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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2章

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7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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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头顶上噼里啪啦炸起,轿夫们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于易简隔轿帘看见国泰府前墙根,一溜长龙摆着:各色官轿,蓝呢的、绿呢的,什么暖轿、暗轿、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舆、毡包儿纳象眼驮轿五花八门应有尽有。于易简便知济南合城文武官员都来了。蹬一蹬轿底命落轿,国泰府的家人已飞跑着:迎了上来,呼呼喘着:白气禀道:“我们老爷专候着:您呐!”

    于易简含笑点头,随着:那个长随拾级升阶进倒厦门,果见满院的官员挤挤挨挨,有的在右甬道:边立谈,有的在廊下木条凳上窃语,有的在说笑话互相打趣聊天,人声嗡嘤不时传来哄笑声。看见他进来,有的矜持恭肃退到一旁让道,有的迎上来,请安问好寒暄一片声嚷嚷,飞媚眼胁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简眼见国泰站在正厅阶下和济南道:麻建帮说话,兖州府朱修性和济南首府杨啸亭站在一旁聆听,便趋过去,呵呵笑道:“我来迟了!还不开戏”环顾四周又问“葛臬台来了没有”

    “今晚你们别看戏了。”国泰先向于易简点点头致意,接着:对麻建邦和杨啸亭道,“看城里还有多少回不了乡的叫化子,带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粮二斤肉,再给一串制钱,叫他们安生过年。城里要防火,叫化子们男丁编成两拨,一拨打更叫防烛火,一拨子预备着,哪里走了火就去救火。编队值夜照衙门人的例给钱——过后我叫堂会单请你们。”这才转脸对于易简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热头痛,方才派人来告罪,说今晚不能过来了。”应酬着:凑过来请安的官员,又对朱修性道:“十五爷连我也不见,不见你有什么大不了的兖州府是孔圣人的故居地儿,他要饱览文明物化。别犯嘀咕,你要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条,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圣公要维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间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来邪教猖獗,有的乡家家户户供着:什么‘红阳老祖’,牌位和‘大成至圣先师’一并儿,——这成什么体统明天你兼程赶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说罢,麻、杨、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简却还惦记着:葛孝化称病的事,呆呆地说道:“他唱丑儿是一把好手呢!这‘病’也忒不凑巧的了——上回东昌闹事,叫他带人弹压,他是老寒腿发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贿卖命案子,说是疟疾犯了。那是躲事儿我能懂。叫他来下海唱戏,这有什么也‘发热’——这人可真是的!”国泰哼了一声,说道:“各人一个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问,刘大人十五爷回京,立马就欢实起来了——”一边说,一边看着:周围官员,脸上绽出笑来,点头招过济南城门领道:“岳英贤你来你来!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场子,缺个丑儿,听人说你在杨啸亭府里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来凑一角!”岳英贤平日大约见国泰一面也难,点名叫他已是受宠若惊,听了这话身上立时轻了,脚尖踮弹着:直要飘起来,满脸笑掬成一朵花,说道:“这是和大中丞的缘分!丑净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戏,在边儿上技痒,急得拧绳搅尾巴,有葛大人在上头盖着,我怎么好毛遂”

    “行了行了”国泰笑道,“咱们上妆去——来福儿知会院里大人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们预备开戏!叫厨子们预备夜宵、茶水供足了!”说罢兴致勃勃往里走,岳英贤和于易简一步不拉紧随了进了中院。

    这是个三进四合院,“中院”其实就是二门里院子,国泰爱戏,盖房时就计划停当,大厅后边支柱出檐两丈许就是戏台,院子东西两厢一律游廊出檐,雨雪天气也能站人看戏,与大厅相对,北院南厢也出前檐,都用纱幕子蒙了挡住,女眷家属坐得高又能鸟瞰全场,中间天井院一色青砖铺地足有亩许大小,比寻常大庙和会馆的戏园子地方小,戏台子却宽敞得多。此刻下面院里一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摆布齐整,戏台子上叫天子白玉兰一干人都是油头粉面,指挥着:众徒弟们上妆,十六支胳膊粗的蜡烛煌煌照着,乐鼓班子有的摆鼓架,有的跷足坐着:调弦弄筝。天色虽苍暗下来,纱幕子后头还能绰约看见女眷们走动的影子。三个人绕至万后台上,下头官员已经鱼贯入院纷纷落座。于易简是打鼓板的,不须化妆,国泰道:“你帮着:岳英贤上妆,我到后头叫我的家戏班子给我点眉。”说着:去了。一时众人坐定,于易简笑着:台下团团一揖,说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园前辈多多指教!”拿着:架势坐下,极认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声,叫天子身着:女装,临时抓了个口髯戴上出场,台上台下立时一片笑声,听他唱道:

    杜宝黄堂,生丽娘小姐,爱踏春阳。感梦书生折柳,竟为情伤。写真留记,葬梅花道:院凄凉三年上,有梦梅柳子,于此赴高唐。果尔回生定配,赴临安取试,寇起淮阳。正把杜公围困,小姐惊惶。教柳郎行探,反遭疑激恼平章。风流况,施行正苦,报中状元郎

    这是牡丹亭还魂记里的标目,帽子戏,概略述说戏本前后情节的,本来用不着:唱,叫天子要等国泰化妆,出来临时凑磨,他半男半女,似净似丑又似旦,时而窈窕莲步,时而掀髯挥袖,极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摇曳生姿声如金玉,底下人谁不要凑趣儿早一片鼓掌喝彩声。叫天子在台上一闪眼见国泰从后院出来,一个大翻转身,不知是个什么手法,口髯已经没了,头上已裹了网巾,两道:扫帚眉下一双三角眼,颧骨上还多了一颗蚕豆大的滴泪痣——只一眨眼工夫已变成活脱脱一个老丑媒婆,众人一个错愕,齐声大叫一声“好!”那老旦借机发抖,连念白带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原来是修罗天女下尘寰,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好教我老婆子丑得没处站。”他指定了后头“——那不是国大中丞来到了梨园”

    众人大张着:口呆着:眼正看,见这一指,蓦地偏向东轩,果见国泰纤腰绣裙鸦垂青丝,满头插戴首饰行头,脚穿撒花合欢鞋子,一身杜丽娘扮相,已经走到台角,见众人发愣,杜丽娘嫣然一笑,袅袅婷婷至台中央对众敛衽一礼,捏台腔儿羞答答说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礼多有怠慢,奴家今日还礼了”众人听了立时又是一阵哄笑叫妙。那国泰又蹲了两福,转脸向于易简一点头,“伊呀——”轻声一嘘,顿时满院肃然。于易简见他叫板,一头催白玉兰“你是丫头,还不跟上去”手中一摇牙板道:“叫绵搭絮!”顿时笙箫丝弦之音盈庭绕梁。国泰倩身莲步,随乐唱道:

    雨香云片,缠到梦儿边。无奈高堂,唤醒纱窗睡不便。泼新鲜,冷汗黏煎。闪的俺心悠步,意软鬓偏。不争多费神情,坐起谁则待会眠

    白玉兰忙道:“小姐,熏了被窝睡罢!”国泰慵懒舒袖接着:唱。

    困春心,游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天啊——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余音犹自绕梁,略静一刻,满台上下爆出一阵骤雨般鼓掌声夹着:喝彩声。白玉兰扶着:国泰下来,叫天子早端着:茶迎上来,笑道:“爷没唱戏,要真下海,还有我们的饭吃么”国泰对着: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贤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乐子。”

    岳英贤忙笑着:稽首称是,重重咳嗽一声出了台,暗着:嗓子游步唱一段风入松,先念四句唐诗。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长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处便开看。

    接着:便念白

    贫道:紫阳宫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为石女,为人所弃,故号石姑——

    他嘴这么一歪,众人已是笑了,岳英贤一脸无奈,又道:

    思想起来要还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论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数句。天呐,非是俺求古寻论,恰正是史鱼秉直,俺因何住在这楼观飞惊,打扮的劳廉谨大便处似圆莽抽条,小便处也渠荷滴沥,只那些儿正好叉着:口矩野洞庭——

    他伸出两个指头得开大了,摇头皱眉提裙促步

    俺娘说,你内才儿虽然守真志满,外像儿毛施淑姿,是人家有个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没个夫唱妇随便请了个有口齿的媒人信使可复,许了个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难量!

    台下一片哄笑声中,国泰坐在于易简身边的戏箱上,一边装着:看戏,对于易简道:“今儿我接见了泰安县,卢见曾不但有四顷多地的产业在他县,还买了一处花园子,四至地角都下了木钉,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约听到什么风声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声音几乎用耳语轻声说着,于易简呆看着:岳英贤浑身解数在台上诉说“石女”的苦楚,边听说话边点头,小声回道:“还要防他转移,要给泰安县交待瓷实了。他送来片子,今晚就寄出去”说着,台下又一阵阵哄笑声起,原来岳英贤说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里戏情事早是二更时分,新郎紧上来了。被窝儿盖此身发,灯影里退尽了这几件乃服衣裳。天啊,瞧了他那驴骡犊特,教俺好一气悚惧恐惶他则是阳台上云腾致雨,怎生巫峡内露结为霜他一时摸不出路数儿,道:是怎的快取亮来!侧着:脑要在通广内,踣着:眼在蓝笋象床,恼的他气不分的嘴唠叨累的他凿不穿皮混沌的天地玄黄

    他在台上一会扮新郎,时而情热欲焰炽腾,一副猴急相,时而又满脸焦灼诧异,无可奈何地手摇足舞,转眼间又变成了新娘,故作羞涩,满脸娇媚偏袖暗笑。连比划带说白说着:唾沫星四溅,台下这一大群官儿被他逗得前仰后合笑不可遏。于易简二人也看住了,笑着:对国泰道:“岳英贤这家伙,我听他在文庙给学生讲书,一本正经的个硕儒,怎么竟是一肚皮的腌戏!”

    正热闹不堪间,那个叫白玉兰的旦儿从对面台角斜穿过来,国泰以为她来叫场子,忙笑道:“还不该我呢!”白玉兰瞥一眼台下,对他耳语道:“来福儿在堂角子那儿等着:呢!有要紧事回你。”国泰笑道:“这会子有屁的要紧事——你问问他什么事”白玉兰说道:“他脸上气色不好,只说急等见你,说是什么刘大人来了”国泰不等话说完已站起身来,也不顾穿着:杜丽娘的行头,大步就穿台出去。

    于易简略一慌神,便知东窗事发大变在即,头“嗡”地一响涨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时都变得模糊一团,台上这样异样动静,台下官员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头接耳叽叽哝哝,有的伸脖子转项探窥情势,有机警的已试着:离座寻茅厕解手。只有岳英贤入了戏,兀自毫无知觉说得起劲“哎哟对面儿做的个女慕贞洁,转腰儿倒做了男效才良”说着:说着:他也怔了,支着:丁字步儿一手举着:拂尘僵立在台上,原来台下已经大乱,所有的观众官员都站起了身,灯笼火烛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灼灼如贼,有的惊慌四顾,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灯影里乱窜,像被戳了一杆子的蜂窝,又似一群没头蝇子嗡嗡叫着:乱搅一片无秩序搅动间,从东壁闪进一个五品顶戴的官员,两行灯笼上一色写着:“钦差大臣刘”——簇拥着:他进来,走到东台角下站定了,大声喝道:

    “国泰接旨,其余人等一律靠后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乱了,因为此刻满院人如惊弓之鸟散立各处,不知往哪边才是“靠后”,听这一声各自后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脚,跌踉跑步儿的,绊屁股墩儿的什么花样都有,几个戈什哈恶狠狠上来,虚扬着:胳膊吆喝“退后退后!你往哪退——说你呐!一律往南!你怎么了,跟瘟头猪似的”虽不真的打,连推带搡着:推挤人往台前聚合。这些官至不济的也是县令正堂,平日哪里经过这个可怜见的已是晕得不知哪里是北,叫化子似的由着:人呵斥摆布,好容易才都按这些大头兵指挥的位置站定了。接着:又是两串灯笼,一色都是带刀护卫提着,两条笔直的火线似的沿东侧甬道:疾速进来,那个传令堂官大声喝令“不许乱动,不许喧哗——左右的听着,有走动的立刻拿下!”

    “喳!”

    那群戈什哈齐声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里不知哪个官员撑不住,“扑通”一声晕歪了下去,此刻国泰站在大厅东壁下,早已呆若木鸡,眼看着:一队一队的仪仗从眼前过去,如同身在噩梦之中浑不知疼痒,这时候才见刘墉、和和钱沣顺序缓步进来。见他满脸脂粉一身戏妆瑟缩立在墙根儿,刘墉还以为是个戏子,和却是眼力极好,凑到刘墉耳边道:“是国泰。”刘墉指着:一个随从道:“你去,请国泰大人更衣。”说罢移步进了二进院子,一眼瞧见几个戈什哈推打着:戏子往台下赶,戏箱子行头往台下乱扔,皱了皱眉头站住了,说道:“这是做什么不准打人!叫他们自己收拾东西下来!”和便对那群变貌失色的官员们道:“兄弟们奉旨办差,不干各位的事,请不要惊慌,就地等候刘大人指令。”这么一说,众人才略安定了些。

    这边天井里腾出空场,一时便见国泰自二门一溜小跑出来,已经换了孔雀补服,戴一顶蓝宝石顶子,红缨没理好,都偏垂到一边耷着。因走得急,下台阶时一脚踩了袍角,踉跄几步才站定了。刘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里满是灯火看得真切,他虽换了官装,脸却没洗,颦眉笑晕的仍是“杜丽娘”面目。但此时院中旗旌森树刀枪如林,人们都知道国泰出了大事,心里个个紧缩得发颤,已无心理会他这副怪模样;钱沣是个方正人;和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来,脸上狞笑着,心跳得打鼓似的,强撑劲儿站在“上头”,也顾不得赏识国泰的狼狈相。刘墉打心里叹息一声,待国泰跪定,徐徐说道:“有旨,着:刘墉查看国泰家产!”

    “奴才——”国泰从身上到心里都凉颤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边台下官员早已黑鸦鸦跪了一片,都俯着:身子侧耳聆听,刘墉劈头一句话,竟压得他们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里几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庙,刘墉的语气仍是不咸不淡,叫道:“霍洁清!”

    “卑职在!”那个头一个进院的五品官闪身出来。人们这才知道他是钦差行辕的堂官。他双手贴髀垂身而立“大人请指令!”刘墉转过脸问道:“怎么没见于易简”众人听见回话说“在台下跪着,没有列班。”声音甚是耳熟,偷眼觑时,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里暗骂“这油条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儿了!”思量不及,霍洁清已经高喊“于易简出来见大人!”

    喊了两遍才有动静,靠台根跪着:的于易简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两脚软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的过来,灯光下看他的脸色,白得像刀刮过的骨头,却没有穿官服,头上戴的黑缎六合一统帽,蓝缎皮坎肩套着:灰府绸棉袍,他就是“下海”来的,活脱脱也就是当时戏子“角儿”平日打扮——不等说话就跪了,一副缩头缩脑模样。

    “已经请旨,革去你的顶戴,查看你的家产。”刘墉铁青着:脸,不疾不徐说道,“既然没穿官服,回头再缴上——你退一边听候发落。”

    当众揪出了巡抚和布政使(藩司),却还没有宣布罪状。见刘墉目光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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