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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骚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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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奇却奇在第二日的早晨,杨文彰一觉醒来,发现独自一人躺在炕上,趁手一摸,一 片空荡,哪有什么胡香胡芳的,只试着裤裆里头一滩湿糊。此时他想起村里人传的学校那老 墙根下常有狐精出没的说法。学校东墙外头本是一片坟滩,没有一家庄户居住。她说她舅在 此,岂不是咄咄怪事?想到此,一家伙心虚了半日。人说那子不语怪力乱神,此言非也! 
  然世间之事无独有偶。倘若杨文彰一人有此说法,人们倒是怀疑这家伙肆意编造,奇就 奇在有此说法之人甚多。这就不能怨杨文彰自作多情了。即就在后来,那杨文彰被打成反革 命的头天夜里,学校还有人竟然看见在墙头之上,一狐立着,做人行之状,且又伸着前爪, 数那校园里的灯火,学人语曰∶“一盏灯两盏灯三盏灯,三盏灯下灾祸生。”待杨文彰出事 之后,人们才慌然大悟。你道这是怎的?原来杨文彰住的那房子,从西往东数,恰好是第三 间,灯明之后自然也就是第三盏了。那畜牲尚知杨文彰要遭大难,我等凡人却是不晓,你说 怪不? 
  张铁腿,祖籍山东沂水县石头城人氏。年轻时习武卖当,闯荡江湖,可谓是一条七尺好 汉。及近晚年,流落到陕西境内。在鄢崮村意外地遇着他那遗失多年的亲妹子凤媛。老来相 遇,自是欢喜不提。如今的凤媛已是鄢崮村支部书记叶金发的夫人,不说有多显贵,那叶支 书的一半主意倒是得听她的。既是如此,便趁势落脚下来,寻了学校敲钟烧饭的差使。说来 也是,这样的方块大汉,单是敲钟烧饭,哪能使他安生下来?于是乎每到那星稀月朗之时, 便独自去学校的东南角舞动一番手脚。后来又发觉体育张师的垒球棒十分趁手,索要了一根 ,无事总是提着。学校大门旁一立,活像一个旧社会里给人当差的衙役。一天夜里,铁腿老 汉抡着球棒,玩耍了几个自编的套路,正说坐下来歇息,忽听墙下井台旁有人哭泣,情形和 杨文彰遇到的一模一样。铁腿老汉乃是经历过大仙大佛的人物,将这种狐鬼之物全不放在眼 里。提着球棒走过去,定睛一看,石碌碡上坐着一个可怜女人。但说那女人形貌∶ 
  一双幺巧凤锥,一身贴体衣服。 
  只因泪瘦坐楼头,徨徨惚惚簌簌。 
  一对丹鸟戏珠,一阵纤手摸触; 
  慢说今日落架了,凄凄楚楚哭哭。 
  那女人似乎已知有人过来,匆忙中一惊,且将铁腿老汉打量一番。只见这老汉的做派, 铮铮然翘翘然,全没那点头缩脑的凡俗之相,一看便知是个可以仰仗、托付之人。看着看着 ,便哭将起来,边哭便说∶“这位仗义的老哥,你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心肠,求你给碗剩饭, 我已是三日没进水米,饿得实在是不成了。” 
  铁腿老汉一听她这说法,便晓得其中奥妙,遂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啼哭?” 那女 人仰面道∶“我乃王家庄的,男人去年春上炼钢铁,不经意一个闪失,跌进炉火里头。余下 我拉着三个碎娃,衣食无靠,只好出门要饭。几日来,我是前脚接住后脚,跑了几个庄子, 讨要得几个黑馍,只没说这几个馍根本不够几个对头填食。我命好苦哇……”说着,又是哭 泣。铁腿老汉又问∶“你那娃娃在哪儿?”那女人说∶“都在庙后头睡了。也是我饿得撑火 不住,指望着跑出来要点吃食,不料一村不见一个人影,正说愁得寻死觅活,遇上老哥你在 这里。” 
  铁腿想了一想,有了主意,说道∶“也好,你且驽(立)在这里。由我给你取些吃的。” 说罢,回头从厨房里取了几片干馍,递那女人,看她怎么食用。常人是不大晓得,这狐狸精 一向是不食素的。铁腿老汉给她取馍倒不是说被她迷惑,而是有心试探于她。只见那女人接 过干馍,在口边格嘣两下,便不再嚼食。铁腿老汉已经明白三分,手提球棒,极力催女人尽 快食用。那女人将干馍掩在怀里, 说∶“我不舍吃,娃过一时醒来,恐怕又闹着要吃。” 铁腿老汉说∶“你吃你的,吃完我再给你取些子。”那女人佯做感动说∶“老哥你是大好人 ,我不敢再烦扰你了。今生无缘,来世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铁腿老汉正色说道:“我 孤单一人,行走天下,命里该我无后。但我知足,不想那些歪七八糟的事情。”那女人说∶ “我也是一个人见人嫌的寡妇,为儿女吃饱肚子,做啥我都舍得。如不厌弃,今夜陪老哥做 一夜露水夫妻,也让我内心安然。”铁腿老汉不听此话则已,一听此话,不由地发怒起来, 直截了当地说∶“好你个妖孽!亏你还是生在这世上的灵性之物!常言道,人有人道,兽有 兽途;但凡灵物,都有个知恩必报的心思。而你却勾引我,是何道理?落我是个七尺汉子, 不愿与你计较!只要你往后不再加害于人,就当你已经懂我的意,报我的恩了。”   
  《骚土》第三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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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人看看铁腿老汉,仍有依恋之意,但又无可奈何于他,也只好点头应允,磨磨蹭蹭 地走了。这铁腿老汉手提球棒,捱她出了校门,弯腰石碌碡上一嗅,果然是一派骚腥狐臭。 
  第二日,铁腿大病。只试着头晕身疲,非常困倦,知晓自己已是个年高体迈之人,阳气 衰弱,被那邪物冲撞着了。躺在炕上一边呻吟一边细想:倘若那狐精真是灵物,知情知理, 
  不再作孽滋事,祸害乡民,即就是舍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值了。以铁腿老汉的德行和那杨文 彰的行径,两相比较,高下不言而喻。 
  动手抓杨文彰是一日凌晨。学生娃娃从家里出来,但见灰忽忽的马路两边贴着许多标语 。上操时感觉也不同往日,首先是那黑脸校长没有出来督阵。体育张师也不说喊,偶尔叫一 声也似从石头缝里憋出来的,生狰冷倔,任由着学生绕圈。跑了几圈,接着是拉开架势做广 播体操,只见学生们哄声乱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民兵连长吕青山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壮汉 ,手持钢枪冲进校门。论说起来过也不知是哪年哪月哪个朝代,哪个狗日的兴下的规矩,遇 事便拿读书人开刀。杨文彰老师起初还在那里装模作样地扭腰摆胯,活动筋骨。人群大乱之 时,他也不知针对谁氏,伸着脖子欲看热闹。有顺口溜说的就是这种排场,诗曰∶ 
  你看他他看你谁看是谁,你整他他整你谁整是谁;不知道世上谁怕谁,就说人头谁是谁 ;荒唐起来管他谁,逮住你谁就是谁;你也甭管你是谁;说你是谁就是谁,谁谁谁,一群狗 日的谁说谁! 
  杨文彰正觉好奇,只见吕青山指了他一下。他以为咋的,仰面一笑。几个壮汉这就走了 上来,啪啪几个巴掌,打得杨文彰口鼻喷血,跌倒在地,几番想硬撑着站起来,都被民兵镇 压下去。这真是所谓的英雄气短。没来得及表演出才子风骨,便被人家连推带搡,押出了校 门。此番学生们单是一时三刻不能安生。这时候,黑脸校长黑着脸子从校长办公室里头出来 ,将学生又拢在一起,宣布了县上停课闹革命的指示。 
  接下来便不能不说是一段美妙而充满幻想的日子。学生再不用像乌龟一般地将头搁在桌 沿上,无论你愿是不愿,都得睁着两眼听那些狗屁课程。你可以去打鸟,可以去河里抓螃蟹 ,可以去偷豌豆角,可以不上学。没人敢说哪里比学校更有意思。这里头好玩的名堂多了, 不能一一尽述。总之是季工作组亲自发动了鄢崮村的“文化大革命”,给娃娃们带来的好处 。那些天里,每逢风和日丽之时,就可以看见季工作组提溜着一条腿子,在一班民兵的搀扶 之下、簇拥之中,像是浮在水里的王八,无论他使力不使力都落不下去。这可谓是人人称道 的“鱼水之情”。季工作组多年之后,想起来这段时光,也不无感慨地默默承认,说他那时 曾是十二分体面地走遍村子的角角落落,倾听贫下中农的呼声,视察运动的进展情况。人们 尽管日子一天苦似一天,但总还是觉着我们许多的好传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就在抓杨文彰的那天早上,鄢崮村又生出一件奇事。早该进屠宰场让法堂一刀子捅了的 老花马,居然经过最后的挣扎,生下一只小马驹来。村里人是喜之又喜,伸着鼻子跑到饲养 室,来看这血糊拉茬的东西是怎样从那胎衣里挣脱出来,跑到这给它准备了许多笼套,却没 有准备许多青草的世界上。接下来,黑女大(爸)忙得脚掂在肩膀上,和他的婆娘女子,又 是熬米汤,又是磨豆粉,像自己得了儿女一般。 
  晚上开社员大会。会议太重要了,所以黑女大也得参加。老东西乏了,靠住墙睡着了, 酣声大得影响到会议的正常进展。季工作组感到非常吃惊,立起来透过灯光,将老汉看了又 看,心想:这世界上竟有这等将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不当事的人。抬手向根盈示意,文件缓 念,叫醒黑女大说道∶“老汉你立起。”黑女大迷蒙中立起来,摇摇晃晃不知何事。季工作 组说∶“你立正。”黑女大还是晃荡,不知如何是立正。季工作组突然高腔喊道∶“立正— —”这完全是部队的正规号令,弄得老汉更是没了主意,一屁股坐下去。 
  季工作组指着黑女大问叶支书道∶“这老汉是咋搞的?” 叶支书说∶“老汉除了喂犊牯 (牲口),是啥不晓得。”季工作组说∶“这样下去怎么能成?把老汉拉到主席台上接受教育 !我这次到你们这里,主要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民兵得令,刚说揪住老汉袖子,黑女大两 脚蹬地,撒魔连天地喊叫起来∶“我自碎娃就出门要饭,揪得我咋哩……凭啥揪我,我自碎 娃要饭……要饭也揪,乃也太可怕了……” 
  会议气氛刹那间变得热闹起来。黑女大尽管拼死挣扎,但哪能经得住一班民兵小伙子的 摆置,三槌两梆子就给抬到主席台上。季工作组说∶“你老老实实站好,听会议文件。像你 这样的贫下中农,我们并没说要批斗你,只是要你耳朵扎起好好听。谁说是批斗你了?看把 你吓的!” 
  黑女大一听这话,稳住了些。只听根盈说道∶“文件念完了。”季工作组转身说∶“你 胡扯,还没咋的,就念完了?”叶书记抬头说∶“真念完了。也看再咋?”季工作组说∶“ 按会议安排,正常进行!” 
  说话之间,只见叶支书一起身,门外嗑踢嘹嚓一阵响,几个民兵将一个头发蓬乱的人物 架了进来。台底下社员纷纷立起看是谁氏。此时的杨文彰眼镜没了,一脸黑灰,人比平日矮 了几寸,看上去极是龌龊,正所谓斯文扫地。根盈慌忙呼起口号,稀稀拉拉只是几声,就说 毕了。季工作组急了,说根盈∶“弄下个嘛,弄下个啥嘛!” 说着,舞扎着手指挥社员 们坐下。   
  《骚土》第三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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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员们刚坐下,黑女大便立不住了,被季工作组及时喊住∶“你老汉先缓下去, 今天 先由你来揭发。你认得立在你眼前的这人是谁?” 黑女大说∶“这谁不晓,是杨师。”季 工作组说∶“看,我说你老汉缺乏学习,你还犟哩,像他这种人,咋还能给他叫杨师呢!他 是反党分子,你是贫下中农,你的阶级立场跑到哪里去了?” 黑女大不言喘。 
  季工作组说∶“现在由你先说,说得好你便下去。”黑女大说∶“我不晓该说啥。”季 
  工作组说∶“你细想一下,过去你见他干过什么坏事没有?”黑女大低头沉吟了一下,道∶ “没见,就一次,我在埝盘地里割草,他在柿树底下跟在我尻子后头,拉开嗓子地念书,把 人聒得没法子,心想,杨师这人是咋了,专一扰我哩。”季工作组连忙追问∶“读的是什么 东西,你听清了没?”黑女大说∶“听清了,说是暴风雨就要来了。当时我就稀奇了,日头 红哈哈的,咋说暴风雨就要来了呢?再有的就记不清了。” 
  杨文彰回过头,咳喇着嗓子辩解说∶“那是高尔基说的。”季工作组打断他,说道∶“ 放老实点,明明是你立在老汉后头喊哩,怎赖得着人家高二斤!高二斤是哪个村的?”黑女 大说∶“不晓得。说话的人是他,不是高二斤,我老老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哄人得是?”季 工作组说∶“你反映的问题很好,这件事根盈且记录在案,你先下去,念你最近忙于牲口之 事,不再追究你今黑的表现了,日后还是要抓紧学习。”黑女大这方走了下去。 
  根盈立刻喊刘社宝。刘社宝是学校五年级的班长,长了个人见人爱的圆蛋蛋模样,天天 跟在杨文彰屁股后头,深得宠爱。杨文彰曾无限欢喜地摩挲着他的头,对其余学生说,刘社 宝这个鄢崮村的人尖尖,将来不定是个大作家。学生们当即都觉得他已经是了似的,羡慕得 不成。刘社宝走到主席台前,拿出早就写好的一份稿子,用非常好听的普通话念了起来。稿 子写得太好了,用了许多词汇,非一般人能来的。许多社员一边听一边啧啧称赞。社宝他妈 大概早已知晓她娃今黑要出风头, 特意坐在灯火亮处,挺着面子,眼光四射,将儿子的举 动尽行收看。 
  下来发言的是猪娃,猪娃情形和刘社宝比起来显见差远了。自己吓得抖抖不说,声音小 得像蚊子,只有他自己听得见。稿子不熟,一路吭哧吭哧,逗得人群轰笑。季工作组脸上挂 不住了。 
  幸亏这时吕连长带着一班人马,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他主席台上坐好,对着季工作组的 耳朵说∶“问题查清楚了,等会散了给你和叶支书详细汇报。”说完又立起来, 到台前, 顺手将见他便发抖的杨文彰务治(修理)了几下,促他低头站好。据说杨文彰已被他单独修理 过几次,眼看是修理服帖了。会议继续进行。接下来是人称贺大谝的贺根斗发言。 
  这家伙的确是名不虚传。只见他立在主席台上,腰系麻绳,袖着双手,落落大方地先念 了四句诗文∶“社会主义实在好,劳动人民能吃饱;社会主义道路宽,人民力量大无边;社 会主义灯儿亮,贫农子女上学堂;社会主义要发展,斗争杨师不能缓。”叶支书插言∶“不 能再叫杨师,是杨文彰。”这根斗忙改口道∶“对,对,是杨文彰。”然后,一扬手,换了 口气道∶“今日个,我在这里,要揭发批判杨文彰勒索贫下中农子女的学费问题。我儿孬蛋 ,说来也是去年秋天,开学没三天,一日里哭着回来。我问娃咋,娃说,他杨师叫他回来取 钱,没钱就甭上学。看娃哭得可怜,当时我便跟着流了眼泪。心想着,这叫咋?旧社会地主 老财逼咱贫下中农,现在是新社会了,地主老财打倒了,还有人逼咱贫下中农。试问,这是 把他家的咋了?杨文彰啊杨文彰,你比地主老财还厉害。地主老财偶尔还允人宽限几日,而 你是喝住着要哩, 把我儿孬蛋可怜的,硬是从学校里撵了出来。娃哭得呜呜呜,脸憋得像 灯笼。杨文彰你说,你的手段不是太狠毒了是啥?” 说着,贺大谝居然又流出泪来。 
  根盈连忙又带领群众喊口号。斗争会出现了高潮,杨文彰的头这时低得愈发厉害了。季 工作组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等口号声落下,季工作组站起来,咳嗽几声,说∶“广大贫下 中农社员同志们,贫农社员贺根斗的发言,说得何等好啊!请大家认真地思考和领会他的发 言。他的这个发言,是在给大家讲着一个道理:地主阶级虽然被我们打倒了,但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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