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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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对个下联”卢见曾是纪昀的亲家,在旁笑道:“这有何难——就对‘师母昨夜脚朝天’,可好”
这是连纪昀也扫进去了,众人顿时跌脚鼓掌,哈哈嘿嘿嘻嘻有的前仰后合,有的蹲身捧腹,有的掩口葫芦,有的背身噎呛已是一片笑得东倒西歪。纪昀道:“昨晚亲翁亲母过来,看皇上赐给我的新袍子,走了之后,我忽然来了诗意,念给你们听如何嗯——”他故作庄重地沉吟片刻,众人止笑听他吟道:
昨夜亲母太多情,
众人都一笑,纪昀接着:又咏
为看新袍绕膝行。
看到三更人静后,
吟到这里打住,说道:“今儿来的不是老师就是门生,熟不拘礼亲不形仪,是我上辈老师平辈同年的和我同桌,其余散坐自便。门生们送来酒肉一概不拒,也快到过年了,作一夕畅饮也不为过——大家请,上屋厢房随便,凉菜已经上来了!”他诗没吟完,忽然安排座席,众人都不免诧异,卢见曾问道:“这诗难道:只有三句”纪昀道:“第四句没什么说的,无非‘平平仄仄仄平平’罢了。”
于是众人又复一哄而笑,随纪昀进上房安席,虽说不拘礼不形仪,各人台面儿自己了然,说笑归说笑,该有的仪节谁也不肯僭越苟且,须臾间已是各自就位。这头家人忙得穿梭似的,高烧绛烛启封开樽,四个筒子炉烧得满屋暖融融的,肉香酒香四溢扑鼻。因王文韶等老宿儒在座,马氏夫人不便出来受礼,门生同年也有二十多个,分拨儿进内拜寿出来,嘻嘻哈哈谈天说地。有的一副馋相盯着:席面,有几个饕餮的便试着:想动箸。陈献忠是个黑矮粗墩胖子,绰号“栗子”,袖子捋得老高双手撑桌,满头油光闪闪,瞪着:一双小眼睛满桌骨碌碌乱转,鼻子嗅着:道:“咦呀——老师的菜真香啊!”马二侉子是惟一没有进士身份的人,因赐着:三品顶子,坐在首桌,笑谓王文韶道:“您老状元出来,做到文华殿大学士,也是桃李满天下。我也去吃过您的筵席,哪有恁么不斯文的学生!”王文韶莞尔笑道:“一个人一个秉性,我其实也爱这份融洽热闹,只是学不来,勉强做作反倒透着:假了。”
一时举酒共贺“夫人寿比南山!”接着:便是觥筹交错,下面桌子上门生们行过了礼,更是不拘形迹,有拇战猜枚的、行酒令的、说笑话的满堂喧闹。纪昀在桌首把盏劝酒,一一双手斟了,给卢见曾使了眼色,说声“方便”便出院来,接着:卢见曾也徜徉着:出了天井,问道:“春帆,有甚么事么”纪昀没言声,转过一道:角门,听听厕房里没人,站住了脚问道:“你原来在盐道:上有多少亏空”
“有个十四五万两吧”卢见曾偏脸看天想了想,“这里头连高恒手里的呆账都窝着:呢,前任盐道:有个五万多,其实我手里只有三万多银子的账——怎么,又要查了么”
纪昀没有回答,又问“从信阳府调运茶砖在古北口换三百匹军马的事是你经手吧有没有茶引”
“有。”
“马匹茶叶数目和兵部、信阳府交发的数目相符不相符”
卢见曾一听就笑了,说道:“你道:还是康熙初年,茶是茶马是马瓜青水白的单茶叶就分着:精茶、细茶、粗茶、茶砖、奶茶十几个等次呢!不给蒙古王爷的管家塞饱了,谁给你匹马一路关卡一路剥皮,从信阳到古北口或到山西马坊,你算算是多少路脚夫骡夫的工银也涨了,不打亏空谁能办下这差使”
“我不问情由,亏空是多少”
“也有个一两万罢!”
纪昀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今儿遇到荣王爷,他到兵部户部勘查,司官们回事儿说起了你亏空的事,荣王爷问起了我,‘卢见曾是不是你的亲戚’”卢见曾道:“五阿哥他懂得个屁!叫他跟我走一趟差看——真是不生孩子不晓得肚子疼——”“王爷是关心!”纪昀一口截断了他牢骚,“都是因为自家人,特意地关照,你反连他也怪上!司官们要回到军机处,我敢不如实奏明老弟,不要在京泡了,赶紧回任上把差使理清白。出了事我压根护不了你!别看军机处似乎多大的神气,军机大臣是什么是皇上的狗!不管是狼狗猎狗看家狗叭儿狗,一个失势就是丧家狗!”说着,听见远处有脚步声,便住了口。
二人“解手”回到正厅,屋里依旧热闹得笑语欢腾,只首席桌上几个老宿儒显得矜持稳沉,时而和上来敬酒的“门生孙儿”们碰杯沾唇,说说场中闱墨文卷,讲讲哪家子弟放了什么缺,近日得了什么诗词,见纪昀二人进来,忙拉他们入座,纪昀便问“哪位又有什么好诗了!”王文治微笑道:“王老师正在批评拙作。记得前年你在圆明园当值,三天没回家,眼都肿了,皇上问起,你说你有个隐疾,不能鳏宿——三天不沾女人,因此眼睛赤肿——你那两个妾,蔼云、卉情不是那次皇上赐你的我有一阕浪淘沙单咏此事——大家都说不才是佳作呢!”说着:曼吟道:
昨夜遇神仙,天赐姻缘。分明醉里亦醒然。今宵做得同床会,连举烽烟。
“这是上半阕了。”王文治接着:咏
眼疾已愈否卿卿相怜两柄快斧砍连连。传于春帆纪学士,此是盐坛!
纪昀听了笑道:“这是实咏,算得你回敬了‘文治日光华’了!”待要细品月旦,葛华章冒冒失失凑过来问道:“老师们有好诗,怎么不叫学生们都鉴赏鉴赏”卢见曾笑道:“是太老师说起‘烟锁池塘柳’,是鳏对,晓岚公说世间无鳏对,当年伍次友老先生对的是‘烧坍镇湖楼’,你倒耳朵长,就听见了!”
“卢公这话不对!”葛华章已经有了酒意,摇着:通红的麻子脸道,“兔子才耳朵长呢——就是‘烧坍镇湖楼’,也含的金木水火土五行,照搬上下,也并不见好——”说着:听见陈献忠在偏桌上说笑,晃晃发晕的头,说道:“对了,我有更好的了!献忠是冀州人,又叫‘栗子’,我出‘冀栗陈献忠’如何!”说着:端起桌上门盅“啯”地一口咽了,“——东西南北中给他对上!”他酒带半醉憨态可掬,如此风趣调侃,一时悟过来,连王文韶也禁不住呵呵一笑。一片哗笑中早已有人把话传给了陈献忠,陈献忠也有三分微醒,晃着:过来,笑着:给纪昀等人一一斟酒相敬,说道:“老师们别太宠着:他,没听说过‘麻子不是麻子,是坑人’!”众人粲然展笑间陈献忠一拍手道:“甭说嘴,我也有了,就以麻子华章为题我也有佳句!”因拿腔作势踽步咏哦!
犹似明月逢中元,
如何星光更璀璨
若非尊苑恰同好文章,
老天因甚乱圈点
咏声甫落,立时一片鼓掌喝彩哄堂大笑。连葛华章也笑得直噎气儿,回桌上夹菜,哆嗦着:手夹不起来。一时纪昀转过来到刘保琪这一桌,给陈献忠、葛华章等人劝酒,问道:“你们方才嘀咕的什么我听着,似乎也在说文章上的事”“这也没有甚么避讳的。”刘保琪笑道:“我们在猜今科春闱的考题。”说着,毕恭毕敬双手给纪昀捧上一杯酒,“来,恭祝老师师母白发齐眉寿比南山!”
“恭祝天子万年!”纪昀笑道,“你们这一桌大都是春闱房官,要好生留意给皇上遴选人才!”团团照应着:都饮了,又道:“保琪今晚老实,平日这场面上葛华章、陈献忠都显不出来,倒是你今晚像个隐士。”陈献忠道:“他今晚木讷得深沉!他要调到四库书编纂房去了,和老师是对头儿上下司,自然不敢随便放屁。”刘保琪道:“老师别听他胡扯。换了他,这会子比老师的跟班还老成呢!”他看看周匝各桌仍在热闹说酒令罚酒敬酒,没人留意这边,压低了嗓子说道:“方才黑栗子问我,不知老师族里有没有进场的。我说纪老师是咱们大清第一才子,族里子弟们学问自然都是乖乖了不得,少说也是第二才子第三才子罢!还用着:你们几个措大关照——再说,这也不是说话地方儿呀!”纪昀笑道:“怪道:的你们几个交头接耳一脸暧昧之色!今科主考不是我,在这里议议考题也无妨。我没有要嘱托的人,就有,我也不敢——我自己是夹着:尾巴做人,子弟和族里我更不许他们飞扬跋扈。上次我一个族侄来给我看他的文章。我指着:里头一个‘也’字教训他‘这个字是最常用的,加水能养鱼虾,加土能种庄稼,加人不是你我,加马走遍天下——这么中平的字,你像是画了一条狼,尾巴翘得老高!’从此他写文章,‘也’字连勾也不敢挑了。”说罢乱语又道,“你们随意吃酒,就是家常些的好。这又不是公廨,那么拘谨的反而不得。”说罢笑着:去了。
这其实已是将作弊的暗号都说了,却是丝毫形迹不露。他的这些门生都是精明透顶的人尖子,谁也不再提这事,刘保琪只撺掇着:葛华章,“你方才的故事儿没讲完,老师来了打住了。还接着:说——难道:和和这位王妃还有一脚不成”葛华章喝得满脸放光,喷着:酒气说道:“有一脚没一脚咱不敢说。这事是二十四爷戏班子里葵官跟我说的——其实王爷后来买的这个妾侍,模样儿远不如福晋标致”旁边一个叫田汉光的笑问“看你家三太太漂亮不”陈献忠道:“你别打岔儿,听葛麻子说!”
“那不能比,我是什么人王爷是什么人眼光尺码儿分寸都不一样。”葛华章道,“——小家碧玉,另有一番情致。撒娇弄痴小意儿温存,王爷的正配福晋万万不能及,就哄得二十四爷朝朝暮暮舍不得离她寸步——却说福晋,听了和大爷的妙计,卸掉了凤冠霞帔,洗去了铅华脂香,一身淡素青衣荆钗布裙,只闲常料理家务,督责侍候王爷,每天诵经念佛,绝不再来兜揽王爷。王爷偶尔来房,小坐片刻,就催王爷去小妾那边如此这般三月过后,正值孟春季节,花香鸟语柳拂青丝艳阳天气,王爷照样的要踏青游春。阖府人都集齐了,请出福晋来,你们猜怎么着”他瞪着:眼环周扫视着:这些同年朋友,人们也都直着:眼盯着:等他下文。葛华章一按桌子道:“变了!变出一个新福晋来!只见她穿一件枣花蜜合色大褂,月白绣金梅镶边儿,石青撒花裤合欢鞋子,汉玉坠子葱黄缨络,刀裁鬓角喜鹊髻儿,一头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配着:一张杏子脸桃花腮,眼含秋水眉黛春山,笑一笑晕生双颊,走一走步摇生春”他咽了一口口水,“真个是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满府里人眼都直了,这是那个穿着:靛青市布褂子,每天指挥众人扫地擦桌子、盘膝坐蒲团容颜枯槁对古佛的福晋真是秦可卿莲步天香楼,嘿!洛神女乍还洛浦!哎呀呀”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止箸停杯听得入神。葛华章说得得意,抚案又道:“诸位,这就是易旧移新之计!我学生昔年听说邬思道:老先生有过‘登龙十二术’之说,哪里想得到被和大人运用之妙如薪火之传,放在情场上,勃纷争上竟一样的管用!我敢断言,和大人功名赫奕,在座无人能及。”他忽然觉得有点失口,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们老师另当别论!”
纪昀随众人一笑。他没有听前头的张致,只听一个尾,大致是说二十四福晋夫妇失爱,这妇人着:急,求和帮着:出主意,用“易旧移新”之计重得新宠。但和乌雅氏一男一女,外言何由入内,乌雅氏怎样以退为进韬晦待机,如何欲擒故纵消弭反侧,终得夫妇重归于好,都没有听得详细。和现在深蒙乾隆器重青睐,在军机处行走,其实和军机大臣一样使用,和纪昀列在同行,这种场合议论他,无论如何也觉得有些不妥。因笑着:转圈乱以他语,道:“说人家家事这么津津有味的还说酒令罢!”
“是!不说了不说了!”葛华章笑道,“罚我一杯酒,我起一个令!”爽然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青枝绿叶开红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花事尽,
树上结满大疙瘩!
“这是石榴。”葛华章道,“该‘栗子’说了。”众人鼓掌喝彩中陈献忠念道:
青枝绿叶不开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大风刮——
他忽然打住,想不出词儿了,旁边刘保琪推他“说呀说呀!怎么闷住了”陈献忠脱口而出格啰格啰又格啰!
“这是什么”上首席中王文韶笑问道。
陈献忠取酒一饮,说道:“是竹——刮风时候就这样。”众人立时又一阵哗然笑语。王文治笑得弯了腰,举着:杯道:“我今晚笑得一肚皮抑郁都没了,回去准能睡个好觉。来,为‘格格又格’干一杯!”刘保琪笑道:“我也有了”——
青枝绿叶勺儿花,
单栖凤凰不落鸦——
王文韶道:“这是梧桐了。”卢见曾笑道:“不过借意而已。梧桐树上也是什么鸟都有。”刘保琪道:
有朝一日大风刮,
咔嚓!
念完便饮酒。陈献忠便问“怎么了”刘保琪道:“这树太大,虫蛀了,折了。”
众人方要月旦评讲,忽然一个家人匆匆进来,在纪昀跟前耳语几句。大家都静了下来。纪昀已经缓缓起身,先向王文韶一揖,对众人道:“傅恒病情极危,皇上有旨命我到傅府诀别。欢会有时盛筵终散。今晚老师和众位赏脸,很尽兴。就此请回步,来日还当奉谢。大家回去要好好办差,忠勤工事,哪个门生都要争口气,不要扫我体面。”
他说着,众人已经起身,纷纷辞行间,刘保琪兀自问葛华章“王爷出去踏春,你故事儿没讲完,好歹跟我说说”葛华章随着:纷纷人流往外走,笑道:“说尽就没意思了。回去被窝里和你太太研究——总而言之是——折了。”
第543章 慈爱母宫阙别皇子 郁颙琰观风入山东()
因傅恒病重弥留,乾隆下旨辍朝一日。不到辰时,乾隆便吩咐“预备乘舆”到傅府“视疾”。遍宫嫔妃中,贵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渊源最深的,思量若论恩义,无论如何这时候该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儿。但昨晚在皇后处请旨,乾隆却没有恩允,只说“这里有个规制限着。朕去已经是殊恩,你们一窝蜂都去,傅家怎么接驾这会子他们都是心乱如麻,驻跸关防都应付不来。十五阿哥又要出远门,你们娘母子也该说说话,安顿他上路。你就惦记傅家恩情,也不在这些虚礼上头斤斤计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斋素,到佛堂给傅恒上了三炷平安香,回储秀宫默默打坐,想着:傅府现在不知什么光景,又思量起当年落魄,连天大雪被逐出门,多少悲酸凄惶事,已是泪眼模糊。正在思绪如潮涌动不定,小太监进来禀道:“主子,十五爷来了!”接着:便听见儿子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渐近来,忙拧涕拭泪换了微笑,吩咐身边一个丫头“桂香,你十五爷来了,把屉子里放着:那坛龙井泡上茶!”
说着,颙琰已经挑帘进来,规规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个千儿,说道:“母亲安详。我今儿就离京,给您请安辞行。”起身觑了觑魏佳氏气色,又道:“娘脸色有点苍白,是夜来失眠么又像刚哭过似的。”
“坐罢。”魏佳氏淡淡说道,眼中微波闪动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天下任何寻常人家母亲中极少见到的那种神态。一头说,他是王爷,是载在王府的天之骄子,是国家社稷的擎天梁柱;一头说,是她终生的靠山,是她将来退归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