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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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条件?”云都城的大祭司,就是这样只手遮天,控制一切的吗?借天之力,去驱使众生,行自己的私欲之事。不过,说到讲条件,她也不怯,生在皇家,她天生就会讲条件,她的一生,就是用自己作注资,不停地交换,用芝麻换明珠的一条不归路。
“你看那边……”大祭司引着她,朝那金宫大殿的废墟里行了几步,登上几阶白玉台基,抬手指她看先前来处,几里开外,平阔广漠之上,人马挤挤,两军对阵,剑拔弩张。还有一拨几百人的队伍,于两军之间,赤手空拳,凝神以待。
朝着这边渐渐行近的,是一支几十人的骑行马队,分成几拨,行得参差。等她看清楚来者何人时,便知道了远方的对峙阵仗,是怎么回事。
那清瘦的,是裴炎,那身材发福的,是北辰萧国公,还有唯一一个并未骑马,却能双腿跑来,如踏浪逐沙,竟也保持与马速齐驱的,是大漠里的风,铁塔萨力和。那么,远处的两军对阵,便是她的八千骑兵对阵北辰,而中间的几百人,应是那些云都隐者吧。
“我近來与北辰人有笔交易,向他们借兵一日,还他们一人。也可以反过来说,我助他们重创西陵,他们替我,消除一个心患。”大祭司的声音,弯弯绕绕,复杂逻辑,在她耳边说来。
她听得很明白,却不去看他,只盯着眼皮下,那已经行至基石下方的几拨人,纷纷勒马驻足,各自为阵。那靠得最近的,是胖胖的萧国公,滚身下马,立于平地乱石中,仰头冲她大喊:
“去年六月,公主出嫁我辰国陛下,在香雪海黄金路上走岔了路,陛下震怒,命我等务必迎回公主。一日迎不回,一日不得归。故而八千迎亲使者,至今尚未归雍州。若今日再迎不回公主,萧某与八千北辰禁卫军,便只有埋骨在这荒漠之中了。”
听起来是毕恭毕敬的迎请,可怜巴巴的哀求,实在赤裸裸的威胁。言下之意,如果不从,他们不介意,与你的骑兵,立马开杀,至多两败俱伤,玉石俱焚。只是,这种威胁,实在可恶,他怎么知道,她就不敢玉石俱焚呢?
又见那胖国公从心口摸出一个丁点大的小匣子,高举了,似在给她看,她就不知,这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了。
“他手里,是这颗碎心丸的解药。”大祭司的声音,又在她身侧幽幽渗出,夜云熙猛地转头,去看那银发白袍,见他亦从宽袍广袖中摸出一个玉瓷药瓶来,向她递来。要她先看解药,再看毒药,却是要她先服毒药,再去换解药。
她伸手接了,心中也恍然,这位大祭司,果然好手段。原来,那三生醉,饮下的是凤玄墨,可是,要对付的却是她。凤玄墨知他亚父根底,这位亚父岂又不知那痴人心性。他早就知道,那痴人宁死也不愿舍弃与屈就,所以,也早就算好了,等到这一刻,来与她谈。
不然,为何凤玄墨提前一日,他亦能提前一日到?为何这八千北辰禁卫军,五百隐者,甚至连被关在西凌王庭牢狱里的萨力和,都能齐刷刷地赶到?为何她尚未饮毒,那萧国公手里,已经持了解药?
敢情,她先前那番慷慨陈词……白说了。他早就做好了圈套,等着她心甘情愿的往里面钻。
然而,就算看清楚了这圈套,她也只能义无反顾往里面钻——没有其他选择。
“好,你先救他,我看着他醒了,我就跟北辰人走。”她将玉瓷瓶攥在手里,微微使力捏了,用拇指指腹磨着光滑瓶肚,也不用细想了,只随了心意,干脆说到。只要他能完好,她不介意,随风飘摇。
“你先服下它,若过了一日,尚不服解药,心脉碎裂而亡,而且,死相很难看。那颗解药,炼制需用七七四十九天,且世间仅此一颗。”言下之意,不要心存侥幸,等凤玄墨醒时,想要反悔或者耍点花招,死路有很多种,生路却只有一条。
夜云熙二话不说,拔了瓷瓶塞子,将那药丸倒在掌心里,管他什么模样气味,往檀口一塞,仰头便干吞下,末了,还瓷瓶一抛,将玉色掌心摊开,让那大祭司看。
贺兰大祭司从她掌心,一路看进她眼里,见着那卓绝神情,才微微颔首,转头冲着下面的乱石地,喊一个人上来:
“萨力和过来,取她一盅血,拿下来。”说完,白影一晃,从石梯处钻下地宫去了。
萨力和上来,依旧寡言,取下腰上的牛皮囊和匕首,匕首脱鞘,囊子拔塞,再单膝跪在她身前,依然与她齐胸高。
她就将左手的手腕伸了过去,再别开头,木然看着眼前一片废墟。听见利刃在腕间划破皮肤的声音,听见汩汩鲜血滴入皮囊的声音——唯独忘了,那种痛感,该要如何记忆。若是幼时,父为皇,母为后,她不小心磕破块皮,都要引得龙颜大怒,整个曦宫都要震上半天;若是从前,丹桂宫拥樨殿,她不小心割了几滴指尖血,宫人侍女们,都要大呼小叫,惊乍忙乎大半天,若是此刻,那木头在身边,她早就蹙眉烂脸,扑进那温热的胸怀。恍然往昔与今日,不觉眼角有些泪浸润。
等萨力和取了血,又摸出一块烂乎乎臭烘烘的药膏,往她腕间伤口上胡乱涂了,便拎了牛皮囊子,钻身下地宫去,许久不见出来。
阳光强照,失血晕眩,加之心力交瘁,不由得腿脚绵软,便寻了个阴影处石阶,直直上面一坐。只觉得处身沙砾碎石,呛鼻烟尘,与自己的灰头土脸,苍白容颜,甚是融洽相配,竟有些想睡。
听得下方马嘶剑鸣,伸长了脖子看来,原是下面的两拨人,有些僵持。估计是都要上来,却又都不想让对方上来。
她突然想要,整个天地间都安静些,便扬了嗓门,冲着下面两拨人大喊:
“萧公爷,这日头这么大,我怕你老人家顶不住,你先回阵中去,搭个凉棚休息半响,我稍晚些时候,自然会去向你讨解药。”
“裴炎,你也回去,只管将八千骑兵整队领好,严阵以待,我自有主张。”
说完,也不管下面的人们要如何商量,文斗还是武斗,是要留下来晒太阳,还是闪开去晒太阳,都与她不相干。她顺着那石阶,一溜身趴俯过去,只管闭上眼睛,睡了。耳中马蹄声渐响,又渐远,身边断壁残垣渐渐清晰,又渐渐模糊,依稀回到那曦宫,燃花卧柳间,倚靠在白玉暖石上,懒洋洋晒着春日暖阳,翩翩然入了春梦。
第一百三十七章梦里见过你()
那断壁残垣间,悠悠一梦,似那水磨婉音的折子戏,又在那姹紫嫣红亭台间,如真如幻,半梦半醒,明知是梦,却不愿醒,任由身心沉沦,偷得半响欢——
她于那燃花卧柳处,白玉暖石上,百骸正懒,眠得正酣。那翩翩儿郎,锦衣玉冠,眉眼流光,拂开花丛柳枝,俯身来看:
“公主,让我好找,原来在这懒眠偷闲。”
“我与你素昧平生,你是如何找来的?”她半依芍药花丛,手持戏文书卷,问得慵懒。心中清醒地记得,她与他,断了一生一世的血誓,他如饮忘川水,早已记不得她,便故意试他。
“公主说笑了,我说过的,我怎舍得忘记?白日里还罢,在梦里,却是常常见着的。”那人躬身弯腰,俯得更低,笑得更浓,眼看眉眼就要触她脸上,下一瞬就要亲上她。
“嗯呀……你抱我起来……”她嘤咛一声,将头一偏,躲了,扔了手中书卷,将双臂伸上去,揽住他后颈,要他抱她起来。
“公主想去哪里?”那人一边将她打横抱起,一边低低问她,一如既往的千依百顺。
“那边,百花深处,水上凉亭。”她扬手一指,娇娇说到,复又软软挂上,心中欢喜,原来,他还是记得她的。
“去作什么?”那木头又犯傻了,竟呆呆地问她。
这静好午后,春光明媚,繁花似锦,别后重逢,他居然问她,要作什么?她樱唇一递,银牙一咬,咬住他耳根子,将先前手中戏文书卷里的旖旎唱词,绵绵吐了,朝他耳朵里灌: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著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摸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就将那耳根子,咬得红潮顿生。那人一路穿花拂柳,脚下生风,还真就将她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阑边,两情和合,千般爱惜,万种温存……
也不知过了多久,睁开眼来,眼前沙砾残垣依旧,头顶日头也依旧。那日头,竟未半点偏斜,依旧在那个方向,那个高度。仿佛先前南柯一梦,时光留驻,那春日暖阳,亦停在当空,等她在梦里走了一回。起身坐起来,在那断垣石阶上,曲腿抱臂,眯眼回神,回味梦中绮境,脸色渐渐泛起潮红,她刚才做的,还真的是一个……春梦。
在这废墟之地,良人未醒,千军相持,毒药相逼,她倾尽所有,以身作注,在绝境中挣扎,竟施施然做了一个春梦,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不觉埋头膝间,羞过之后,只叹老天怜她,又似在责她。往日任性,总觉得要文火慢炖,来日方长,哪知世事多变,也许今日过后,那两情和合,巫山云雨,便成永不可触的终生之憾。
遂抿嘴咬牙,掌心遮脸,只想将那梦中之境,身心之感,刻在心上,记得牢些,足以慰她后半生。
神光离合间,看见萨力和从石阶处上来,背上负了风玄墨,往着高处玉阶上来。她赶紧站起身,凑上前去。见他行了几阶,捡了个开阔阳光处,将背上那人放下来躺好。终于,她听见这尊铁塔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大祭司说,断誓之术已成,三生醉之蛊亦解,让阿狐王子在温暖的地方躺着,日落之前,他会醒来。届时,望公主守诺。”
说完,就坐在凤玄墨身边,高铁塔变成矮铁塔,不言语,也不动作了。不过,她眼尖地发现,这个粗莽大汉的细心——他坐的位置,刚好替地上那人,挡住了头上的太阳。
她半蹲下去,轻言细语,与他讨个商量:
“萨力和,你可不可以,挪开一点,让我坐这边?”
萨力和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地上凤玄墨一眼,不说话,却终是往边上挪了挪,给她让出一个位置来。她赶紧转身坐了下去,生怕这看不出喜怒之人突然反悔似的。
一边是一尊沉默铁塔,熊腰虎背,铜铃大眼,浓眉粗鬤;一边是安静躺着的情郎,刀刻玉琢的清俊容颜,长身细腰,闭目睡心,神情安详。她当然,想也不想,就侧了身,扭了头,痴痴地去看地上那人,轻轻地抬手去扶他脸,说不出的爱怜与不舍。
可是,那些痴话,却又只能说给这铁塔听:
“萨力和,他说,解断血誓,他就记不得我了,那你猜一猜,他醒来时,第一眼看见我,会是怎样的表情?是要问我芳龄几许,家门府邸何处,还是要探我有无良人,婚配与否?”
“……”萨力和无声,恍若未闻。
“喂,我问你呢?”夜云熙转身,用胳膊肘去碰他,这废墟殿前,失而复得,却又要硬生生离别,她急需一个人,听她满腔的难受。
“我不知。”萨力和被她戳得无奈,挤出一句话来。
她听得却安心,只要他在听,答什么,无关重要。她只要,天地之外,还有一人,能做她此时见证,足矣。复又转过身去,抬起青葱手指,细细抚摸那人眉眼五官,一一往心里刻,亦如一日清晨,他的细细抚摸一般。只是,彼时他醒来,她装睡,郎情妾意,你侬我侬。而此刻,她清醒,他却沉睡,人儿未离,前缘却已尽。
“日落之前,他就会醒吗?也就是说,日落之时,我就该走了。可是,我真的害怕,到时候,自己迈不动腿走开。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先找个地方躲起来,远远就瞧着他,就好?”
她先前,笑他痴念,宁愿舍命,也不要遗忘。不如她勇敢,宁愿舍了他,也要救他。可是,终究还是害怕,他等下睁眼醒来,梨涡深漩,玉树风流依旧,幽黑深眸里,清晰地映着她,雁过无痕的心中,却再无她。
“我不知。”她的缱绻心思,寸断肝肠,萨力和如何懂,只有,以不变应她万变。
“可是,他说过,他舍不得忘记我的,那么执拗的人,万一就跟老天爷卯上了,让老天爷开了眼,我却又要走了,怎么办?若他醒来时,见不着我,会不会找我,找不着我,会不会着急?”
此去关山万里,阻隔千重,她的前路未卜,命运未知,而他的明日,会不会有其他人来陪?会不会,留她在梦里,或者,入她梦里?
“我不知。”萨力和除了这三个字,似乎不会说其他的话了。
“你什么都不知!”她突然转头,冲那懵懂铁塔大吼,她欲哭无泪,无人可诉,只能对着一个不知情为何物之人,当作回音壁。却又瞬间泄气,幽幽叹到,“也不怪你,我忘了,你也是个失心的可怜人。”
萨力和看向废墟前方的那双铜铃大眼,突然转过来,守门神般的威严,看了她片刻,说了一句:
“公主错了,我有心,只是不动而已。”
那与失心,有何区别?大祭司用狐王之血摄心,控制五百隐者。那灭城之时,看似幸存的五百少年,如今个个身怀绝技,却无七情六欲,无非是,换了一种方式沉睡而已。她突然觉得,想与这位大祭司理论一番,上天犹有好生之德,大祭司占着通灵法术,就可以视人命如草芥吗?
满腔幽怨,换成悲愤,或者说,她需要一些能够紧绷神经的事情,来转移注意力,以免那一寸寸下沉的太阳,将心中的离愁别绪,催成排山倒海之势,将她腐骨蚀心,直接烂在这废墟残垣里。遂想起来问萨力和:
“大祭司呢?他为何不上来?”萨力和背了风玄墨上来之后,她与他在这乱石阶上,叙话多时,却不见大祭司身影。
“他打坐休息片刻,还要去地宫下层看。”萨力和答到。
是了,她差点忘了,万钧黄金,万卷藏书,世人相传的云都宝藏。她也曾好奇,也差一步,就见着了。只是,就在她转身要下去看之时,命运急转,给了她一个无法回头的相反方向。
此刻,她真是无心无念,弃之如土。不过就是满屋书香,满地金黄,罢了,谁稀罕,谁拿去。即便是那人许她的一份聘礼,赛过曦京城里那些阔气的十里红妆,她也不要了。她不可太贪心,那人浑身冰冷,奄奄一息之时,她暗自发的愿,老天已经垂怜。如今,即便永远如初见,也胜过坐拥满城宝藏。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长长哀嚎,从地下传来,仿佛眼前的精铁旗杆,断壁宫殿,都在震动,她与萨力和齐齐惊心,对视一眼,皆要起身。她却比那铁塔快了半步,往那入口石阶处冲了过去,扔下一句话止住了正在起身的铁塔:
“你在这里看好他,我下去看看。”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和胆量,心中升起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与预感。她终是想下那地宫去看看,却不是为了满目宝藏,而是冥冥之中,觉得这云都之缘,还没完。既然老天让她坐在那糟乱破地上等日落,说不定是天女显灵,还有些东西,等着给她看。
一路摸黑,绕着石阶冲了十余圈,直直下到了最低处,见着那空荡地宫中,四壁的夜明珠闪着幽光。说是“空荡”,是因为,那高阔宽敞如广场的空间里,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个白袍之人——贺兰铮长发披乱,歇斯底里地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