磊落青衫行-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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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去做什么?还是流浪?”沈一白也是靠在花坛边上,淡淡地问。
“我没有流浪。不是漫无目的。”钟屹声音闷闷的。
“那又怎样?”沈一白轻笑了一声,“离家在外,自食其力,居无定所。你哪条不具备?其实说起来,我们都是在流浪。尽管目的不一样。”
“别跟我说你是为了生存!”钟屹瞥了眼沈一白,觉得他又要开始矫情了。
“承认这个又不丢人?不是,就很了不起吗?”沈一白回敬了钟屹一眼,才把目光调向了深邃的夜空,“每个男孩子的心里,可能都有个云游四海,放浪形骸,执剑走天涯的梦。觉得能够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是比天还大,还重要的事情。长大了,成熟了,大多数人便把这个梦藏在心里,再也不提起了。可也有人还执着在梦里,不肯醒来。你就是后者。”
“那你呢?醒了,不是一样在流浪?”钟屹没好气地顶了回去。
潜意识里,这似乎是对他的坚持的一种轻视。但他并不想解释。
“我是在接受惩罚。”沈一白幽幽地叹了口气,“很久以前,我曾经有过一个很大的家和一个深爱我的人。可我为了自己的自由,把他们都抛下了。但当我开始越来越想念那个家,那个人的时候,却已经回不去,找不到他们了。所以,我只好到处流浪,希望能再见到她。”
钟屹扭过头,有些诧异地打量着沈一白。
他不能相信,这个年龄和自己相仿,总是温润如玉,精致、娇贵得如同玻璃花一样的男人,会有这样的创伤和沧桑。
或许,他只是想借这个故事暗指自己?那,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
“如果找到了,你会做什么?”钟屹提出的是自己也没有答案的问题。
“用我的方式去爱她。”沈一白的声音很平静,“其实,我找到过她好多次了。可因为我伤她太深,她已经把我彻底忘了。不管我怎么努力,她都不可能像当初一样爱我了。所以,我只好守着她,用我的力所能及去补偿她,直到她找到她的幸福为止。”
“那你要找的,就是小都?”钟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顺着他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我只找程皓宇。”沈一白诡异地一笑,忽然把脸凑过来,直盯着他的眼睛,“你信不信?”
沈一白的脸遽然就在眼前,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钟屹下意识地想向后躲,结果却是愣愣地僵在那里。
他还从没有这么近地审视过一个男人。而眼前的这个男人,真的是让他看不懂了。
这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沈一白了。
他的眉毛虽是精心修剪过,但仍应算剑眉。而那在钟屹看来本是太过多情妩媚的眼睛此刻却似寒星闪烁,于清冽里隐现着迫人的英气。挺直的鼻梁和薄翘的嘴唇,让他看起来竟有了令人敬畏的凛然之风。
若是再有一袭长衫在身,一刃清锋在手,那就和传说中的飘逸剑侠无异了。
虽然对穿越故事早有耳闻,可钟屹自认也没幼稚到真的相信它的存在。但这时,面对沈一白,他却只能点头。
或者说,他情愿相信。
“见鬼!我都不信!”沈一白身形后撤,只一个瞬间,他就又是那个洒脱不羁,散漫轻佻的沈一白了。
变化速度之快,令钟屹不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你不是相信,是希望!”沈一白欠身扔掉烟蒂,拍了拍钟屹的肩膀,“因为你觉得,如果真是那样,你至少可以有机会去做些什么来弥补自己留给她的缺憾。不过,我不介意告诉你:就算你有机缘成为时空旅者,你也改变不了过往,追不回那份遗憾。如果命中注定不能真正契合,那么生生世世的相望,也绝不是安慰,而是最痛的折磨。你还是好好儿想想今生可以做些什么吧。”
看着沈一白那莫测高深的笑容,钟屹彻底迷惑了。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在那副年轻、魅惑的外表下,隐藏的是远远超过他年龄的阅历和城府;看似玩世不恭,荒诞无稽的言语里,透露的是让常人无法企及的洞悉和睿智。执着但却豁达,坦诚但也谨慎,坚守但不偏颇,犀利但不尖刻……
他从没喜欢过沈一白,但他欣赏他;他也从没认同过沈一白,但此刻,他却选择了信任他。
钟屹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他的魔力催眠了。
“我找了她四年。想得最多的就是第一句话要怎么讲。可真见到了她,我却只能逃走,甚至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口。”钟屹垂眼盯着街边徘徊的落叶,缓缓搓着手,“我不想打扰到她现在的生活,我给不了她想要的。可我也没办法不想她,走得越远就越想。有时候也问自己,我一直标榜在寻找远方的美好,可为什么偏偏错过了身边的。我们曾经都那么用心,用力地想抓牢,可越是那样,反而失去得越快。我怕会再次辜负了她。也许就像你说的,我的命中注定就是远远地望着她的窗口。”
“屁话连篇!”沈一白不耐烦地皱皱眉,罕有地爆了粗口,“这惯了的人矫情起来更是受不了!”
钟屹被沈一白骂得一愣,不解地抬头看他。
“人总是会变的。你连自己想要什么都没搞清楚,怎么能确定程皓宇现在想要什么?我看过你的那些照片。你的风格,包括你,其实也一直在变沉下来了,更踏实,更丰富,也更悲悯了。那些照片不止是有灵魂,而是有思想了。”沈一白踱回钟屹的旁边,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有梦想,保留梦想是件幸福的事。但不能困在梦想里,拒绝长大。自由是相对的,不是形式,而是精神。只要你足够强,就没有人可以剥夺它。兄弟,至少在这点上,你做的就远不如程皓宇。”
“我的确是没有你们活得精彩!”钟屹思忖着沈一白的话,半晌,才苦笑着摇摇头,“这次过来,其实还有家大学的摄影学院想和我谈客座的事情。我还没拿定主意。”
“这是枝节问题。关键是,你得想清楚你要什么样的生活,要怎么活着。”沈一白看了看表,伸手在鼻翼上蹭了蹭,“有话快说吧,我得上去了。估计那个小魔头就要发飙了。”
“你一直爱她,也有机会,你为什么不争取?”钟屹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压在心底的问题。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沈一白面色微滞,似是有一丝黯然滑过,但细看,却是释然的笑容,“对于程皓宇,以前是有你钟屹,现在和以后,还会有钟二,钟三,但沈一白却只有一个。”
“你这样的朋友,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钟屹定定地看着沈一白,由衷地说。
“你别这么看着我。虽然你不像我想象中那么讨厌,可我也不想交你这么逊的朋友!别跟别人说我认识你!”沈一白缩了缩头,避瘟神似地往后躲。
“我的确高攀不起!”钟屹再没想到谦谦君子般的沈一白居然如此腹黑舌毒,一时有些讪讪的。
沈一白咧嘴一乐,刚要乘胜追击,电话却先响了。他放在耳边听了一下,便飞速打开了免提。
“沈伯伯,你怎么还不来啊?蛋糕要化掉了!”比蛋糕还要甜糯的声音传了出来。
“化掉?!那你先替沈伯伯吃啊!”沈一白的声音也柔了下来。
“不行!伊戈要和你一起吃!你在哪里啊?”
“伯伯已经到你楼下了,你的礼物好重啊!伯伯都要拿不动了。伊戈乖!你先准备刀叉,再把那首‘鸡公仔尾弯弯’唱一遍,伯伯就到了。”沈一白瞟了钟屹一眼。
“好吧,你快点啊!伊戈想伯伯了。”
“小坏蛋,是想你的礼物吧?好啦,我马上到。”
“这里有我电话,有时间打给我,我这两个星期都在。”收了电话,沈一白递上自己的名片。
钟屹愣愣站着,没有接,“伊戈?是……鹰?”
“有什么不对么?”沈一白答得有些满不在乎。
“那,他是……”钟屹几乎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喂!他是谁的儿子和你要什么样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别让我对你那点来之不易的好印象荡然无存好不好?”沈一白却忽然暴躁了,“你是可以因为有了儿子,所以放弃初衷留在他们母子身边,还是可以因为他是别人的儿子,所以连你心爱的女人都放弃?这里没有苦儿怨妇等着你的施舍照顾,就算你真的决定要回到程皓宇身边,她现在也不一定可以再接受你。你挑点重要的想好不好?真是思维混乱!你自己慢慢想吧。”
夜风挟着雨意,打在身上竟也是侵人的阴凉。
钟屹不禁打了个寒战。
沈一白临走前塞给他的名片翻了个筋斗,跌落在盘旋的枯叶里,向远处滑去。
钟屹把背包甩在肩上,转过身,向着相反的方向,慢慢地走。
走出几步,他回过头看了看。
路灯光晕下,落叶中的一小片洁白闪耀着如雪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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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凝固不动。
朔风撕裂着台下各人的衣角。凄厉地发出长鸣的是马。
血从燕赤侠的剑尖淌下,马上被吸干了。
这柄血色的剑,会吸血!
郭天北静静地盯着燕赤侠,儒雅的脸上扬起一抹干涩的苦笑。
然后他就缓缓地倒下台去。
台下响起阵阵惊叫声,掺着长号的烈风。
燕赤侠突然呕出一口鲜血,溅在他的长剑上。他仰首不语,似在沉思,又似在祈祷。
没有人敢打扰他的祈祷。
过了一阵,他沉步走下台去。每一步,都叫围观者感到无尽的压迫力。众人只觉一阵比朔风更冷冽的杀气向着自己迎面逼来,不禁畏惧地闪出一条道来。
燕赤侠笔直地走向少林方丈静镜大师。
静镜大师端坐不动,眉端的祥和之气正与凛冽的杀气相抗衡。
燕赤侠已站在他的面前,手上的利刃血光闪烁,令人窒息。
静镜大师的背脊一阵寒意。
血剑暴长,众人的呼吸骤停
静镜大师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大汉,只见那把令江湖人谈之色变的血刃已平平举到自己面前。
剑尖在燕赤侠手中。
“燕施主?”
咚!
谁也料不到天下无敌的燕赤侠竟会向静镜大师跪了下去。
能把武林第一人郭天北杀死的燕赤侠,居然向少林屈膝了?
“燕某一生负人太深,愿遁入空门,从此永别江湖,只与黄卷青灯为伴。”
静镜大师凝望着这一脸戾气、满腮粗犷的汉子,缓缓地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三日后,嵩山少林寺。
“青丝缕缕随尘缘,从此便是空门人。”静镜大师亲自为燕赤侠剃度,赐名绝尘。
燕赤侠低头喃语,四周黄烟飘渺。
静镜大师内力精深,耳力非凡,听见他道的是:“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大师轻轻摇头,高念佛号,摩顶规劝,“绝尘绝尘,胡不绝尘,既入空门,前事不念。”
绝尘垂首合什,用力诵念:“既入空门,前事不念。”
烟雾缭绕,那倩柔如云的身影,最后一次飘然而至……
杭州。天堂之地,软红尘万丈。
江浙娇娃名动天下,前有西子,后有小小。
小小,苏小小。
自京师到南蛮,达官贵人、名流墨客,无不以瞻其芳泽为荣。据说苏家向来不点烛,墙壁上都镶嵌着夜明珠。又据说金陵王爷为请她到金陵来,竟令人造了一条极尽奢华的彩船,以宝玉为床,黄金为壁,珍珠为帐,为她建造起一间举世无双的香闺。更有人说连皇上都曾召她入宫,奈何身份悬殊,只得忍痛割爱,遣回杭州。
入幕之宾屈指可数,皇孙贵人争相为博佳人一笑而抛掷千金。
此时,小小楼前聚集了上百人,沸沸扬扬。比过节还热闹,大半都是来看热闹的民众。
堆成小山似的彩帛红绫正在燃烧!
“真烧呀……”
“可不是,罗家公子说要一直烧到苏小小出来见他一面不可!”
有人唾弃,“败家子!”
也有人叹息,“罗家虽是杭州首富,可人家苏小小是天下第一名妓呢。”
“不就是个……嘛”
一匹价值十两的红绫烧去了。罗丰又把另一匹湘绣扔入火堆。“求苏姑娘乞怜在下一片苦心,移步一见!”他高声喊道。
小楼里静悄悄的。
一匹、两匹、三匹……十匹、二十匹……
小楼里仍是静悄悄的。
罗丰烧完了最后一匹,楼里才开了一道细缝,一个小婢走出来,呈上一张青碧色的信笺。罗丰大喜,忙细看。
数行簪花小篆。
“罗公子足下:
贱妾庸姿俗粉,不堪入君子之目。况贱妾感染风寒,偶有呕血之疾。更非吉兆。故斗胆不出,祈择日于楼内奉清茶一杯以为谢罪。”
烧了价值不菲的绫罗绸缎仍不能见一见名动天下的苏小小,实在可惜。
罗丰却不气不恼,微微作揖道:“谢姑娘信。罗某改日丁当再备厚礼来叙……”
众人见原来还是不能进去,不禁纷纷为他叹息,却见他浑然不当一回事,又竖起大拇指赞叹罗家的公子好修养。
小小楼内,笺子和苏姨妈正坐在苏小小的闺房门口。
笺子嘟着嘴道:“小姐当真狠心哪,那些湘绣蜀锦看得我都眼花了,不就是见一面吗!”
苏姨妈伸指在她脑门上一戳,哼道:“你这孩子家不懂事,你以为那个罗公子真有那么笨,他呀,不过想借咱们小小姑娘出名。你瞧小小如果出去跟他见了一面,日后天下的人都知道他罗丰只用一百匹绫罗就博得红颜一见,他不就天下闻名了吗?真是如意算盘。往后他罗家的绸缎生意,不就更有名气了吗?想借咱们小小成名的,除了这些大腹便便的富人,还有穷酸溜溜的文人……”
铜兽吐出缕缕龙诞香,把精巧素雅的小舍熏得朦朦胧胧的。檀木小几上,摆着几斛明珠。
红纱飘扬,苏小小坐在桌前,托着腮出神。
不迎客的时候,她总是素脸素装的。
桌上放着一张红纸,纸上有字,潇洒飞扬。
那是他的字,他的信。
苏小小怔怔地坐着,不觉泪水已滴湿了衣襟。
“韦郎呀韦郎,你若待我情深,须知我此志不嫁作人妾。不入府为姬。为何你偏偏要我嫁你为妾?”她低喃着把信贴在胸前。绝美的脸庞上全是哀伤。
其实这只不过是预料中的事。在千百年重重复复的“落难穷公子和好心青楼女子”悲剧中的,小小一个翻版而已。
落魄的才子,痴情的佳人。
曾经的海誓山盟,到了金榜题名,一切烟消云散。
到那时,只有名门淑媛,才可以让春风得意的才子动心了。所谓的槽糠之妻不下堂,不过是空话。
更何况小小身在妓家。
还记得当年韦南章衣衫褴褛,饥寒交迫,倒在路旁。小小见到他清澈的眼神,骨子里的书香,一时倾情。
或许罗丰等人永远不会明白,一张小画就把小小的心掳走了。
画上的小小也并不漂亮。
头上双鸦髻,身上春衫薄。是个小小的婢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