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帝王系列·康雍乾-第9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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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大人!”王辅臣颤抖着接过这张纸,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一份厚礼可谓万两黄金难买,因为这干包衣旗人,哪柏将来入相出将,封候称王,也仍是他王辅臣的奴才!一霎间,他觉得过去与莫洛的不和,全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怪不得西安百姓称他“莫青天”
第二日下午,王辅臣在提督府聚齐众将,宣读钦差西路经略大臣莫洛将令:命张建勋部移镇宝鸡,马一棍率部调防杨家岭,以防土谢图、扎萨克和车臣部内讧战祸蔓延陕西。
“就这样,”王辅臣布置完毕,舒了一口气,笑道,“屏藩兄所部在原驻地不动,准备调往陇南,只留下龚荣遇中军护领在此守镇西安,我们弟兄们暂时分手,待北方宁靖,自当重新调回——摆酒!”王辅臣说着,见张建勋铁青了脸坐着一动不动,忙问道:“张兄,你怎么了!”
“我——”张建勋换了笑脸,说道,“没什么,将要长行,未免有点留恋这繁华的长安。”说着便起身招呼:“老马、老王,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一年半载就又见面了嘛——来来来,入座、入座!”乘没人留意的时候,张建勋招手叫过一个校尉,悄声耳语几句,便沉着地入席,与马一棍、王屏藩吆五喝六地猜拳。
酒过三巡,已是杯盘狼藉。忽然城门领龚荣遇戎装佩剑匆匆进来,向王辅臣耳语几句,退身向后。
满厅将佐不知出了什么事,都痴痴茫茫地对望着。
“有这等事!”王辅臣目光如电,扫视一眼众将,厉声问道:“是谁的兵进城了?”
没有人答话,此时厅中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因为静,辕门外的鼓噪声已隐隐传了进来,王辅臣一急,疾趋案前,拔出一支令箭,命道:“荣遇,你持此令箭出去,传我将令,叫兵士们通通回营,听候将令!”
“没——用了!”张建勋半靠在椅上,跷着二郎腿道,“此乃兄弟发动的兵变!”
“兵变!”王辅臣大吃一惊,有些茫然地顾盼着厅中诸将,仿佛一下子都成了陌生人,他的头和手都颤抖得厉害,痴痴地问道,“为什么?”
张建勋放下腿来,端起一杯酒晃了晃,一仰而尽,笑道:“军门,因为还想活呀!我的三万铁骑方才已经全部人城。此时,只怕那个什么鸟钦差已经人头落地了!”
“啊!”王辅臣双腿一软,一屁股跌坐回去,靠在椅边的豹尾银枪“哐”的一声碰倒在一旁。他又急又惊又怒又怕,语不成声地问道:“谁叫你干的?”
“我!”
汪士荣手持玉箫,背插宝剑飘然而入,立在厅中,昂首说道:“我奉平西王之命,已来此地多日,为了将军免留百世骂名,复我汉家冠裳,倡义师,兴天兵,同讨康熙丑虏!”
“将此人拿下!”王辅臣大吼一声。
“扎!”中军军校们轰鸣一声。
“谁敢!”张建勋“啪”的一声据案而起,“我的兵已经进街了!”这时已经听到辕门外响起潮水般的喊叫声,千余名兵士早下了辕门守军的兵器拥而入,张建勋缓缓起身,踱至门口摆了摆手,立时变得鸦雀无声。这才回身笑道:“事前不曾禀报军门,恕兄弟无礼。提督放心,兄弟决无伤害之意,只请提督高树义旗,带我们兄弟共创大业!”
王辅臣欲哭无泪,想不到事情竟是如此结果,他左右顾盼下,马一棍大嚼大喝,旁若无人;王屏藩是一脸兴奋的光彩,连连搓手。他知道再指望不上这些人,长叹一声,捡起地下的枪,便向喉头猛地扎去
“慢!”汪士荣深知,此人一死,汉中军队群龙无首,立时便要内讧,忙抢上一步死死抓住王辅臣手臂,“将军不要这样,我们从长计议!”龚荣遇也抢上一步,夺过了王辅臣手中的枪,说道:“军门万万不可轻生!”马一棍将手中的骨头朝地上一扔,扯起桌布揩净了嘴角,说道:“老张,你他妈的也太不讲义气!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先告诉我老马一声儿,老子跟着干了!”王屏藩也笑道:“你这汪士荣真能鬼,青天白日响个大炸雷,干得妙!”
“你们干吧,你们干吧!”王辅臣捂着脸,泪水从指缝中淌出,“我自向朝廷领罪去!”
“你吃罪不起哟!”汪士荣换了笑脸,见外头军士们捧着个大盘子进来,便道:“提督大人,请你瞧瞧,这是什么?”说着,向前轻轻揭起上头盖着的红布。
人头。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发辫盘在头颅四周的血泊中。
王辅臣像在噩梦中一样盯视着它;再没错儿,正是昨日傍晚和自己谈心谋事的钦差大臣莫洛的。
他嘴唇微微抖了一下,脸色死灰般难看,瘫在椅中,直着眼喃喃说道:“是他是他”
“对了,是他。”汪士荣又盖上了红布,蹙眉踱步,慢吞吞地说道,“此人素来喜名好声,颇有清官的名声,因此西安的百姓十分敬仰他。但他的好名声是从哪里得来的?他于康熙六年扣发将军军响二十万,拿去赈济灾民,百姓为此送他十万把民伞;将军三万军士因无冬衣,冻得躲在帐中瑟瑟发抖;他与西安将军瓦尔格勾起手来想把将军部众全部调往长城以北伊克昭盟,亏得将军捅通了大学士明珠的路子,他这一阴谋才未得逞。我说的这些,是不是实事?这次他来,又想分调诸军,让将军两手空空,他还想将将军下属游山千总通通换掉。架空将军——你甭愣,他转让给你的包衣奴才——那是一纸空文!你在哪里听说过汉人也能当旗主儿的?如此谎言,你居然也轻信不疑,岂不荒天下之大唐?”
这些话说得有理有据,王辅臣慢慢抬起了模糊的泪眼。
“嗅,真有意思呀!”汪士荣叹道,“天下敌敌友友,你你我我。竟如此有缘!康熙赐枪,满指望一钱不花,买你一颗忠心;你本是平西王一名心腹战将,只因为一点点小事,遂成秦越;莫洛本是满清忠臣,昔日又与你颇有仇隙,你反哭他;我若上次不逃,难免作你刀下之鬼;而如今我们聚会于祖龙、高祖发祥之地,你、我、各位英雄和平西王共谋大业,这难道不是天意?违天不祥啊!”
“天意违天不祥?”王辅臣正喃喃念着,心里一一琢磨着,突然发疯似地狂笑起来,“好!就从了天意吧——哦,不!你们还是杀了我,我不能辜负了万岁!”
众将军面面相觑,王屏藩便张罗着叫人去传郎中来为他诊病。汪士荣却止住了,说道:“他害的是大少爷的病,大少爷王吉贞在北京!”
王辅臣瞠目结舌,盯着汪士荣,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此人是仙是妖,怎么事事了如指掌?
“此时急也无用。”汪士荣说道,“我料朝廷未必难为吉贞世兄,吴应熊不也在北京?瞧着吧,他不敢得罪你!”
“为什么?”王辅臣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汪士荣绷紧了嘴,没有回答。他倒真的担心康熙不杀王吉贞,弄得这个三心二意的宝贝更加首鼠两端。
张建勋命人将王辅臣扶回后衙,对汪士荣道:“这一冲天炮已经打响,你可不能撒手不管呀!”
“当然!”汪士荣笑道,“我得帮你把事料理清楚,不过,还得回去一下复命。”他心里又在筹划着傅宏烈的事了。
第87章 吴应熊情急谋逃生 伍次友途穷奔京师()
自从阿紫和保柱莫名其妙地自杀以后,吴应熊又探知了小毛子的真正身份,仿佛一捅冰水兜头淋下,通身上下都是冰凉。一夜又一夜的失眠,他的眼窝都深深陷了下去,两眼的眼圈变得乌青。他原只防小毛子是杨起隆派到自己跟前来的,可王镇邦传出信来,小毛子那日在紫禁城里失急慌忙地跑着报信儿,他才明白,自己和杨起隆都上了这个小子的当。他愈来愈多疑,对任何人都不相信了,连周易八卦这些弄得精熟的东四也懒得再去推演,谁晓得是哪个假圣人专门故弄玄虚糊弄他这样的畸零人!他恨,恨康熙、恨杨起隆、恨保柱、恨小毛子连吴三桂他也恨——你在五华山逍遥称王,却把我弄到这里,鬼不像鬼,人不成人。古人云“父慈子孝”,这算他娘的什么慈父?
吴应熊独自坐在好春轩幽深的角落里呆呆沉思,手里把玩着那面金令箭,心知它也未必靠得住,却仍舍不得毁掉,因为王镇邦说,朝廷至今仍在使用它调兵遣将——到云南要经历五千里险山恶水,非同小可呀!他抬头瞧瞧吴三桂为他写的条幅,突然心中升起一团火。这不就是叫我忍吗?难道忍到死!吴应熊暴怒地跳了起来,伸手便去扯那墙上的条幅,忽然又停住了。外间靴声橐橐,郎廷枢掀帘进来了。
“什么事?”吴应熊缩回了手,脸上仍是通常的温文尔雅,带着憨厚的微笑,“王爷来信了?”因为皇甫保柱死得不明不白,吴应熊对郎廷枢的疑心更重,联想到上次康熙来后,姓郎的有好几天像掉了魂儿似的,更觉难以信赖,连代缮家书的差使都一概免了。
郎廷枢笑笑,一哈腰从靴页子里取出薄薄的一封信递过来,说道:“抱犊崮朱甫样和刘铁成的信。”
“廷枢,”吴应熊拆着信,一边问道,“这阵子王爷一直不来信,你瞧着是个什么征候?”说着让郎廷枢对面坐下,拿着信,只随便地浏览了一遍便扔到一边,笑道:“这朱甫祥天生的是个混蛋,他有多大买卖?不来信便罢,一来信就要一万!倒像我吴某人欠着他似的!”
郎廷枢黑晶晶的目光盯着吴应熊。他原是一个潦倒京师的穷书生,由于吴应熊帮扶他,在内务府做了个文案,后又被请到府里做清客,虽和保柱约好一同皈依康熙,但是良心上总感到有些遗憾。这封信他明知是朱甫样在向吴应熊索饷,可吴应熊却向他这样使假,他反倒心安了许多,遂淡然笑道:“谁叫您是他的大主东呢?他既要,就是有使得着的。我说句不吉利话,额驸如今这样,就有金山银海,又有什么用处?倒不如打发了他,多落一份人情呢!”说着,见吴应熊频频点头,便凑近了又道:“方才额驸问到王爷久无信件的事,我看其中大有蹊跷!”
“哦?”吴应熊眼皮一跳,“请直言相告!”
“没有信就是信!”郎廷枢肃然说道,“剧变即在眼前,应该速做南归的打算!”
没有信本身就是信!吴应熊突兀听来,犹如醍醐灌顶,脸上陡然变色。沉思良久,吴应熊竟兴奋起来,格格笑着站起身来,取出一瓶酒说道:“我们久不叙话了,难得你今日说得透彻!来来,咱们一边吃酒,一边清谈,好么?”话音刚落,便听背后有人急匆匆地说道:“世子,亏你还有兴致吃酒,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哎呀!是镇邦!”吴应熊先吃一惊,见是王镇邦,忙笑道:“快请入座,真好口福,莫不是闻到酒香?有什么消息么?”
“世子你真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王镇邦扶着椅背坐下,不紧不慢地说道,“王爷已经起兵了!云贵两省各路要隘被封得水泄不通,只许进不许出!万岁爷这几日也移驻到通州办事,驻防管带换了上官亮,通州知府也换成杨馝,太监们连一个字的消息也打探不来!”
“你怎么知道这些?”吴应熊大惊,忽地站起身来。郎廷枢想想,说道:“当然是钟三郎香堂弄来的消息。”
王镇邦急急说道:“三十六计走为上!世子,再迟,你就走不了了!”吴应熊不胜重压地长叹了一声,说道:“原指望朱甫样他们来接我,他却只在山东打旋儿,报私仇,去攻什么兖州府,寻什么伍次友!”他失神的目光张皇四顾,“如今身陷京师,往哪里走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郎廷枢心里盘算着说道,“此时为什么不去找那个朱三太子?先靠他溜出京城再说!”吴应熊听了连连摇头,苦笑道:“你哪里知道此中情由?杨起隆这个人是不好沾惹的!”
王镇邦却不知吴应熊这是做戏给郎廷枢看,见吴应熊这样说,便笑道:“莫非怕小毛子走漏出去?不要紧,焦山和朱尚贤都怀疑他了,昨日把他叫到潞河驿,宣布应变,谁也不许离开一步”
“不是为他,他算什么!”吴应熊打断了王镇邦的话,“是姓杨的本来就对我不怀好意!”郎廷枢因保柱已死,自己与朝廷失去联系,也急于脱身,咬着嘴唇想了想说道:“我料姓朱的不会轻易地对您下毒手,朝廷尚且以世子为奇货可居,何况他们?”吴应熊一怔,恍然笑道:“呀!我就没想及这一层,我急得连方寸都乱了!”
王镇邦喷地一笑,说道:“人急无智嘛!我再禀告一个好消息,陕西王辅臣发动兵变,杀了莫洛,响应王爷,扯旗造反了!”
“啊!”吴应熊脸上眼中都放出光来,“这是真真的?我能省一半路程啊——这可靠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王镇邦说:“当然真的!瓦尔格在潼关被扣,仓皇逃回,今日后响才被弄到通州面圣!”吴应熊目光灼灼的,像两只火球一样在熠熠燃烧,良久又黯淡下来,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身子,笑道:“原想留下小毛子祸害杨起隆,我和朱甫祥乘乱出走,这步棋走不成了!廷枢你打点一下,把我和王爷来往的文书即刻烧掉。三更,我们阖府都到潞河驿,先和这条中山狼同舟共济一时!”
一夜凶险厮杀,做过河道的山贼朱甫祥没捞到半点便宜。天将亮时,听说济南、兖州府调集大量兵力在向曲阜进发,只好下令撤兵。伍次友和李云娘乘乱逃出,拂晓时蹚过刺骨寒冷的泗水,西行直到宁阳。
十月入冬,凛冽的运河水无声无息地横在两个飘零人面前,刺骨的河风吹拂着水面,枯萎的芦丛巴茅在白茫茫的水中摇曳着,上游下游寂静无人。伍次友呆望星空,半晌忽然笑道:“若非张姥姥引开他们,今夜大难难逃——此时惊魂已定,我倒来了诗兴,且吟一首打油诗给你,聊慰饥肠!”说罢,微声轻吟道:临江浩波无尽头,喑声吞泣难为愁。笛芦空吹子规歌,惟此烟水笼寒洲!
云娘听了久久不语,半天才道:“如今我们往哪去呢?”
“到北京,去寻龙儿!”
到北京,去投奔康熙,这原是无可非议,但云娘心中却感到一阵凄苦:跟着这个潇洒磊落的男子,走到天涯海角,她都觉得心里踏实,哪怕是兄妹也好,总是自己没有失掉他。但若去北京,康熙和苏麻喇姑将把他夺走。她和他也许会变成陌路人。即或不是,自己又有何颜周旋其间呢?她幽怨地膘了伍次友一眼,按了按腰中冰冷的剑,低声说道:“本就该这样,也只好这样那不是一条乌篷船来了?”她双手卷成喇叭筒儿喊道:“那艄公,摆过来——我们要乘船!”
进了舱,坐在软软的舱座儿上,两个人才觉得外边是多么冷,人间烟火是多么可贵。大约觉得挨身太近,伍次友悄悄地移动了一下身子,却见船艄公探身进来:“二位怎么称呼,要到哪里去?”
“哦,她是我妹子,我们进京去。”
“我这船只到丁字沽。”
“到丁字沽也可。”云娘说道,“我们到大津就下船了。”
艄公审视二人一眼,赔笑道:“客官,恕小人无礼,亲兄弟算账不算丑,船价十五串,请先赏了小人,好作一路盘缠。”说着便瞧伍次友,伍次友却是一脸苦笑。
“小意思,你尽管开船吧!”云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