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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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开疆扩土,杀人头点地的赫赫战功。
偏偏这二十万守军,突然齐齐出关,征战千里。地形不熟,粮草不济,水土不服,敌情不明……这必败之伐,谁的主意?也许败了,亡了,才是正着。
败了,才有凤家之罪,战场失利便是误国大罪,揽权的长公主失去真正的根基,亲政的皇帝,终于解了这军阀世家之忧。亡了,老将军与七子齐齐亡了,才有这个顺理成章继任的第九子!
一时间,一口悲愤之气重重涌上来,充塞于胸间,只觉得那被那人头脸紧贴的心口,几近崩裂,身子开始微微发颤,袖中双手捏拳,狠狠地掐向掌心,她已经感到了那指甲陷进肉里的疼痛,却止不住那浑身的颤栗。
那人有些慌,极力将她抱住,大手在她腰背上,一下一下地抚,却抚得她如火上浇油,身心俱焚,想要厉声问他,出来的声音却嘶哑得难受:
“好个凤家第九子!这就是你与陛下谈的借兵二十万吗?就是这个借法?啊?”
凤玄墨只管抱住她,也不辩解,埋头在她心口处,深深地嗅,大手依旧在她背上抚,仿佛这样,就能将她那乍起的无边愤怒与痛苦,吸走,抚去一般。
夜云熙受制无奈,只能掐着那双手掌心,将心中愤怨,如决堤泄洪般,尽数倾倒出来:
“你这忘恩负义的畜生!你隐姓埋名而来,骗他说,自己是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西疆孤儿,他要赐姓取名,你便说你想以母亲的遗物玄墨剑为名,他便知了你是云都贺兰伊之子。他念故人之情,怜你孤零,隐下你那四国喊杀的身份,视你如子,养你教你,却把你养成了一匹反咬恩人的中山狼!”
就是先前她翻看的那本手记里,记的便是,那野兽崽子似的十二岁少年,抱着一柄与身量齐高的玄铁重剑,看着一地被他撂倒的凤家军好手,朗朗说要来从军,从此,便蛊惑了老将军的眼与心。
“我若说,不是公主想的这样,我虽视老将军如父,却从未想过要做他第九子,继承凤家,亦未有害老将军之心,公主会……相信吗?”那人试着想解释,又觉无力,无奈。
“你叫我,如何信你?你从未想过?从未有加害之心?那都是巧合吗?二十万大军攻西凌,必败之伐,你们就眼睁睁地看着他败?看着他死?你告诉我,到底死了多少人?那些都是我大曦的忠勇男儿啊,天地良心!”
她有些抑制不住,心中奔涌,满腔悲狂,却化不出一颗泪水,只将那指下掌心狠狠剜着,已失去痛觉,身子微微有些痉挛。
那人看出些异样来,左右转眼,便捉起她双手,见着那白玉指缝里渗出来的血丝,想要去掰开,却又怕用蛮力弄痛了她,不由得慌乱地哄她,哄得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公主别掐,快松开,流血了。你要怪,就怪我,啊,先把手松开,乖,等我去取剑来,你将我千刀万剐,剥皮抽筋都行……”
“呵,笑话,我怪你做什么?”夜云熙放不开那掌心,却陡然清醒,夜氏皇家教的好子孙,庭训第一课,便是要分清楚公义与私情,她的痛苦,便在于学得太好,分得太过于清晰:
“于私,我恨不得将你,一剑穿心,一刀砍了,也恨不得与你,此生、来世都再无瓜葛;于公,我却不怪你,因为,你是那……最合适之人。不然,为何连老将军临终前,都要成全你!他的手记里,多次提及,你是难得的将领之才,又最熟悉西北风土人情地形,曦朝若要调整军事战略,改守为攻,统军主帅非你莫属,又叹他七个儿子,勇猛有余,资质不足,若能及你一半,也不至于只有做那鲁莽将军的份。”
待缓缓说了一通话,激烈神思稍未有些缓和,却又话锋一转,抖出一杆子睥睨质问:
“只是,你可知,这凤家第九子的含义?当年老将军,将女儿都排进字辈里,排了八子,也未能生出这第九子来。你道他为何想要这第九子?凤家有本传世真言,上书记载,凤家人乃朱雀后人,神灵血脉。若先祖转世,便将投胎在第九子,哪一代凤家人,若有这第九子,便有改换天地,挪移日月,镇守山河之力。这样的第九子,贺兰阿狐儿,你一蛮地狐族,当得起么?”
第九十四章长生天的狐()
“这样的第九子,贺兰阿狐儿,你一蛮地狐族,当得起么?”
夜云熙一席倾吐,甚觉痛快,那一口骤然集结的郁气,终于找到了出来的口子,眼角的泪珠子,也开始汩汩地冒出来。一时间,梨花沾雨,暂歇了撒泼的蛮劲,任由凤玄墨捉了她的双手,放在她膝间裙上,那握剑的大手,如拈针绣花般,将那血痕模糊的葱白玉指,一根一根地,试着轻轻地掰开来。
“那朱雀第九子,我确实当不起。”那人俯身垂头,递唇就去触她掌心,轻嗅几许,又在掌心深印血口间,一口一口地,舔舐。
“你……”夜云熙有些怪怪的感觉,那温润之感,舔在伤口上,仿佛在止痛,凝血,倒也使得。最是迷离的是,心底深处,隐隐起来些渴望,说不清楚,究竟想要什么,跟着,似乎喉间就有些干渴,不觉一口吞咽。
遂想抽回双手,止了这怪异之念。可才微微一缩,便被那人抢手握住,抬起黑眸,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了那浓密眼睫,细细舔舐,如一只噬血的妖。
“我只想做完那些,我生来就须做的事情,然后,长伴公主一辈子。”那人将她双手掌心舔吻遍了,才接着先前的话头,突兀地来了这样一句。
夜云熙听得冷笑,脱口便反问他:
“为何你们总是如此贪心?世间哪有安全法,天地人事皆不负?”
“是有些……贪心了。”那人顺着她接了,微微叹息。似乎是跪得久了,又身形一矮,就那么曲坐在榻前地上,探手下去,拉过她裙下一双冰冰凉凉的莲花小足,放在他腿间衣袍里。
她尚未抬脚发作,他就已经飞快地将头搁她膝怀里来,压了她的双腿,又将额头抵进她膝弯骨缝,轻轻磨蹭。那痴言憨语,就从在她膝怀里闷闷地传了过来:
“彼时在曦京,每每见着那替公主暖足的雪狐,我就好生……羡慕。它蹿进公主怀里蹭,公主也不恼它……”
“呵……”她被蹭得骨痒难耐,不禁一声娇吟,又觉得有些……羞愤,便转了音调,将娇声变成冷斥,暗骂那妖孽狐类,“呵,你跟它不就是一个类族的么?”
“是啊,我本就是一只长生天的狐。”
那疯乱之语,闷闷的,哑哑的,幽幽的,缓缓的,咋听,带些许委屈与骄气,再咂,却还些别的,是捉摸不定的诡秘?别无它选的宿命,或是胸有成竹的笃定?
夜云觉出这异样滋味,开始有些心神摇荡,那喷薄欲出的直觉,越来越强烈,这人,从西凌再见开始,就不似往日的温顺,那款款深情,浓浓执念背后,似乎有种能够稳稳地控住她的关节,不然,不会那般蛮横制她,频频撩她。
“你……你是不是给我下了什么药?”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四肢发软,心中酸胀。仿佛是什么潜藏的瘾症,被某种引子勾了,丝丝缕缕地,从脚底升腾起来,如向上攀爬的藤蔓,将心缠住,将身困住。明明已经下了狠心,斩了念想,绝不与他靠近瓜葛,却为何竟没有勇气,一把推开他?
“公主觉得……难受吗?”那妖孽略略沉吟,突然仰面迎上她的水漾目光,哑哑问她。
“……”她看着那一汪深潭,还有那微绽的嘴角梨涡,猛地心惊,继而就是满腔的委屈,她的确是难受,难受得要命。在那人将她欺骗戏耍殆尽之后,那男儿浓息,灼灼温度,她非但不抗拒,反而觉得……受用,且还想……要得更多。你叫她情何以堪?一时间眼中雾气再起,泪珠儿直冒,却无言以对。
“那不是药,是誓。”那人见她一副泪汪汪气急模样,竟容颜绽放,如罂粟花开。一边抬手来拭她眼角,一边幽幽说来:
“那日公主一刀捅来,我没说完……草原长生天,灵狐为守护。云都一族,继承天狐血脉,世代以血誓认主。一旦认主,一生一世,不离不弃。下誓之人,若有背誓,人神共弃,不得善终。下誓之人,若遭背誓……若遭背誓,挫骨扬灰,归于尘土。”
“那……那又怎样?”夜云熙心中惊骇,可嘴上硬气。这誓言毒辣,可左右不过,都是在约束那下誓之狐,与她有何干系?
“是啊,左右都是万劫不复……”那人懂她的意思,深深叹息过后,竟缓缓起身站起来,又俯身来扶她,她有些恍惚,又浑身无力,竟由着他双臂探过来,扶她腰肋处,将她缓缓提抱起来,挂在身上,又垂头下来,妖妖地问她:
“那灵狐择主,本为寄生。就算没有那‘人神共弃,不得善终’的天罚,亦不会有背主之心,可若是那狠心的主人,一朝喜新厌旧,想要弃了他,可如何是好?”
幽幽语气,带着忧伤,如银丝赤练,缕缕钻进她耳中,绵绵不绝:
“所以,血誓即情蛊,只有那身心交付,才算是不离不弃……那誓,种得深了,狐与主,便皆有那企盼渴求,不然,万蚁噬心,百骸难耐。”
“无稽之谈……”夜云熙听得愤然,心如擂鼓,暗自下着决断,绝不屈就。可那身子却不争气,越发软如烂泥,止不住地往下坠,就被那人长伸双臂,微微仰身托住她,追着问:
“前两年里,公主的梦里,难道没有过那黄沙地里,渴饮我腕间血?方才公主一口咬下来时,是不是觉得渴?”
问得她脑中轰地炸开,满眼烟花,那夜夜腥甜旧梦,原来竟是这般?那唇齿之欲,喉间干渴,真是血魂心魄里的瘾?眼中的水珠子,跟着就一颗颗地,一串串地,直往下掉。
那人见状,递唇就来吻她,顺着那眉睫,眼皮,眼角,面颊,鼻翼,唇边,下颚,一路直至颈上,想要将那越来越多的泪水,给吻干了,又哑哑地出声来求她:
“公主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化了。”
她哪还听得进去,脑中清晰,这人可恨,可全身无力,只想往他身上靠。遂觉得万分的羞愤与难堪,任由那眼中洪水,如大坝决堤,泛滥成灾。心气翻涌,渐渐开始抽搭起来,随着那隐隐哭泣,有些娇娇的气声儿跟着溢了出来。
那人的呼吸,就突然急促起来,一把将她紧搂了,说出的话,也开始荤素不忌:
“公主可怜我,我夜夜梦里,与公主……,实在是好想,尝一口……那叫人魂飞魄散的要命滋味。”
“你放我下来,我宁死……也不要。”夜云熙绷着脑中那根细弱的弦,冷了声音说话,一副决绝模样,可心里却再清楚不过,自己周身的寒毛尖儿,都在颤,那夜魅般的浓重气息,几近让她没顶沉溺。
“我如何舍得,让公主死。”她以为要跌入那无法自拔之境地,那人却缓缓松了怀抱,放她坐回榻边,倾身下来,双手按在她肩头,凝了神色,认真说来:
“要死,也是我死。公主若是恨我,我……以命相抵便是。血枯,誓散,公主便再无情蛊之患。”
夜云熙就那样软软地坐着,如一叶随波浮萍,看着他的隐忍变幻,听着那突如其来的生死决断:
“十万西凌军,明日将至。凤家军十七万主力,过祁连山脉,绕道蜀地迂回,归来至少需十日,且溃逃之兵,士气低落。若请曦朝境内的援兵,当属京畿驻军来得最快,亦需得十日,且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调动京畿军防。现在,栖凤城中,只有五千精兵,加几千老弱病残,不到一万人。一万守军,抵十万西凌铁骑,若拼尽全力,以命相抵,勉强可守住……十天。”
那人按住她微颤的柔软肩头,越说越快,越说越急,到得那句“勉强可守住十天”,声音里,竟带了些哭腔,眼中泪光闪烁:
“公主与陛下,最好即刻启程回京。十日之后,若城破,我自当与城同亡,血枯誓散,公主无忧。若是有幸,能守住城池,解了此次西凌之围,等我雪了那云都之恨,告慰母亲在天之灵,自会回曦京来,把命给你,好不好?”
一声哀求,竟又飞快地捧起她的脸来,狠狠亲上一口,不等她挣扎,又一把放开了,一声重吟,似是忍了那万般不舍,俯身拾了散在地上的盔甲战衣,抱在手里,行了一礼,转身,头也不回地,闪电般出了房门。
留下那软软的公主,坐在窗前榻边,满耳余音,满口余味,满心余惊,只觉神光离合,乍阴乍阳。
第九十五章兵临城下时()
皇帝有些恼怒。
此刻,从他脚下,一直到门边,再到室外庭前,一律黑压压的脑门心,跪了一大片。
先是高大全,那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曦宫老奴,语重心长地劝他,陛下天子之躯,不可涉险。
再是凤玄墨,一身盔甲重装,一脸凝重神色,寡淡几语,道明危急局势,请他九五之尊,不可久留。
再后来,便是邢天扬,带着一队禁卫军挤进这庭院来,齐刷刷跪了,那架势,仿佛恨不得立马架了他,拖走。
不明就里的人,说不定以为这场面,是在逼宫呢。
他就觉得有些恼怒,他们,一个个,尚还当他乳臭未干么?当他贪生怕死,昏庸无道吗?大军还未至,就要他先逃,未免有些小看他了。难道,他身为曦朝天子,恰遇这大军压境,边城危难,就不该与军民同战,与城同存亡吗?
遂脸色发青,冷着声音,出言堵了高大全那还想出口的唠叨:
“公公休得赘言,朕心意已决,边城一日不解围,朕一日不走。谁再提此事,以扰乱军心罪,重处。”
话音一落,抬脚就往外疾走,袍边掠过那一个个跪地之人,呼呼生风。众人不知他要往何处去,又无确切旨意,一时就有些僵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行至那庭间,见着这一地呆鹅,便略略顿了顿身形,朗声吩咐:
“凤大将军,你且守城去,一切防务,你全权处理,不必顾忌朕。邢天扬,带上地上这些人,跟朕来。”
至少有一个人,会赞同他!那个人,定会唤着他那糟践小名,与他絮叨夜氏祖训。平时,甚觉呱噪入耳,此刻,他却急切想要去听她絮叨,来印证自己这份主张。
时值黄昏,暮色渐浓,本是秋高气爽的西北天,却硬是给地上的人,看出了黑云压城,风雨将至的肃杀之势。皇帝突然就生出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如同幼时那些悠长岁月里,学宫苦读,深夜起雨,也不愿在那空寂学宫将就,宁愿受着那凉风冷雨,也要上那人的殿上去,讨上一碗桂花蜜酿圆子,才算是一份温暖一般。
待入了那院子,又径直进了房间,见着那位姐姐坐在窗边软榻上,青鸾与紫衣,一边一个,跪在地上,在她手心里,侍弄着什么。
见他进来,竟无人应他,两侍女研究那手掌心,认真得出了神。皇帝却出奇地不恼,略略出声,抬手驱散了那两个大胆侍女,再与他皇姐,开门见山,说明情势与来意——
西凌人围城,他自是不会走,但请他皇姐,即刻离城回京避险。
寥寥几句,便惜字如金,再无多言,任由那沉默,蔓延室间。
满室寂静,只余那淡淡的呼吸声,游丝般,悠长萦绕。而那满庭的守候,甚至满城的恐慌,仿佛被凝固在了时空中。
良久,终于见那垂头沉思的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