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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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下一刻,他看见的景象,让他瞠目结舌,一种无名的火苗直从脚底升起,将他烤得全身发软,让他心里胀得发慌。
那个让他心尖子都快要烤焦的女人,正依偎在那传说中已经中箭身亡的西凌大王身边,说依偎还过于斯文了,那简直就是半个身子贴在那大王身上,两个人一起埋在一堆厚厚的兽皮里。那两只纤纤玉手,在那大王身上摸进摸出,又是捏手,又是探心,那娇娇声音,一句接一句的关切呢喃:
“这手脚为什么这么冷?跟冰块似的,我叫他们把炉火再生旺一些。”
“伤口痛不痛,要不要服一点止痛的汤药?”
“那日紫衣用石头烤出来的羊肉,很香,是不是?想不想吃一点,我这就让她再烤。”
“你倒是说句话呀……”那声音里,依稀带着哭腔,是真心的关切与用情。
那大王似乎昏睡了,又不甚其烦,便眯了眼看她,沉沉地说了一句:
“你这丫头,吵死了,让我睡会儿。”那声音里,恼意中带着爱怜。
“你这为老不尊的,吓死我了。”她就破涕为笑,撒娇作势要捶打,高高举起的拳头,却又舍不得打那大王身上,轻轻没入他身旁的兽皮里。
那光景,说不出的……你侬我侬,情真意切,缠绵悱恻。
凤玄墨便立在那帐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中酸意满满,却又不舍离去,一时手足无措,僵在了那里。
终于,那后知后觉的女人转头见了他,果然是惊喜万分,眉梢一扬,眼神闪亮,一边唤他,一边爬起身来:
“阿墨,你终于来了。你的血,不是能够摄心续命吗?你快救救他。”
话音未落,人已至跟前,飞蝶恋花,小鸟回巢般,张了手臂来,倾身抱住他。
那双玲珑小手,就扣在他后腰上,那花蕊脸庞,就搁他颈下胸间,那发间馨香,丝丝入比鼻,沁得他浑身都在颤。他一口口吸着那柔软气息,便有种冲动,想要抬起手来,将她狠狠地反抱了,甚至……
可是,心中又实在是堵得慌,这女人,见了谁都要倾身张臂去抱吗?她一声召唤,他就二话不说,半死不活也要爬起来,扑天抢地地撵过来,刀山火海也闯进来,来了,才发现,原来,她不是需要他,而是,需要他的血,来救她的大王!
“我救不了!”他冷声说到,想要推开她,又舍不得那比梦中真实千万倍的怀抱,即便透过身上冰冷坚硬的甲衣,仍然有一种魂销色受的柔软。
“你怎么了?”心口间那小人儿终于觉察他的情绪,抬起头来,凝眉闪目,疑惑地问他。
“没什么。”他不堪对视,将头别开去。那小人儿便偏过头来,追着来捉他的眼神,他左右躲闪,她就左右追来。还蛮横地探手上来,竟是要来捉他的下巴,他条件反射,将那只乱来的小手捏了,另一只手却趁机而上,抚上他的脸颊,温软的手指,轻轻的语气,如抚在他心上:
“裴炎说你又是箭伤又是风寒,确实消瘦了些……”
“公主……为什么要救他?”他于那说不出的熨帖中,强制闭眼闭心,闷声问到。心中涌动,酸酸胀胀,别扭万分,她难道不知,他心心念念,半生挣扎,就是为了灭那人的国度,取他的性命吗?
“我……”那小人儿一时语塞,继续将他探究了片刻,突然一声轻笑,伸手过去,依旧将他的后腰抱了,还是那副伶牙俐齿的模样,依稀还带着娇娇笑意:
“我昨天才嫁给他,他是我的夫君,我当然想要救他。”俨然一个死心塌地的新嫁娘。
凤玄墨便反手过去,将身后那双小手捉了,狠狠捏住,再撒开来,一个转身,要出帐外去。
“凤玄墨,你站住!”
身后那人突然正了声色,陡然沉了声音,呵住他。他身形一凝,不由自主,便停住了。
那小人儿撵他身前来,仰起头看着他,凝神肃然,说了一句:
“他是你的父亲。”
他花了好几息功夫,来消化这句话。在确认自己的确是耳聪目明,不是幻觉梦境之后,再回头去看那似乎在昏沉入睡的西凌王,便觉得,此生,从未有过如此刻的混乱,震惊,恍然,还有无力与荒唐……
第一百一十四章哀恸七日祭()
“紫衣,第几日了?”夜云熙靠在王帐外的柱竿上,一副疲态加迷糊,问她的侍女。
“已经七日了。”紫衣明白,她家主子问的半截话,是在问什么。腊月初三夜,西凌王中箭昏迷,性命垂危,初四日凌晨,却假死摆局,将那些意欲反叛的部族要人截杀在议事大帐外的风雪地里。至腊月初五凌晨,却是真的……薨逝了。
今日腊月十二,按曦朝的习俗,已过头七,按西凌的规矩,再不堆柴起火,送上天路,就要被天神厌弃了。
按说,初五那日,就应该堆柴浇油,请法师,行葬礼的。可是,当行事的人进了王帐,准备后事,那冰冷的大王身前,那个跪地的凤大将军,跟一尊石像似的杵在那里,不让抬走。行事的众人不知所措,往她家公主那里寻主意,紫衣清楚,凤大将军可是公主心中最能纵容迁就的人,果然,公主左右为难,终是不舍得为难她的大将军,拿了个折中的主意:
“西凌人也不是没有停灵的讲究,那就停一日吧。”
哪知,这个折中的主意,倒得后来,越来越偏颇,第二日,那凤大将军依旧杵在那里,不让抬走,公主叹口气,说:
“那就再停一日吧。”
第三日,第四日,日复一日,如法重演……一直至今日,风大将军不吃不喝,不睡觉不说话,杵在那里,守了七日。她家公主,吃不下睡不好,顶着整个王庭的压力,说尽了好话硬话,也将里面的大王,连同一旁的石像,守了七日。
今日,想必是极限了。紫衣心想。她不知道,里面的大将军,是不是到了极限,但她家主子,已经到了极限,那靠在柱竿上,惺忪着眼,嘶哑着声的模样,着实是要撑不下去了,也是王庭的极限,远处,那个赫连部的大胡子长老,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马,正往这边行来。
“高台上堆柴浇油,请法师,准备葬礼。我先进去看看,赫连长老过来,你先拦着。”
她家主子扔下这句话,转身就溜进王帐里,留下她一个小侍女,独挡一面,紫衣觉得好头痛。
……
此刻,夜云熙亦觉得,好头痛。一边,是王庭的长老们,日日在她耳边,慷慨陈词,已经离开人世的大王,应该尽快送上天路,去见长生天,否则,怎样怎样;一边,是那根木头,只在初五清晨说了一句,也是这七日来的唯一一句,他说的是,我长这么大,昨日才第一次看见他,以后却又再也看不到了,公主,你让我多看几眼。
她就跟着鼻子发酸,怜得要命。一个心软,就让他多看了……几日。可那化石般的光景,当真是铁打的吗?
早就该想到,他那么拗的人,知道了这些事,会是什么反应。父子倒是相认了,她也不知,他俩究竟说了些什么。总之,西凌王去时,脸上眉梢都是柔和平静之意,想必,是无憾了。可留给生者的,却是一个回不去的遗憾,一道过不去的槛。
然而,回不去的遗憾,不回去也罢,人生在世,大小遗憾,多的是。过不去的槛,却非得过了不可,因为,你还得向前走。所以,无论如何,她得帮着他,把这道槛给迈过去了。
心中拿了主意,也就定了心神,进了王帐,轻手轻脚走过去,于那石像身边,跟着跪了下来,也不去看他,只直直地看看榻上那冰冷的大王,轻轻唤到:
“阿墨,已经七日了。”
“嗯……”那石像还是听得见她说话的,顺从地应了一声。
“外面……高台上已经在堆柴准备,法师一会儿就来,今日行……天火葬礼。”夜云熙小心翼翼说来,她突然觉得,那人不是石像,是瓷器,她怕她说错话,他就嘣地一声,碎了。
“好……”那瓷器也听得懂她的话,又顺从地应了一声。
“你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上一觉……”她便又试着建议,同时转头过去,细细看他。本就是拖伤带病的身体,还经这样折腾,实在是惨不忍睹,乱着胡茬,陷着眼窝,嘶着声音,哪还有平日的神采。
“好……”那人还是乖巧得要命,说什么应什么,却未见丝毫动作。
夜云熙疑他是不是已经行动困难,就先站起身来,弯腰作势,去扶他。哪知那人就着那跪地的姿势,一个转身,就将她拦腰抱住,头脸刚好埋在她肚腹上。
她身子一僵,却也由着他,任他像个大孩子似的,将额头抵在她肚腹上,深深地蹭,蹭得她有些发痒。可那有如兽之抵额,无关情欲,只为哀伤,她又如何忍心推开他。索性抱着那颗头颅,手指伸入发间,一阵轻按重揉。然后,就听见有嘶哑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哽哽咽咽,在她腰腹间响起。
这一刻,恐怕是她这一生里最被人依赖与需要的时刻,而她的阿墨,这恐怕是她见过的,此生最为软弱的时候了吧。所以,无论他之前如何算计过她,利用过她,她现在统统都原谅他。更何况,是在了解了他的过往与宿命之后。
“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我的父亲,是什么模样……我早该想到,母亲那样的人喜欢的,怎么会是亚父所说的无名氏……”
那接近气声的抽泣中,是一些苦于出口却又急需倾诉的话,她便安静地听着,一段接一段地,听得她也跟着鼻子发酸。
“云都之祸,本不是他的错,我却从晓事之日起,就念着要取他性命,灭他国家……我杀他亲子,杀我兄长,还用我的血,让他冻骨僵血,受尽痛苦而去。他明明知道是毒,却还要服用下去,还用一年时间来等,等我来踏平他的草原……这比让我一箭射了他,或是一刀砍了他,还要痛苦万倍……”
“这也不是你的错……”夜云熙知道,他此刻翻不过去的槛,是自责。可是,她又觉得,再多的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又怨自己多嘴,“他是真的爱你的母亲,也爱你。他的意思,本来是想,永远不让你知道的,是我多事,偏偏要告诉你。”
“我这一生,好像都是错的,只有遇见公主,是唯一的幸运,公主若是自责,我就…”她就知道,再多的言语,只能越说越乱。那哀痛之人,溺在那低谷里,岂是别人几句轻描淡述,能拉扯起来的。
“阿墨……不要这样。”她就猫腰下去,想扶他起来,可那灌铅似的身躯,她拉扯不得,只得轻轻央求他,“你起来……”
“我知道……我得起来,我还要带他去见母亲,我还要带公主去云都,公主想要的,征千里草原为疆土,据云上之都作要塞,我答应了公主,就要做到……”
她听得凄然,都这副模样了,还想着她要怎样,真是拗犊子,便准备打住他,拖出去,让他好生休息一番,哪知一声轻唤才出声:
“阿墨?”却发现,那人已经松了劲,也止了哭泣,软软地挂在她身上,不动了。再仔细一探,原来是昏睡过去了。
她反倒觉得松了口气,那哀恸到极点之人,是不懂得如何放松神经,找回神智的分寸的。这下也好,总归能得到一会儿调息休眠,等他醒来,也许就好了。
遂唤人进来,西凌王的天火葬礼,立即进行。同时,也将她腰上挂着的人,抬到她那顶小帐里,让紫衣小意照料着。
也顾不得王庭长老们的探究与追问,自将王太后的威严摆出来,我行我素,一副不解释,也懒得解释的强硬。看得那些长老们,眼珠子快掉地上,却又满腹的疑惑与不解,堵得心慌——
西凌王临终,逐一交代遗言,向长老托孤,向王后道别,向小王子嘱托,最后进去的,却是对岸过来的征西大将军;西凌王薨逝,结果是对岸过来的征西大将军表现得最为伤痛;而此刻,西凌王的遗体还在一边火葬,熊熊大火刚起,那厢,刚刚丧夫的王太后就将大将军抬进了她的寝帐里……
夜云熙当然知道,那些王庭长老们的气愤是为何——他们只当凤玄墨是曦朝的将军,凤老将军的第九子,耳朵长得长一点的,知晓他是香雪海的马贼头子,云都狐族的落拓王子贺兰阿狐儿,西凌王曾经下令四处追杀的心腹大患。所以觉得,这几日眼中所见,太过于混乱。
可是,有些微妙的事情,她却不可说。如果在这个时候,西凌王再冒出一个成年的儿子,且还手握曦朝重军,赫连一族会怎么想?托雷会怎么想?王庭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有心人,会怎么想?甚至,她那心机深沉的皇弟知道了,会怎么想?
既然西凌王没有说,凤玄墨没有说,她便不说。如果能将这秘密,藏在心里,埋在土里,化在灰里,再好不过。
所以,当那天火烧尽,敛了骨灰,行完葬礼。她便牵了托雷小大王,掉头径直进了自己的小帐。
就当她荒淫吧,西凌王刚一薨逝,她就另寻新欢。可是,对岸有十几万娘家大军守着,手里有正统的小大王托雷牵着,血脉里,还有云都之城与宝藏的承诺流淌着,她硬气十足,欺的,就是他们敢怒不敢言。
第一百一十五章您省着点用()
“公主殿下,我的姑奶奶,不要怪老夫是多嘴的人,您好歹也入耳听一听。这人身肉长,不是铁打的。您想想,哪次不是?老夫刚刚将他修理好,您又乱折腾,长期这样,会让他折寿的。您饱读诗书,总该知道,历朝历代的那些将军们,累死的多过战死的……就算他体质跟常人不太一样,伤口愈合也来的奇快,可这铜皮铁骨,龙身金枪……您也得省着点用,是不?”
徐老爷子一边收拾医箱,一边口吐唠叨。夜云熙只觉得耳边,如鸣虫般嗡嗡地响。那军营里混久了的糟老头子,满腔江湖气,满嘴荤话,鸾卫营出身的人,也只有他,敢这样跟她说话。
“好了,我知道了。”她却恼不起来,只讪笑应了。先前那木头挂他身上直接就昏睡过去,她只当是疲惫过度,情绪过激,稍事休息便好。哪知让紫衣伺候了半日,就发现有些不对劲,脸色发青,气息虚弱,昏沉低热,怎么喊都不醒。
让西凌王庭的医官来瞧,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她想着这人平日最服徐老爷子的照料,便使人将她这鸾卫营中的活宝给请过来,一番仔细诊疗,针穴药石齐下,又将背上的箭伤细细处理了一遍,才见得脸色缓和,呼吸匀净起来,算是妥些了。
让紫衣着人送走了那糟糕老头儿,这才安静下来。冬日天短,一日做不了多少事,此时已入夜,也无事可做,索性就在矮榻边守着,半坐半靠了,托着腮帮子,看着那睡梦中的人出神。
见那人眉头频蹙,不禁伸手去抚。指腹触处,轻揉顺捋,那如山微皱便渐渐舒展开去,想来是觉得受用,她亦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平和蜜意在心中荡漾。二人相识以来,总是阴差阳错,向来惊心动魄,从未有过,如此刻的静谧。
“母亲——”身边响起一个故作小大人老成的稚童声音。
她也不回头看,也知道是那托雷小大王摸进来了,便顺口应了一声:“嗯。”
“母亲,他——”未等那小孩说完,她突然抬手将他的嘴虚捂了,一来嫌吵,二来嫌别扭。少顷,索性转过身来,看着那小孩儿,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