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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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不禁凝神闭目,不忍再看,脑中却陡然一道电光火闪,闪得他心惊肉跳——先前出城时,那公主于城内门洞前下车,他与陛下站在城楼上看着,明世安躬身接驾,她伸手来扶,那手,藏在轻纱广袖里,小捏成半拳……她半曲着手指,半扣着掌心做什么?莫不是怕他看见她掌心的伤?青鸾手中哪来的伤,倒是昨日那人,硬生生狠心将那白玉掌心掐出的血印……
凤玄墨便觉得心中一阵发苦,声音也跟着发苦,颤声喊了一声那少年天子:
“陛下……那不是青鸾……”
再去看那城下的队伍,已行出三里开外。那末端的公主,正停住身形,转头过来,冲着城头这边看。那一仰头瞬间,疾风掠过,头上遮面纱帽,便被掀起来,随风飘了开去。她也不去捡,任由霞光照亮那玉色容颜。三里开外的情形,明明看不真切,却又觉得,那是熟悉无比的面容,朝着他笑,无比灿烂,迫人心弦。
凤玄墨脑中轰然,转身就朝瞭望楼下奔,他要飞骑出城去,将那心尖上的人儿抓回来,牢牢地看在身边。管他什么战事纷争,管他什么家国大义,他本就无家无国,无亲无故,他是那天地间孤零飘荡的狐王野魂,唯有一道血誓,此生此命,只系一人。
他已经狠心,让她遭了一回劫难,她却还之笑意盈盈。如今怎能不慎,眼睁睁看她,重蹈险境?她每伤一寸肌肤,他就断一根心弦,她的磊落之举,他却承受不来。
才下瞭望台,却被身后飞身抢上来两人,一左一右,精妙的西凌搏击制人术,将他稳稳挟持住,真是好功夫,还是他教的。左边是邢天扬,右边是裴炎。
“将军……请冷静。”裴炎一边使力制他,一边急急低语。
他就算不冷静,全身热血沸腾得快要将自己烧灼了,又如何不知,十万铁骑当前,若是出城的公主,突然变卦,在骄阳中等了一日的西凌人,将会是何等的翻天恼怒?
皇帝便站在高高的瞭望台上,俯瞰下来,徐徐出声问他:
“将军何处去?”
“我……哪里也不去。”半响,他垂头闷声答了一句,一把挣开左右禁制,几步行至城墙边,极目眺望。
见那三里之处,回头之人,并无转身,反而手搭凉棚,极目细辨城楼上的动静。抬棺木的队伍,在前方不远,缓缓地行。
“事已至此,只能将计就计。”皇帝下了瞭望楼,行至他身边来,叹了一声,似无奈,又果断。
凤玄墨不语,管他天子威仪,管他礼仪应对,他一蛮地狐族,尊这曦朝规矩……要看心情。只凝目看着城下之人,她似在摇头,凝眉,撅嘴,那模样,是在责怪他任性?
皇帝却是出乎意料的好脾气,于那两军阵前,城楼高处,陡然道出一段皇族秘幸:
“夜氏密宗有云,七月十七夜,帝星降曦宫,已豆蔻初成。可扶少主,可乱四国,可平天下,可开盛世。但帝星错降女儿身,切记循善引之,万不可堕为惑世灾星。此乃前朝钦天大巫耗尽心力卜得,被先皇封存在曦宫藏书楼之顶阁。”
许是那城楼高处,那招魂的哀歌舞祭,缭绕依旧。皇帝的声音,亦如巫祝,从一个尘封的遥远之处,幽幽袭来,又很快被风沙吹散。
只余那句略略提了声量,带些寂寥酸意,却又是认真对他说来的话:
“将军放心,朕那女儿身、帝星命的皇姐,还要祸害千年,福禄绵长,死不了!”
说完,那少年天子朝着那城下之人,抬手齐眉,又亮了声音,朗声大喊:
“请全军将士,谢我夜氏公主,大义之举。”
遂领着城头守军,戎装军礼,深深拜下去。
第九十九章向死处寻生()
城外三里,黄沙地上,夜云熙看着城头的全军行礼,不再停留,慢慢转身,朝前渐渐疾走。一边走,一边唤身边紧跟的人:
“明世安?”
“殿下!”那个奉命跟随她出城,迎接老将军与七子的明家小子,答得飞快。
“你是如何认出来的?”夜云熙就跟着一抹笑,这反应,这语气,八成知道是她。
“青鸾姑娘从不直呼我名。”明世安道了识破原由。
“回去的时候,告诉陛下,不怪紫衣,那丫头骗不来我,给我端茶水来,手都在抖。也不怪青鸾,那丫头太实诚,跑来与我辞行,我随手让她喝了一口,陛下送来的茶……这会儿,应该还在将军府里酣睡着呢。”那两个丫头,她视如姊妹,便一一理着,要如何向陛下作个交代。
昨日夜里,确切地说,应该是今日凌晨,约是寅时过点,这时点,平日要是搁在曦京,已经在开泰安宫门,文武百官中有些不贪眠的,已经进门驻车拴马,等着上太极殿候早朝了。
她在这寅时醒来,一边想着曦京城里的作息,一边就要起来梳妆,准备上城楼去看西凌大军。然后紫衣进来,张口就问她,殿下想不想喝点茶。本是一个惯常应对,她夜里吃了一碗小面,也确实想喝口清茶。哪知那丫头,递茶的手,微微地抖,抖得那瓷杯盖子,在杯缘上止不住地砰砰翻颤。她就心里起疑,沉了眉眼,让那妮子自己喝,一唬一诈,就给问出来了。
原来这堂堂天子和大将军,又在背地里合起伙来蒙她。她心中五味杂陈,有些怪怪滋味,却还不好发作。不多时,皇帝便差人来探,问公主起了吗?来探的人,是邢天扬,也只有邢大统领,敢登堂入室,将她当做人质来查看,她就索性将计就计,也蒙了他们一回。
且看他们要如何折腾,果然,等日头渐起,青鸾被叫上城楼走了一遭回来,进屋就跪地,朝她辞行时,她也彻底知晓这城头局面,知晓这些须眉男儿在打什么算盘了。然而,在青鸾看来,替主赴险,报主之恩,理所当然义不容辞的事情,她却……真心不忍。青鸾扮她,只能扮一时,一旦识破,便是死路,而她去,却未必。
当时也不动声色,只要青鸾去装扮。等那妮子,十八般修容武艺,尽力使出,几个时辰下来,硬是将自己整成了第二个公主。夜云熙瞧着那跟自己照镜子似的人儿,不禁赞叹,真是手艺精湛。一开心,随手就将桌上那杯晨间的凉茶递过去,叫那妮子喝:
“青鸾,你此行替我,我便算是承了你的情,但你我主仆一场,我又不得不受之。壮士出征,本当以酒送行,我这里没有酒,只有这杯茶。以茶代酒,当我谢你。”
一番话情义真切,说得青鸾也有些动容,接过瓷杯来,仰头而尽。
等快到酉时,邢天扬来领人,她将面纱一戴,微微一礼,立在一边不语。邢天扬存着小心,竟不顾礼仪,掀帐探头,看见榻上酣睡之人,确实是公主模样,才放了心,一路出来。
一番李代桃僵,假亦真时真作假,此刻想来,都觉得……好笑。是真的有些好笑。那些个男儿的心胸,太狭隘。不管是以利益权衡之由,行阴谋诡计之举,还是以保护之名,行占有之事,都是私心所致!而她,向来磊落,该她做的事情,她从来不躲。不任人摆布,不倚人寄生,也不萎缩推脱。
遂笑得嘴角弯弯,仿佛一只小狐狸,见明世安无声,又重新叮嘱了一句:
“我拜托你转告陛下的,你可记住了?明世安?”
“世安记住了,公主……仁厚。”明世安回神答到。
当不起仁厚,无愧于心而已。她听得莞尔,一边疾走,一边又起唇角,直想说几句别的,却又一时语塞。刚才,回头见着城头上动静,那人,应该是认出她来了,突然就从瞭望楼上跳下来,又被人赶紧拉住,那拼抢制人的一幕,她看得清楚的。的确,奔出来又能怎样,还能将她拖回城去么?
只是,她并无破绽,也不知那人,如何看出来的?一想到那人一副锁眉凝目,说不出是想恨她怨她,还是要咬她吃她的深沉模样,就觉得等下明世安回城,是不是也该稍带上几句给他的话,宽慰一番?可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说什么,都有些矫作,只得作罢,又去唤那明家小子,说些别的:
“明世安,他日作了大将军,请对凤家遗脉,多些关照。”如今,凤老将军仅存了两个嫡孙,一男一女,尚在年幼。
“承公主吉言,若有那么一日,世安……定不负所托。”他也不谦虚,也不推脱,仿佛,大将军,他是有信心要做的,公主的拜托,他也很乐意效劳。
夜云熙便觉得,这小子,不可小瞧。遂再无多话,一直行至那七里处。西凌人已携了凤老将军与七子遗体,于此处等待。
从酉时出城,至此七里,小半个时辰,天色无甚明显变化,只是,仿佛天地间的锐气,又被抽掉了几许,越发显得残阳如血,霞光清冷,风沙寒意。
双方便趁着这最后的日光暮色,着手交接。凤老将军与七子的遗体无误,入棺木,待起步。公主不假,公主手中木匣子里,大王子的头颅,血枯皮干,五官凝固,也为真。
“请公主入军中。”西凌一方,为首一人,躬身让步,抬手示意,要她即可将这剩下三里,举步行完。
“不,等老将军先回城。”她一边朗声喊道,一边合上那装头颅的木匣子,捧在胸前,突然从袖中变出一把匕首,横在玉色颈间。肃然神色,却不是去看那前来交接的为首之人,而是冲着三里之外的铁骑大军,她看不清晰,但却能笃定,笔直道路尽头,万军阵前,定有高大一骑,那西凌之王。
那交接的为首之人见她突来举动,跟着僵了身形,又随她神色,举目朝大军方向看了看,一时迟疑不语。
夜云熙便冲着明世安喊道:
“还不快走。”
西凌人狡诈,不得不防。两国的交道里,眼看就要板上钉钉了,还经常变卦的事,也是常有。
明世安见机,也不多话,朝她深深一礼,指挥起棺,回转方向,朝着天门关城楼,抬脚生风,举步扬尘。
留下她与紫衣,于风沙中伫立。这紫衣丫头,作死要跟着她来。即不拿茶水与替身之事作威胁,也不说要以命相随之类极致之词,只笑着跟她磨蹭,说堂堂公主出门,不管去哪里,身边无侍女跟随,不太像话。她听了,觉得还合她心意,便让她跟了。她这正牌公主若有命,也就能保住身边一小小侍女。
待明世安一行,渐成风中小点,几乎就要看不见。她才收了手中匕首,开始朝着三里之外的大军阵仗,一步一步地行过去。再无回头,也再无却步,直直朝着路的尽头,那个想象中的西凌王立马伫立的地方,行了过去。
六月十九,银狐军劫亲,她亦是,像此刻这般,向万军中行,但彼时,以为是要瞒天过海,金蝉脱壳,故而那森森铁甲与刀剑寒光,并不让她觉得害怕。而今日,七月十八,她再一次,朝着这十倍于当日的遮天大阵,一头冲撞过去,心里却没有了侥幸。
孤身一人,站在十万大军面前,没有人会可怜她,也没有人会来救她。这位传说中狡诈残暴的西凌王,在痛失爱子、矿山,还有王庭之后,将会如何对她?或者说,通过如何对她,表达他对曦朝的不满与愤怒?
她也不是不怕,而是,那浑身的血液沸腾,压倒了害怕。捧在胸前的木匣子,如同一个护身的法宝,一张最后的王牌,替她阻挡了十万铁骑的虎视目光。
她便硬了头皮,朝着阵前一直走,反正也没有人拦她,一直至那马蹄抬起就能踢飞她之处,忍着满面的马鼻喷息,再仰头去看他,那位传说中的西凌王。
那高头大马上,草原之王也在看她。左右两翼,一字排开的王庭十二卫,相传是西凌草原上最能打的十二位勇士,的确,最高壮威猛的西凌人身材,十二尊铁塔似的,拱卫着王者。
而让她意外的是,西凌王,却不如传说中那般熊身虎像。有西凌人的高大,却不显粗莽,与他的铁塔卫士比起来,显得单薄了些。目光精闪,满脸胡髯,明明是顶峰壮年,却于那眉间眼角,透着些许不易觉察的苍老,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
夜云熙就不禁略略皱眉眯眼,却看见,那个一直雄踞于马上,俯视于她的西凌王,突然大掌拊心,朝着他微微欠身一礼,与她讲一声阵前的客套,强盗的礼仪。浑厚的声音,亦如大漠夜风:
“公主殿下。”
她只浅笑,不答话,又微微欠身,将木匣子高举齐眉,意思是,我先将你的儿子还上。
没有被大军胁迫的愤恨与无奈,也没有处于弱势的担忧与恐惧。仿佛,她就是一云端使者,款款而来,好好说完话,办完事,随时可以转身离去一般。
先前随她从三里之外过来的那为首之人,就上前来,于她手中接过匣子,行至西凌王的马侧,又打开了木匣盖子,确认无诈,才递上去。
夜云熙便在心中默念,匣盖开,机关启,触头颅,飞箭出。
果然,当西凌王接过木匣子,赫然见着那张如真的容颜,不禁伸手轻抚爱子的面庞时,三柄飞箭,连环射出,但见那西凌大王淬不及防,大呵一声,仰身侧翻,从马上滚落下来。
第一百章似是故人来()
三柄飞箭,连环射出,但见那西凌大王淬不及防,大呵一声,仰身侧翻,从马上滚落下来。
木匣子里装暗器,匣盖开,机关出。这是个曦朝坊间,江湖市井暗算刺杀的老套路。西凌人接过,焉有不警惕。故而先前那人,从她手中接过匣子,亦是先开盖,再递与西凌王。但是,任凭你打开多少次,都没有关系,因为,除了西凌王,没有人敢去触摸那颗王子头颅。
而西凌王接过,却是要伸手去触摸爱子的,且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头颅,被紫衣精心处理过,将赫连勋的相貌复原得栩栩如生。再略改触发机关的地方,一旦那头颅受外力触碰,飞箭即出。
第一只小箭飞出时,西凌王已经迅捷反应,仰身躲避,小箭擦着他额头,掠过。
第二只小箭紧随而至,那后仰的身形,下降得又低了些,小箭削着鼻尖,再次掠过。
第三种小箭射出,那仰起的下巴,阻了前路,终于,小箭穿喉而过,还是偏了些,不足以致命,但计成也。
西凌王两侧,十二骑抢出,马蹄高扬,长枪大刀齐齐逼来,将这个心狠手辣的曦朝公主与她的侍女迫到在地。
夜云熙倒地的一瞬间,那骨头摔在黄沙上的疼,双手摩擦在砾石上的疼,统统算不得什么,只觉得脑中空洞,被一种强大的恐惧包裹——那大军震动,马蹄嘶鸣,兵士怒吼,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与紫衣,万刃穿心,踏成尘泥。
一只长枪,已经重重地抵至她的喉间,冰冷尖锐,抵得生疼,她不敢动,生怕破了肌肤。伏地的身上,亦是几柄长枪大刀压身,遂强忍恐惧,闭目去等……等西凌王的状况。
果然,一群亲卫扶起西凌王,让他仰躺半坐,检查伤势,拔箭止血,一阵利落忙碌,就地处理,就听到他身边的一个亲卫大喊:
“大王伤势无大碍!大王有令,不要杀她。”
夜云熙就松了一口气。见着喉间的枪尖,略略退开了几寸,身上的刀枪,也松了些力。
无大碍就好,那么她的命,也暂时无忧了。她是来向死处寻生机的,又不是壮士断腕,专心寻死的。本就没有打算,一箭取了西凌王的性命。若是西凌王此刻一命呜呼,那相传与他生死相随的十二卫,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