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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2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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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粲然一笑。太后见他要去,说道:“天阴得重,风小雪花儿轻,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尽着:自己跑,叫州县官们去料理才是正理。”乾隆笑着:起身,对皇后道:“晚膳就在你那边用。给预备点热的。不要御厨房里的温火膳。”

    “是。”皇后款款起身敛衽笑道,“郑二的儿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爷子还强些。我传懿旨叫他侍候,他们送进来的野鸡崽子、野鸽子、鹿肉,难为还有那么鲜的黄瓜茄子,都留着:呢!”乾隆一笑,不再说什么,又向母亲一躬,转过身来,却见十五阿哥颙琰、五阿哥琪、八阿哥璇、十一阿哥颙瑆哥儿四个一溜行儿从屏风后转过来,迎头照面遇上,便站住了脚。四个阿哥本来面带笑容,一见他,连脸上的笑都僵凝住了。颙琰打头一个,接着:颙琪颙璇颙瑆提线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参差不齐颤声说道:“给皇阿玛请安!”

    “这么早就下学了”乾隆脸上早挂了霜,盯着:几个儿子问道,“今儿是谁讲学”

    他其实对自己几个儿子都十分疼爱,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个字“严”。老子训儿子,儿子怕老子是祖传规矩,恼上来又打又罚,不像是亲人,倒像冤家对头,儿子见皇帝比外臣入觐还要格外的栗栗惴惴。几个阿哥听他问得不善,都低下了头。只颙琰硬着:头皮赔笑回道:“于师傅要交割差事,今儿回国子监去了,今儿进讲的是钱沣钱师傅,儿子们各写一篇文章,一首咏雪的诗,钱师傅又讲了半个时辰的中庸,国语功课完了,时辰到了才散学的。阿玛瞧着:早,是外头雪地亮得刺眼。平日这时候也散了的。儿子不敢说谎。”乾隆“唔”了一声掏出怀表来看,果然申时已过。板着:脸扫视儿子们一眼说道:“你们自己照照镜子,像个金尊玉贵的皇阿哥走路脚步声都轻飘飘!颙璇把你腰里那个水红线荷包给我撤掉,你是女人么颙瑆看看你的靴子,宁绸里面儿,地下都是水,这靴子是踩水插泥玩儿颙琪你真出息了,辫梢儿还打个红绳结儿,看戏本子看迷了么”他又挑剔地看颙琰,颙琰穿一件半旧酱色江绸袍子,勒着:米黄卧龙带,巴图鲁背心偏角上还极仔细缀着:一小块补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实在也无可指责。太后见乾隆无话,笑着:在炕上招手道:“好孙子们都过来,给你们留着:好东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满屋众人这才都回过颜色来。乾隆方回身向母亲笑着:退出,颙琰是贵妃魏佳氏的儿子,一直捏着:一把汗在旁边看,至此才一口大气儿无声透出。

    乾隆出了慈宁后宫便见王廉已在抱厦门过庭等候,因见他怀里抱着:几件袍褂,在过庭穿堂风地里连吸溜鼻子带跺脚,问道:“你怀里抱的是什么”王廉抱着:衣服不便行礼,哈着:腰赔笑道:“主子爷得换换行头。出去人认出来奴才就死了。军机处有纪中堂的换洗便装,奴才给您取来了,瞧身量儿还成——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绸子套扣坎肩,又压风又暖和,就是重些儿”他一边说,一边张罗着:带乾隆进门房,几个太监一阵忙乱帮他换了,乾隆满意地上下看着,微笑道:“你晓事,会侍候——你们不许说出去,谁嚼舌四十竹篾条!”几个守门太监忙不迭答应着,乾隆已拿脚走了。王廉带着:乾隆,也不出西华门,仍由永巷向北,绕过御花园,由顺贞门直出神武门,果见金水桥北白茫茫雪地里站着:刘墉在等候,两头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驴已等得大不耐烦,打着:喷气“闷儿劣——闷儿劣——”直叫。乾隆只一笑,摆手示意刘墉一同上骑。王廉见乾隆不惯骑驴,把紧了缰拽着:走,一边问道:“主子,咱们哪儿去玩”

    “到苇坑、西下洼子、烂面胡同、驴肉胡同一带去。”刘墉见乾隆看自己,忙道:“那几处外地进京跑单帮的不少,一片都是坯墙草房,住的都是穷人——再过去是红果园、白云观,又是好景致,兜一圈儿,从西华门回去也很便当的。”

    乾隆没有留心刘墉的话,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从这里望出去,北面的煤山已被重雪盖严,几缕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划出几笔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块硕大无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边金水河,煤山西几处海子封了冰盖了雪,坦坦荡荡浩浩渺渺浸在万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边的柳树都带了雪挂,千丝万缕摇曳生姿,时而朔风漫卷,轻盈的雪尘雪粉像粉尘又像白烟在池面和巷道:里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样活气的民居、酒肆亭楼、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条,经这么一番造化妆点,都变得晶莹艳亮,玲珑不可方物。他眯着:眼,瞳仁里闪着:孩子一样惊喜的光,又像一个突然闯进装满宝藏的山洞里的穷汉,远观近览不知该看哪一样的好,许久才憬悟过来,说道:“好好好,你说哪里就哪里!”又遥指紫禁城西北一带海子问道:“那些人是做什么的,还有人拖着:冰溜子玩儿。这冰结得厚不厚别破了掉进水里,这天气可不得了。”

    “啊——那个呀,”刘墉看了看,丧气地说道,“回主子,我有个近视毛病儿,瞧着:一条黑线似的,心里也正诧异呢!敢情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宫里当值的侍卫,平常人还能到这儿玩皇上忘了,那年有个侍卫不会滑雪溜冰,您罚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木头的,宫里修缮用剩的木头,趁冰封好往外运,听说是户部调到贡院修至公堂去了——您说这冰,爷放心,就走大车也是无碍的。”

    说话间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庙向西一带市廛,踅过一座贞节牌楼,忽然进入了闹市,但见不长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来车往熙熙攘攘,各家店铺都开着:门,因为外边亮,屋里看去都黑黢黢的,茶铺里票友唱戏的,隔着:布袋讲牛羊经纪讨价还价的、举着:招贴子卖字画的、算命的,饭馆里伙计招客声报菜声算盘子儿打得稀里哗啦,焦葱肉香和热气腾腾的油烟顺矮檐向外弥漫,外边一街两行卖果子汤饼油煎汤锅一应小贩子都张着:大油布伞,张嘴大冒热气一声接一声唱歌似的吆呼招徕“哎——鸭子张汤锅味哎!大冷天儿喝一碗,管叫您浑身舒坦冒汗哎——”

    “香椿饺儿!丰台地道:货,一口咬您鲜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贵——”

    “冰糖葫芦两文一串儿”

    乾隆一下子从清净玻璃世界到了这里,望着:满街拱背缩头在雪地里钻来钻去的人,不解地转过脸对刘墉说“咱们下驴吧——这里怎么这么热闹”刘墉也是懵懂,忙扶着:乾隆下驴,王廉给乾隆套着: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庙的集——不分节令天气儿——今年天冷得早。明儿是姑奶奶回门归宁日子,来往送东西,不能空着:手。天上不下刀子,这集不能散!”一边说,三个彳亍而行,乾隆因听有人叫卖“半空子不贵”的,便问刘墉“什么意思”刘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瘪花生,卖主从贩子手里剩余的买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卖,这冬日大长天儿穷人家买来,一家子坐炕头也算一味点心,边吃边穷唠耗时辰儿——卖主买主都是穷人,不过是穷家子一点天趣儿。”说话间听路北茶园子里有人“啪”地一拍响木说道:“话说乾隆爷下江南,保驾的便是刘墉刘大人!”

    三个人都吃一惊,顿时立住了步子,少顷,定过神才想到是说书,乾隆刘墉不由相顾莞尔,听那说书的道:“宫里有只铜鹤,因为不得随驾伴君,心里不受用!列位须知万物有灵,通灵之物和人一样,那文武百官都是一门心思巴结皇上,讨皇上欢心好升官发财桃花运不是就是房顶上的兽脊,宫门上的兽头,驮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样!圣天子出巡那是风伯清尘雨师洒道,能跟着:走这么一遭!那是多大的荣耀!这铜鹤因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里能不难受啊”三个人听他一字一咬抑扬顿挫说得流畅干脆,眨巴着:眼都愣住了,却听说书的发科“这也是一门心思尽忠报效,想着:主子就刘墉独个儿保驾,这透着:玄乎,不成!我也得去!那天夜里守过庚申,趁着:更深人静天街无声,这铜鹤‘日’——这么一声冲霄而去,到江南护驾去了!”

    “乾隆爷正在扬州私访高国舅抢劫民女欺门占产一案,夜里和刘大人出来仰观天象,忽然听得天际鹤唳之声,仰脸一看,好啊!我没旨意,你这畜牲竟敢私自出宫!当下龙心大怒取过雕花宝弓,右手如抱婴儿左手似托泰山,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噌’的这么一箭射将去!那铜鹤在天上躲闪不及哎哟!这儿——就这儿,中上了!”

    三个人在店外,想必是说书的在比划形容,也不知“这儿”是哪儿,听得一片哄笑声,料想不是什么好地方儿,不禁也笑,那说书的又道:“就这么着:它又赶紧悄悄儿回来了——可见世上万事都有个缘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来,那铜鹤还不是一片好心它起了非份之想嘛!”刘墉因为自己的大名也在“书”里,一直担心这卖艺的臭嘴说出什么犯禁忌的言语,招出是非来兜揽不起,至此才略觉放心,王廉却笑道:“这是书帽子,有点像唱戏跳加官一样的意思,下头才是正书,主子要听,我们进去拣个座儿。”果然里边戒尺一拂,已经“书归正传,上回说到锦毛鼠白玉堂初探冲霄楼”却是七侠五义的段子。乾隆便道:“齐东野语稗官也好,戏文唱词也好,于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这是劝人安分守己循良自爱的话,王廉要有零钱,进去赏他一点。”王廉摸了摸腰里,笑着:进去了。

    两个人站在当街等着,互相看见头上脸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远处隐隐筛锣声渐渐近来,因为雪大隔音,锣声沉闷得像蒙了一层布,慢慢才听清了,是本地里正传事“本地居民听了”——嘡嘡——“崇文门税关总监衙门——”嘡——“前来给我们宣布德音——”嘡嘡——“凡有鳏夫寡妇孤儿无依者,凡有家中老人年过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残疾孤独无依者——”嘡——嘡——“每人一份度岁钱粮——凭本里户籍引子到土地庙去领!”嘡——嘡——“和大人设有粥棚,酉时开棚供饭——”嘡嘡——嘡——“凡有外地进京会试举人,及无籍进京衣食无着:者——供饭!”嘡嘡从西边喊边敲锣,到东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远了。

    街上人群立时炸了窝,先是不知猫在哪里躲暖儿的一群乞丐,扬着:破布袋,敲着:烂碗兴高采烈从玉皇庙那头喊叫着:“吃饭了——”呼啸而过,还有一群破衣烂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着:麻袋,有的穿开花棉袄吼天叫地从满街人缝里乱窜乱钻向西跑去,接着:茶馆里也起哄儿了,戴着:破毡帽,穿着:老棉袄的一群“茶客”拥挤吆喝着:一拥而出,原来在房檐底下统手跺脚的闲汉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这是本地在籍的穷人,脚步也稍从容些,一边说笑一边远去,只顷刻间这个集已经冷落下来,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热闹气象,雪花淆乱中小贩们仍在叫卖,因为人少,已经不那么带精神气儿,显得有点懒散无力了。偏是远处有个草驴叫了一声,乾隆的两头叫驴立刻大起精神,竖耳朵喷鼻儿趵蹶子拧绳绞劲儿不安生,王廉抽了几鞭子,被那倔驴子拖得几乎一个马趴,气喘吁吁道:“主子,咱们去西下洼子吧,还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问道:“我要出来,你没有跟人说过么”“奴才哪敢呢”王廉抹着:额前雪水油汗笑道:“就这两头驴,奴才去借,也说的是五爷要使。谁也不晓得爷要出门。”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来,笑道,“和说过要赈济的,只没想到说做就做,这么快的——走,瞧去!”刘墉原也疑是和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卖好儿,思量着:无论如何时间来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轻财好施,似乎并非全然一个哗众取宠之辈。回道:“这是顺天府的事,他们早该这么办的。回头我问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说话间一转脸,已没了笑容,小声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乾隆一怔间已经看清,果然和从西头缓步过来,已经走得很近,穿着:件黑贡呢马褂子套着:老羊皮袍,头上戴一顶半旧六合一统帽,两只兔毛耳套子耸着,似乎在想心事,低着:头踱步儿。乾隆不愿这时分和他厮见,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张着:眼看货架上的器皿等和过去。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子,抱着:个手炉子取暖等客,见他们三人过来,忙起身相迎“老客来了!您发财——一瞧就是通家!想要点什么”乾隆未及答话,一杯热茶已经递了过来,接着:又是铜手炉“您暖和暖和。货架上的不如意,里头有硬俏货。越王剑、商鼎、宣德炉、汝瓷大鸳鸯盘子——除了姜太公钓鱼钩、卓文君卖酒壶,您要什么都叫货出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货框架上,果然琳琅满目古色古香。字画、瓷器、铜鼎、古钱、古玉、端砚、汉砖、瓦当、薛涛笺、宋墨、古琴、烟料烟壶摆得错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着:左壁一幅画道:“这太宗八骏图是董香光的字画取过来看看!”老板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说的,爷眼里有水!董香光字画,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这么一幅呢!”

    “你这有董香光字画”正走到店门口的和突然站住了脚,踅身进了店,见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着:案细看那画。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语。那和蹙额皱眉,几乎脸贴在柜面上加意审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说道:“又是他娘的一幅赝品,不过算是高手作伪罢了。”待要转身出店,一展眼看见了乾隆,惊得一乍,瞪圆了眼,指着:说道:“你不是——您是”刘墉见他如此惊诧,生恐他一嗓子喊出来,忙道:“这是龙四爷!怎么不认得了我是刘崇如!”和转眼间便“明白”过来,傻乎乎一笑说道:“您瞧我这眼神,这是我的本主,怎么敢不认得呢我得给您请安了!”

    他一边说一边就要行礼,乾隆笑道:“起来吧,门口地下湿,过来看画儿。你怎么辨得出真品赝品,倒不知你还有这一手儿。”老板道:“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别信他的。”刘墉笑道:“这是和大人,你别胡说八道。”乾隆道:“我那里很有些董香光字画,这幅纸色墨迹钩画裱背仔细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龙爷您来看。”和已完全稳住了神,指点着:说道,“如今作伪并没有照画临摹的。找一张宋纸来,比如这是桌子,上下两层玻璃,真品放在下头,再下头一层是一面镜子,把太阳光返照到桌面上,下头的画一笔不落彩映在宋纸上,用细炭条在上头照画描,然后仿画着:色,这种画无论如何都和真迹一模一样。只是印章——你瞧,到印章这就露馅儿了,炭条仿不出印章那种灵动、精神。太真了像现加上的,太虚了又出不来韵味儿,只好虚拟,依样葫芦加上作伪人自己的笔意。我说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还真的叫蒙了去!”说罢不禁笑了。乾隆刘墉听他说得活灵活现,凑近了仔细辨认,果然见印章笔画做作,不禁爽然。老板在旁听着:头都胀了,丧气地说道:“我两千两进手的货,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没出手,还以为是镇店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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