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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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语塞,有些羞赧,又有些微醺,只好咧嘴笑了,又找些话来说:
“卖面的老伯说,公主侠义,他请公主吃面。”
“哦,是吗?……谢谢。”那人一边含糊着答到,一边垂头下去,专心致志,一口气吃完碗中面。
又将空了的面碗递与他,直接抬了自家软纱衣袖,就开始擦嘴。凤玄墨便又是一阵心醉神迷,只觉得那说不出的娇憨之态,惹得他心尖子都在发痒。
一旁的紫衣却看不下去,低头顺目,递过一方素帕子来,那公主斜眼一撇,一把接过,纤指微动,往手心里捏了,又顺势挥了挥手,示意那妮子闪一边去。待撵了那忒没眼神的侍女,才转过神来,和颜悦色,与他说话:
“大将军,今夜是何日?”
“七月十七日。”他记得清楚,答得也清晰。心中却陡然升腾起一个狐疑念头,激得他心旌摇荡,万般怜意……果然,便见那车辕上悬坐的小人儿,懒懒仰头去看那十七日的微缺明月,轻启朱唇,喃喃呓语:
“七月十七日……那首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好想听一听。”
第九十七章横丝竖也丝()
“那首西疆草原上的生辰曲……好想听一听。”
夜云熙仰头看月,低低说了一句。三月春夜里,那人立在雨中花树下,用一支新柳小笛,悠悠吹奏的一首小曲,苍茫中却透着嫩嫩青色,她如何不记得?
“你倒好,三月十七,你在曦宫,说你从未庆过生,在我那里骗得一碗面吃。你可知,我从十二岁起,也就再也没有了生辰,也没有人敢记得我的生辰……”
她出生的那夜,皎月当空,莲池绽放,何其灼灼。生来,便成为曦宫里最受宠的公主。然而,十二岁生辰那日,母亲突然薨逝,钦天监说她克亲灾星,先皇又悲又怒,从此,这七月十七日,便成了一个被夜氏皇族刻意忘记的日子。
她也就学着忘了。可今夜站在那粮草高处,慷慨激昂之时,竟看见那街边的面摊子,小小的,很不起眼,却安安静静地,退在慌乱的人群边上,透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天意。莫不是,母亲在怜她?遂生出一定要吃一碗阳春小面的口腹之欲来。
人心总是不知餍足,等吃了面,腹中充实,又觉得耳畔空寂,想起那首草原小调来。可又觉得有些奢望,不免说得寂寥。
哪知凤玄墨比她更……性急,一脸萧索动容,抬眼朝着忙碌人群一扫,说了一句:
“我这就去寻笛子来,吹给公主听。”跟着身形一动,已闪开去几步,要去替她寻笛子。
“站住,回来!”她赶忙出声,喊住那人,等他转身回来,又是一声低低的嗔怪,不觉脱口而出,“真是木头!”
那人就猛地扬了剑眉,直直将她看着。仿佛是觉得,那一声娇嗔的“木头”,听起来,太过于出乎意外,太过于受宠若惊。殊不见,那棱唇嘴角微动,脸上笑意,就那么一丝一丝的,荡开来,如正在盛开的暗夜幽昙,如春风吹皱的柔波水面。
那无尽笑意,就让她亦有些不自在了。不过,还好,她既往不咎,纯真相待,这人,执着如初,笑颜依旧。一碗阳春小面,让她心中温暖,重新寻回些面对自己的力量。过去的,就姑且让它放一边吧,大军压境,驱散了她心头的别扭与纠结,唯剩一颗真心与一腔热血。
“凤大将军,守城要紧,我不敢劳驾大将军替我吹笛。”她便垂了眼睫,不再看那呆呆的笑脸,一边曲腿起身,要从那车辕爬回马车上去,一边与他说话,说得有些海阔天空,不着边际:
“我要回将军府歇息了,大将军,征千里草原为疆土,据云上之都为要塞,长路漫漫,请多珍重。”
说完,便钻进马车,吩咐回去。青鸾紫衣跟着上去,明世安见机,赶紧领着禁卫,扬手示意车夫策马。
车轮轱辘,将将启动,却又停住。一只纤纤素手,掀开车帘子,探头出来,一边将那张捏在手里攥了半天的素丝帕子递过来,一边微拧眉目,叹气说到:
“刚刚还笑得跟花似的,怎么转眼就哭了,我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原来你变脸变得如此快……”
凤玄墨伸手去接那素丝帕子,此刻,他心中已是千回百转,情潮翻天,索性一把将那柔荑与素帕一并接了,捏在手里。那人微微一挣,他更是捏紧了不放,握剑的虎口,粗糙的指腹,在那嫩滑手背上,流连抚蹭。
那车中之人,垂下眼睫,看了看自家那被捏住的手,又抬起双眼,看了看他那泪湿的脸面,说的清凉冷淡,却让他听得四海潮生:
“你说过的,你的命是我的,休得自伤自弃。”
那小人儿说完,倒是使力抽了手,撤下车帘,乘着马车远去了。
留了他就那么立在原地,半响不知所措,看着这城下忙碌,拙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般伤她,她却原谅他,成全他,甚至,执拗地留下来,陪他。他都觉得自己唯有以命相抵,别无他路了,她却要他惜命,要他珍重。他一落拓遗孤,何其有幸,能得慧心佳人,如此包容相待……
直到裴炎过来,这大将军仍是攥着手中丝帕,凝神肃立。外里看不出蹊跷,只道将军大人巡检守城备战状况,正站在一边认真地看,认真地思呢。
裴炎却是个斯文人,听说入行伍前,也曾饱读诗书。就见他与凤大将军并肩立了,抱臂虚看着眼前忙碌,或许还有城头明月,不报军务,也不寒暄,只用那在大漠里摧残了数日的干涸嗓音,将那首曦朝民间小词,娓娓诵来:
“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般心事有谁知。”
但见大将军听了不置可否,冷冷一撇,只将那方素帕子收在胸间,大手一挥,长剑挂腰,翻身上马,示意大家各就其位,他也该干嘛干嘛去。
后来的许多日子,凤家军的军士,都有默契,战事间隙,每每只要见着,大将军眼角含光,嘴角含笑,不作言语之时,兴许手中还攥捏了一张软帕子,分明的大手骨节,如同在攥一截小蛮腰……那模样虽是迷死人不偿命,但最好不要,上前叨扰——像裴炎,裴将军那样,斯文风雅,却讨个没趣,算是好的了,通常,惹恼了发痴中的大将军,后果很严重……
当然,凤家那位九将军的缱绻情事,后来被好事的曦京人编成消遣段子,足足写了一车传奇话本子,但……皆是后话。且回头说那年七月十七夜,那大军将至,全城备战之夜,其实……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已是全军整装,严阵以待,从内外城墙,一直至城外十里,皆是针对西凌骑兵的独有布防。西凌人不擅机弩器械,无抛石床弩,亦无云梯楼车,只一味骑兵冲撞,铁索攀爬,箭镞攻城。故而除了城墙上的各种护城遮架、撞击砸打、烧灼防火、抛石床弩,那城外十里黄沙地上,皆是布散铁蒺藜,埋满鹿角木,以阻敌骑人马。
皇帝一身戎装,亲登城楼。少年天子,不畏刀剑,亲临阵前,自然是士气鼓舞,信心倍增。大约觉得,五千精兵,外加五千后备,还有五千民兵,粮草充足,防御齐备,抵御远道而来的十万铁骑,守城十日,绝对是一道过得去的坎——天门关战记中,最惨烈的,但亦最好的战绩,是三百人,抵御十五万西凌大军,浴血奋战,守住了三日。
遂整座天门关,守城的人,与布防的城,浑然一体,在那渐晓的晨曦中,凝神静待,静待那十万西凌铁骑的到来。
那值守瓮听的兵士,早已在那掘地两丈的地穴深井中,耳贴生牛皮蒙就的陶瓮,侧耳辨听。待听得依稀地面微颤,似隐隐天雷,从远处滚滚而来,便赶紧探身出来,逐一传报,一路报至城头督战的皇帝与大将军那里。
不多时,便见着天际出现一条黑线,微微颤动,渐渐扩散,终成遮天蔽日之势,隐隐蹄鸣,得得踏响,终成地动山摇之声。
年轻的皇帝看得心中暗惊,却极力不动声色,斜眼去看立在他身后侧的凤玄墨。那威武大将军,面色肃然,目视远方,剑眉星目,有些微锁,似乎没有功夫打理他。他便转头过去,准备将这大军袭来,当成罕世奇景看。试问,一生深居太极殿的曦朝天子们,有几人,能如他此刻,亲临着风口浪尖,耳边,响彻那震天马蹄与喊杀,鼻中,满是那漫天土腥与烟沙?
他以为,只有他一人在走神,遂强制收了魂魄,凝了心神……却蓦地听见,身侧的大将军开口问他:
“陛下,公主可安好?”
“……安好,七日之内,安睡无忧。”皇帝顿了顿,才反应过来答他。昨天深夜,这人竟来求见他,他以为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哪知却是一头跪地求他,说是西凌人有夫死从父子兄弟的习俗,担心西凌王开口要人,他不舍让公主涉险。
又拿了一种西疆奇药,叫七日醉的,说公主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习惯,只须让紫衣等下喂她喝道茶水,便成。待他守城七日,七日之后,胜负分晓。西凌人远道攻城,七日不破,粮草接济已是极限。
皇帝今晨起来,仍觉得夜里的事情不可思议,仿佛是在跟暗夜精魅做交易。他皇姐有半夜起来喝茶水的怪癖,他从小跟随,竟不知的。这人拿些西疆迷药来,要他一堂堂天子合谋下药,他竟也跟被牵了鼻子似的,还真叫人将紫衣唤过来,一番连哄带唬,威逼利诱,迫了那侍女一起同流合污。
“那……微臣也无忧。”那晨光中的大将军,略略舒了眉头,清俊朗声应他。
皇帝却生出一丝说不出的担忧,这人,他曾以为,是上天派给他的,一柄征伐的重剑,盖因那同样的目标,同样的野心……此刻看来,兴许未必。
不是么,这眼前的凛然大义,他怎么瞧着,不像为了守一座城,而是,只为守住一个人。
第九十八章李代桃僵计()
守城也好,护人也罢,殊途同归。如同那人的灭族之恨,他的征伐雄心,异曲同工,便也使得。他那皇姐,看来也是个有福之人。也罢,既然母后都来梦里找他了,铁血家国男儿事,能不让他皇姐担当的,便不劳她大驾吧。
而等那十万大军,集结完毕,于十里外齐齐停下,一骑策马,小心绕着地上阻碍,弯绕上前来,飞箭射来战书,递上来一看,皇帝便开始苦笑,是该赞他那新晋西北统帅的先见之明,还是该叹他那即使有福恐怕也是后福的皇姐,其实命运多舛?
那西凌王的战书上赫然写的是:曦朝人杀他爱子,夺他矿山,毁他王庭,他已杀三万凤家军于黄沙地,与爱子陪葬,无意再起干戈。且与凤老将军对峙多年,惺惺相惜,他敬老将军风骨,特送还老将军与七子遗骸,条件是,还他爱子的头颅,还有,那个已经当着数万西凌人,嫁给了他赫连一族的曦朝公主。
又有肃杀威胁:今日日落之前,若不见曦朝公主带着大王子的头颅出城来,西凌十万铁骑,便将老将军与七子,踏碎于城下。
曦朝人事死如事生,最忌身首异处,尸骨无全,最忌死无葬身之地。故而讲究斩取敌将首级,讲究战死的将军,也要魂归故里。
皇帝一脸苦相,览了战书,抬眼便看见凤玄墨,一双黑瞳正紧盯住他,那神色,哪是在看天子,分明是,防他变卦。
皇帝就被看得火气,真当他是个出尔反尔的昏君么,未必小看了他,索性也拿了探问的目光,反去看那亦是渐起为难神色的大将军,看得那大将军沉吟半响,勘勘说了一句:
“老将军与七子的遗骸,我出城去迎。”
“将军只管守城,无忧。”皇帝一声冷笑,这人,关键时刻,还是太执拗了些。兵书有云,两军交战,虚虚实实,兵不厌诈,他虽无实战,但毕竟那些类似的皇家伎俩,他见得太多了。遂转头吩咐邢天扬:
“着人去将军府,叫青鸾来。”
说完,皇帝便进了城楼,稍事歇息等待。几盏茶功夫,等青鸾过来,他亦不言语,直接将那战书递与她看。
青鸾接过,逐字看了,那千挑万选,一点就透的聪明宫女,也就明白了皇帝叫她来的意思,当即俯身跪地,叩头深拜:
“青鸾愿替公主,出城迎回凤老将军与七位少将军。”
“下去准备吧,酉时出城。”见着那侍女,无须一言,便对这替身赴死的差事心领神会,缓缓起身,脚步沉稳,平静离去,皇帝觉得有些不忍,又出口叫住她:
“青鸾,西凌王不会轻易杀我曦朝公主,你平日机灵,能替多久,就替多久吧。”
“谢陛下……”那已退至门边的侍女,一时语塞,便不再多话,只深深行了一礼,这才退出门去,下城楼,回将军府,悉心准备去了。
……
西北天高日长,夜色来得迟。酉时,正好。
那西坠的日头,依旧明亮炫目,但已不灼热,漫天霞光,绚烂之极,却是强弩之末,一点一点,归于平淡。
城头的守军,城外的铁骑,已在烈日黄沙中,对峙了一日。满心的斗志,浑身的锐气,已被灼烤得所剩无几。那身之疲乏,心之松懈,亦随着那日暮西沉倦鸟归巢之意,渐渐袭上来。
是故,酉时,万物收敛,百心倦怠,正好。
那道坚厚大木外裹玄铁重皮的天门关城门,便在此时,滚滚开启。
门洞里,快步出来一队兵士,沿着那黄沙地,扫除铁蒺藜障碍,清出一条笔直的道来,只指十里外那片黑压压的西凌铁骑。
城头上,全军将士,重甲素孝,击杖顿地,唱一首古老的招魂曲——
“凤兮凤兮,魂归故里。天不可上,黑云万里;地不可下,九关八极;东不可往,旋流无底;南不可去,豺狼狐狸;西不可向,流沙千里;北不可游,冰雪盖地。惟愿我魂,快回故里,衣食勿问,永宁安息……”
彩面羽饰的巫觋,于城楼高处舞祭,那凄挽哀歌,被浑厚苍凉的男儿声音齐声唱起,唱得那落日动容,霞光滴泪,那满地黄沙,也忍不住随风回旋哀祭。
便见着八口沉木大棺,四人一抬,缓缓从门洞抬出,沿着那条笔直的黄沙道,徐徐向前,走在最后的,是一身素孝的曦朝公主。
那公主,一袭素纱将头脸遮了,一条白绫将腰缠得紧细,蜂腰猿臂,肩背笔直,捧抱着一个木匣子,步履沉稳,行得缓慢。
凤大将军站在城头瞭望台上,望着那头也不回的纤细背影,心中不禁惊叹,这青鸾的模仿功夫,当真是出神入化,不看面目,只消看着这背影身段,款款姿态,便足以掩人耳目,惑人心魂。
又听见一旁的皇帝在低声问邢天扬:
“公主,此刻可好?”
“尚在榻上安睡……卑职亲自进屋,查看过。”
众人遂无话,于满城的齐声哀歌中,注目于城下那缓缓行进的队伍。那队伍,开始渐渐加快脚程,西凌军停在十里之外,答应将遗体送出阵前三里,这出城七里地,快步走了,亦要小半个时辰。
凤玄墨看着那个风中行进的窈窕背影,心中升起一种怪怪的恐惧,那不请自来的疑惑,有些按压不住。那清风徐行,衣袂飞舞,黄沙天地间,一道孤细身影,渐行渐远,让他入目难耐。仿佛,下一刻,那小人儿就会随风消散,再无踪影。
遂不禁凝神闭目,不忍再看,脑中却陡然一道电光火闪,闪得他心惊肉跳——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