很耐心,冷淡里透着沉静,从头至尾一声也没吱,只偶尔转脸看两个臣子一眼,接着又走路。纪昀见他如此沉着,倒安了心,备细陈述中夹着左右引证,说道:“一切情事当初圣躬判断无遗,臣及刘统勋和议,若无圣上见微知着,甘肃之案就此湮没了。由此举一而反三,类似甘肃之案的其余省份也不敢断言仅有绝无。以高恒钱度案和此案发端一举整顿,此种震慑自不待言。而于天下承平盛世极隆之时如此规模整饬吏治,更见主上千古一帝绝大眼光,绝大腕力,绝高风范!”

    “你们的意见分两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昼奏上来染指贪贿的官员,一千两以上的要立刻锁拿进京,交部勘问议处,待朕回京和高恒一案并发处置,一千两以下的你们甄别处分。”乾隆站住了脚。这是山坳的一个拐角处,凭高鸟瞰,陵下三河交错,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画,稻绿如茵随风伏波,恰似坦荡如砥的一幅画,直延伸到无际的天尽头。他眯着眼向远处眺望着,面色像个刚睡醒的孩子那样平静。“朕如今看破了,许多事只能勉尽人力。天下这么大,又是国运熏灼之时,收紧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业也就跟着凋零,以宽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尘,那又是纵容,纵容得遍地都是贪官,纵容得政以贿成,祸乱一作天下大乱。所以还是应取中庸,那头偏了扶一下,非过正不能矫枉的,就权且过正一下,你们觉得如何?”

    纪昀听了点头叹道:“由来兴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极以来轻徭薄赋百业生息赈急救贫,天下财赋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业繁滋承平优游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时时警惕,万岁宵旰勤政不遑宁处,断没有滋生乱源的。怕就怕王亶望勒尔谨这类贪官,他不是和光同尘,国富百姓富我也富——这也还顾及了一点社稷百姓——他是阎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锅里煎,他在油锅里捞钱,欺君虐民丧心病狂,不以重典惩治,一定要出乱子的。”刘统勋皱眉道:“昨晚和纪昀挑灯夜谈,确是这个道理,主上以宽为政,讲究的是讼平赋均,无乍无暴无憎,任用这一方官却在下头施虐政,只要升官发财,什么伤天害理乱伦悖法的事都敢做。就像虐政歌里唱的‘歌声嘹亮怨声高’,民怨鼎沸之时,他倒撒开了手,岂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问道:“是谁作的?”

    “是虐政谣。前明荆州太守贪虐,当地百姓兴的谣歌,没有出处注明。”纪昀忙道,“臣捡点图书,在荆州府志里见到的,昨天偶尔说起,才背给刘统勋听。”因一字一顿诵道:

    食禄乘轩着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

    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

    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

    群羊付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吟罢低头无语。

    一滴沁凉透骨的雨滴进乾隆脖项里,他被激得浑身一个寒颤,望着愈来愈迷蒙凄迷的景致发了一会呆,回身说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宫里去。”卜信见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赶上来,将一件深酱色大氅给乾隆披上,一边笑道:“小雨早就落了,这道儿一半掩在树棵子底下,一时淋不着。这边出去风口的风毒着呢!主子加厚些儿,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结束停当了,仍旧一言不发,沿山道踽踽而下。刘统勋和纪昀交换一下目光,忙赶着跟了下去。下到一处凹地,一漫石径上去,已是行宫二进院内,那雨已经将道儿润得潮滑明亮了。

    行宫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阴幽暗,院中几株合抱粗的梧桐树遮蔽了天光,显得这座殿有点阴森,殿门和轩窗有点像透不过气的怪兽,黑地张着口喘息,倒是几个三等侍卫挺身站在轩下和院中,给这死寂的深宫庭院带来几丝人间烟火气。乾隆似乎不愿进殿中,带着刘纪二人在超手游廊上漫步游弋,许久才道:“地土兼并太厉害,富的极富贫的极贫,着部勘实山陕甘豫鲁五省土地荒山,由当地督抚鼓励开垦,计入政绩岁考。有一等良善缙绅深明大义,减佃减租救助恤民的,报上来要表彰——这是大政,不是寻常细务,你们要着意留心。”纪昀和刘统勋略一怔,便知这话由虐政谣而来,确实不是“寻常细务”,是杜塞乱源的大计根本,忙都躬身应:“是!”

    “圆明园还是要修。”乾隆在雨洒梧桐的沙沙声中徐徐说道:“不过工银料银由内务府按实核定之后,户部奏准再拨给施用,由工部派人监督,这是大项支用银子,军机处不能不闻不问。”

    “是!”

    乾隆仰起脸凝望着梧桐树的枝桠,仿佛有点自失地掠过一丝笑容,又道:“传旨给卢焯,给他加两级,黄河口疏浚了,长江口也要疏浚,淤出的海滩田移交给盐政司晒盐。黄河淤涸田得高恒的案子结了再议。还有——这次南巡虽没有扰民,各地官吏迎送车驾也有不少供亿,颁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钱粮。”

    疏通黄河、扬子江入海口,建盐场获利,纪昀刘统勋都没的说,但赦免天下钱粮,国库岁入立刻少去五千万两收入,两个人便不免犯踌躇。纪昀犹豫着刚说了句“用银处太多”,便被乾隆打断了:“民有恒产本固邦宁——这还是你纪昀讲给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连朕在内都可以节俭些儿的。就这样定了。哪里就穷了呢?户部那里的底账朕心中有数!”因见秦媚媚从东角门闪出来,望一眼自己,侧身哈腰站在丹墀檐下肃立等候,便知皇后那边有事,无声叹了口气,却招手叫过卜礼,“他们送来的牡丹呢?不进殿了,搬出来就这里赏刘统勋和纪昀。”又道,“本来还想一处再细议一下,就这样吧,你们按这几条斟酌,看有没有阙失遗漏处,拟出旨稿朕再看。”

    说话间卜义已督着小苏拉太监抬过花来。纪昀看时,两盆花都约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黄”,各有两三朵怒放盛开的,朵儿有碗来大,其余五六枝骨朵半隐半现在墨玉般的枝叶里,刚从殿后雨地里挪来,粉莹莹颤巍巍含珠带露茵蕴绰约,喜得拍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天颜。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华贵雍容世间无敌。”刘统勋笑道:“前日见你作诗,还在数落牡丹,这会子如何欢喜得疯魔了?”两个人忙提袍叩谢恩赏。乾隆笑问:“纪晓岚还有数落牡丹的诗?吟来朕听听!”

    “那也是情随事迁,以牡丹借喻而已,若是实指,老刘就辜负皇上的心了。”纪昀笑道,“当时说起福建王亶望送的嘉禾,一茎玉穗,毕竟没一粒籽儿,又说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诗:‘枣花似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若说这诗,虽然算是翻韵,终究大煞风景,僵板直硬,说给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点头说道:“你不用辩解,这不是咏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诗和学术是两回事,像陆稼书咏佛,说‘亦是聪明奇伟人,能空万念绝纤尘,当年可惜生西土,未听尼山讲五伦’。议论是绝顶见没了,未免道学气太重,一门心思格物致知,写出的诗就毫无意趣。”他取出怀表看看,“没时辰搬弄诗词了。王八耻,刘统勋和纪昀在偏殿赐膳,你留下侍候。送回两位大人你再进来。”说着,便从廊下西阶拾级升阶,过丹墀踱至殿东,一边下阶,一边问道,“秦媚媚,这会子都有谁在皇后那里?”

    “回主子话!”秦媚媚溜腰儿跟着乾隆趋步走着,回道,“方才老佛爷来过,午膳就在娘娘那边进的。那拉贵主儿也过来了的,瞧着主子娘娘睡沉了,陪着老佛爷过去了。方才娘娘醒来,气色不好,胸口闷堵得慌,出了一头的冷汗。叶天士正在给她行针,奴才看着他有点慌神,就出来报主子知道。”

    他说着,乾隆蓦地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脚下已加快了步子,从殿东月门出来,沿一带湿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径,也不循正道,径从后宫东掖门进去。一路霏霏细雨淋着,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发辫上脸上已满是水珠。彩云墨菊翠珠几个大丫头早已看见,略一蹲身便赶着给他更衣。退了青缎凉里皂靴,换上一双干松松的冲呢软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滚金龙边海兰宁绸单袍,轻手轻脚跨进殿里。

    殿中弥漫着浓烈的药香,几乎嗅不到那几缕袅袅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气息。正中须弥座上的黄袱垫枕和座前的拜垫静静地摆在那里,周围各按位序侍立着二十几个宫女太监,仍看去空旷岑寂得像一座荒庙。尽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户,乍进来他还是觉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仿佛要透出一口压抑的郁气,仰着脸凝视片刻殿顶的藻井,移步向东暖阔而来。秦媚媚微一哈腰,为他挑起帘子,便听皇后低弱得几乎耳语般的声气:“是皇上来了把座儿往榻前再移一点”

    暖阁里只有三四个宫女,捧巾执盂立在角落。叶天士则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过了的针,他神情呆呆的,看样子方才受了什么惊吓,犹自略带着余悸,苍暗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凑近皇后枕边坐了,温语轻言说道:“刚见了纪昀和刘统勋下来。说是方才不大好这会子怎样?”

    “叫他们退出去彩云留下”

    皇后的脸色泛起潮红,声音细微得像从很远的风地里传来一样,无力地摆了摆手说道。乾隆便看众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着叶天士和几个宫娥无声无息哈腰鱼贯退了出去。乾隆细着声道:“你这是怎的,这么郑重其事的?说什么话,他们还敢泄露不成?忒心细的了——”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从来没有这样深,隐在疲倦的眼睑里努力在凝视丈夫,仿佛在聚集着最后的力量,她抑制着渐渐急促的呼吸,兀自皱着眉头吞咽着什么,像是还要斟酌言语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倾了倾,说道:“别急,从容些子说说着艰难且安心静养。我就在你身边听着”说着,声音已经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话说出,乾隆便伸手捂她的口,她轻轻移开他的手,却仍用冰凉的手指攥着,淡然一笑说道:“本来在瓜洲行宫就已经该寿终的,能活到这里,是我的心愿,我喜欢这个地名儿也多亏了叶天士这天医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还要赏他银子还乡。我已答应了他的”

    “可是——”

    “在瓜洲我确实受了惊,也着了气——你别发性子——并没人敢委屈我,是听来的事体唬着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脸色苍白起来,汉玉似的一丝血色没有,吞咽了一口什么说道,“这件事只有彩云知道皇上,我气力不够,叫她代奏,我听着”

    彩云早已长跪在榻边,见乾隆目示自己,心里一阵慌乱,叩了头才镇定一些,却仍说得语无伦次:“皇上,这会子奴婢想起来还觉得煞了的。在西花房那边,又是夜里,他们竟是说的话也真难回主子,有些话干系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惯奏对,用手远远虚按一下,说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说话满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话回太后话那样,把前后经过起因结果讲明白,少些废话就是了。”彩云忙叩头答“是”,理了理鬓边头发,言语已变得从容流畅:

    “主子那日晚间翻的陈氏的牌子,娘娘晚膳进了两个荷叶儿蘸蜜小粽子,我们几个大丫头陪着在阁子里开了一会子交绳儿,怕坐着积了食,瞧着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撺掇着出殿在院里散散步儿,我们出来时皇上进的东厢,瞧着是王八耻在门口听主子吩咐了几句什么,大家都没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搀着出了殿就不用我们扶了。那时天儿已黑定,我们先到后苑子石山亭那边转悠了一阵,树林子太密,遮着灯黑森森的。小卉子说花房那边亮,有的花儿要通夜用灯照,有琼花有睡莲还有春天开的菊花,不定还能遇上芸花开娘娘像是有点倦了,到花房就说,‘你们各自散着看花儿吧,我就在这门口略坐坐。’娘娘这身子骨儿万岁知道,万万不能身边没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这时候儿静,有人声儿从西厢北屋里传出来。我心里异样儿,这边花房里亮着灯没人,那屋里有人说话怎么倒黑着灯?娘娘也奇怪,悠着步儿过去,这时候听得清爽,是一男一女在里头,不知道做什么脏事儿,说出的话真教人听不得!”

    彩云腾地红了脸,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里一个惊颤,头立时“嗡”地涨得老大:宫掖秽乱混入外人,这还了得?但无论哪一处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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