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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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翎阁中多桩差事被停,秦长舒也脱簪待罪,淮乐公主欲进宫求情,却得知圣人连一月一次的阖家宴也取消了。
她立刻想找宁朝阳,华年却说,宁大人病了。
淮乐一惊,挥袖摆驾宁府。
宁朝阳看起来很是虚弱,身上的罗裙空空荡荡,整个人如同游魂一般。
她上前行礼:“微臣见过殿下。”
只这一下,淮乐就察觉到了不对:“你在生本宫的气?”
“殿下言重。”她垂眼道,“朝阳已将命卖在了凤翎阁,只管办事妥不妥帖,哪有生不生气一说。”
那就真的是在生气。
淮乐抿唇,轻声问她:“朝阳,你可还记得本宫见你第一眼时说的什么?”
宁朝阳眼皮动了动。
“殿下说,微臣的好处是不管大小事都能藏在心里,坏处是不管大小事都藏在了心里。”
淮乐点头:“那现在,你说出来,本宫听着。”
朝阳抬眼看她。
面前的女子已近而立,凤眸含威,一身皇家气派,但她说这话的语气是略有委屈的,像谁家温柔的长姐,不明白自己错在了何处。
她看了一会儿之后,平静地开口:“微臣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忠君之志、报国之愿。”
淮乐皱眉。
她拂开凤袍起身,从窗口看向隔壁院落纷飞的灰烟:“是因为你那个突然暴毙的外室?”
拳头骤然捏紧,宁朝阳冷声道:“启禀殿下,微臣正在准备婚事,他以前是外室,以后不——”
话没落音,脸上倏地就挨了一巴掌。
宁朝阳眼眸微睁。
面前的人与她对立,冷着眉眼一字一句地与她道:“朝阳你记住,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女人,只配待在后宅里,不配站在朝堂上。”
“本宫一心提拔你,不是让你来与死人成婚、做名留青史的痴女的。本宫要的是良臣,大盛要的是好官,你有这个本事,但你现在显然没了这份心。”
“本宫对你很失?????望。”
喉头微动,宁朝阳缓了一会儿才淡声问:“在殿下眼里,朝阳是一个人,还是一条狗?”
“你放肆!”淮乐大怒,“为他,你这已经是第二次顶撞本宫!”
凌厉的气势逼得那纸一样单薄的人来回晃了晃,淮乐看着,又有点不忍心。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怒意道:“朝阳,你是凤翎阁近两年来最好的苗子,本宫不希望你折在这里,不值当。”
宁朝阳安静地站着,听她说为官要义,又听她说男人不值得信任。
一通深聊之后,淮乐问:“你明白吗?”
说了这么多,殿下始终没有与她解释到底为何一杯茶毒死江亦川。
嘲弄地勾起嘴角,宁朝阳慢条斯理地拱手行礼。
她答:“汪。”
淮乐殿下气得红了眼。
这等的冒犯,殿下无论如何也是忍不了的,宁朝阳平静地看着她,已经做好了被外调的准备。
谁料淮乐殿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却还是道:“后日定北侯班师回朝,你代本宫去长安门迎他。”
朝阳不解地抬眼。
“让你去你就去!”淮乐恼道,“办不好本宫就将你那外……你那郎君的棺材掀了!”
“……”
沉默良久,宁朝阳才淡淡地应了一声。
·
五月已至,天光更加灿烂,戴着盔甲的骏马长嘶一声,雄赳赳的镇远军精锐就跨进了上京的城门。
宁朝阳站在长安门下,身着三品海棠花官服,手持淮乐殿下的玉笏板,恭敬地朝着来人躬身:“凤翎阁领命在此恭候。”
以她为首,门边两侧上百名官员皆躬身。
长安门以内是不能骑马的,这些人见了这阵仗就应该下马还礼,然后再随她一起往皇城里走。
然而,镇远军的这些人没动。
打头的副将高坐马上,皱眉盯着她就道:“你们就是凤翎阁啊?方才一路走过来我就想说了,那路边是谁掌的规矩,守卫极少,防范松散,以至百姓拥挤踩踏,险些冲撞我们将军。”
“百叶!”旁边的老者斥了他一声,而后就朝宁朝阳拱手,“在边关长大的毛头小子,没那么懂规矩,还望大人见谅。”
“没关系。”宁朝阳道,“我活该的。”
此话一出,镇远军众人皆是一愣。
传闻里的凤翎阁宁大人,不该是个凶神恶煞奸猾馋佞的形象吗?可眼前这个小姑娘,虚弱憔悴就罢了,眼里还一点光都没有,仿佛已经被这世间蹉跎了所有的希冀,只剩一副躯壳还站在这里。
有人突然嗤笑了一声。
声若流泉,潺潺涓涓。
宁朝阳身子一僵,但也只片刻,她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幻听而已,这几日她经常幻听,能听见江亦川让她喝药,也能听见他在她枕边说让她多睡会儿,情况严重的时候,她甚至能听见他说想她了。
人死后也会有思念吗?她以为这东西都会留给活人,不然她这里的,怎么会这么这么多?
正想着,镇远军的这些人突然就都下了马。
宁朝阳麻木地让开身子,就见一片黑沉沉的铠甲从自己身侧交错而过,乌泱泱的,像沟渠里挤满的鲫鱼。
有将士撞了她一下,那肩上戴着护甲,力气又大,她一个走神就被撞得往后趔趄,险些摔跌。
乌黑的人群里突然就伸出来了一只戴着银甲的手,那手接住她,将她带得晃了一圈,站去了旁侧的空地上。
宁朝阳怔愣抬头。
红衣银甲,墨发如瀑,来人长得很高,脸侧被耀眼的日头照着,看不太清。
她恍然想道谢,这人却又嗤了一声。
熟悉的声音,比方才听的真切了许多。
宁朝阳心里一紧,猛地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地再次抬头。
第52章 一些很狗的计划
耀目的光线随着她的站位往旁边移开,眼前这人的轮廓也逐渐清晰。
薄唇、挺鼻、丹凤眼、双剑眉,她每往上看一寸,心里就紧一寸。
一模一样,当真是一模一样,她嘴巴张了张,几乎就要喊出一声江亦川。
可是,还不等她开口,面前这人竟就先皮笑肉不笑地颔首:“宁大人好啊。”
“……”
不是他。
一整张脸都灰暗下来,宁朝阳收回目光,敷衍地往旁边让了让:“这位将军好,烦请走路看路。”
李景干眼里的讥讽之意全僵住了。
他皱眉将脸凑近些:“方才不看路的是你还是我?”
宁朝阳不感兴趣地垂眼:“嗯嗯嗯,好好好,是我。”
李景干:“……”
他看着面前这人,企图从她脸上看出些被掩饰的震惊和慌乱、惭愧亦或者愤怒。
但是没有,都没有,眼前的宁朝阳一如他从别人嘴里听说的那样,装腔作势,虚伪冷漠。
像是完全没有认出他是谁。
他有点生气。
·
给花明村送证据这件事,原本是不用李景干亲自来的,但他先前派来上京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失踪,足足一个月,竟无一人成事。
眼看着胡山的叛国之名就要定下了,李景干别无他法,只能自己前往上京。
他身边原是带了十五个人的,谁料这一路竟比打北漠的战场还凶险,十五个人,抵达上京时就剩下了两个,一个是江大,一个是紫苏。
哦对了,紫苏叫陆安,是他麾下的百夫长。而江大就叫江大,他只是没那么傻。
感觉形势不对劲,三人一入上京就隐姓埋名,打算装作普通人老老实实地生活一阵再不着痕迹地联系胡海。
于是去花明村就来了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大夫。
在遇见宁朝阳之前,李景干其实就已经得手了,大夫的身份让他顺理成章地接触到了胡海,而江大假装痴傻落井,顺势就把书信塞给了下井救他的胡家三舅。
到这里事情完成,他是就可以走了的。
但谁能想到胡海竟那么笨,带着证据一头撞进凤翎阁所辖的衙门不说,还大骂人家淮乐公主一顿。
李景干无可奈何地迎上了宁朝阳的目光。
坦白说,他前十九年的脑子里都只装了打仗两个字。别的兄弟追女人,他挑灯看沙盘,别的兄弟抱女人,他埋头画攻防图。
故而别的兄弟不懂打仗不懂沙盘也不懂什么是兵法。而他,只是不懂女人。
在军营里,李景干是无人敢直视的统领,可在宁朝阳面前,他好像柔弱得一阵风就能被吹倒。
——别说,被人当弱者看的感觉很新奇,他一时还有点感兴趣。
但这兴趣感着感着,他就发现事情不太对劲了。
宁朝阳这个人,居然跟传闻里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不孝,没有奸佞,她笑得眼睛弯起来的时候,甚至很让人心动。
“江大夫好呀~”
“江大夫好呀~”
李景干觉得腻歪的同时,又觉得江亦川这个名字其实也挺好的。
江是他原本的姓,而亦川——
十七岁那年,他带骑兵踏足天河山,有人哆哆嗦嗦地与他道:“贼人休进,这是我西韩的山川。”
他当时横剑立马,扬声便道:“天河乃我大盛之山川,你西韩,亦将是我大盛之山川,我镇远军铁骑已至,尔等宵小,焉能挡之!”
最是战场风光时,他悉数收之于名,觉得这三个字真是威风又大气。
可从她嘴里念出来的时候,李景干脑海里浮现出的不是巍峨连绵的山脉,而是盈盈燃起的红烛。
温柔乡是英雄冢,这话大家都知道。
但温柔的是他的话,李景干觉得,那就不能算自己在沉沦,沉沦的分明是宁朝阳。
他在她照拂下过了一段十分不错的日子,可惜胡海的证据一找到,他就该走了。
那天江大把马车都套好了,他们也已经走到了城门口,谁料凤翎阁突然来人,把江大给抓进了大牢。
当时陆安愁坏了,他问:“主子,这可怎么办?”
他思忖之后痛苦地答:“回去找宁朝阳。”
“不不不,您如何能为这等小事牺牲自己?让卑职去吧,卑职能顶得住那女官的美人计。”
他当时就冷笑了一声。
宁朝阳眼光高着呢,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被她看上。若是陆安这点姿色,当初在桃林宁朝阳的马车都不一定会停下来。
他承认自己接近她,就是有利用她的意思,谁让她那么刚好地出现,又那么刚好地有用?可是后来,李景干发誓,在她决定帮胡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想过要真的与她在一起。
他可以抽出些时间挑灯看她,也可以抽出时间给她画眉。
可以护住她,也可以恢复自己的身份平等地站在她身侧。
结果扭头却发现,宁朝阳这人从一开始就在玩他。
她骗他也就算了,还把他当沈晏明的替身。
沈晏明比他矮了半个头呢!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继续留在她身边,就是想在她与自己情意最浓时,惨烈地死在淮乐的手下。
他要她痛苦,要她与淮乐决裂,再在班师回朝之时重新出现在她面前,给她致命一击。
她想要的权势地位和人,他一个都不会给她留。
计划很好,但是现?????在——
李景干冷眼看着面前这个毫无反应的人,觉得真的很不痛快。仿佛一个喷嚏,起了半天的势,最后竟然憋回去了。
真是让人生气。
长安门下乌泱泱的人群突然都停滞不前了。
宁朝阳抬头,就见这将军还在盯着自己看,就好像认识她似的,目光幽深,意味深长。
她对这样的眼神实在不意外,官场来往,每次有人要求她办事都会这样套近乎。
敷衍地扯了扯嘴角,她道:“还请将军莫错过了时辰,圣人和殿下该等急了。”
有什么后门要走也下回再说吧。
拂袖转身,宁朝阳领着凤翎阁的人就往前走,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甚至还撞了一下他的肩。
李景干脖颈僵硬,万分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她的背影。
第53章 很好
四周都是森冷高大的铠甲,宁朝阳穿行其间,背脊挺直,步伐自若。
她一边走一边与程又雪嘱托:“过永昌门之后你便来替了我位置,我去同殿下复命。”
程又雪一愣,接着就欣喜地抬头:“大人?”
这几日宁大人生病,整个人都魂不附体的,行事惫懒不说,还对殿下甚是抵触,她们这些身边人难免也跟着无所适从、慌张害怕。
可一个转背的功夫,程又雪发现,以前那个宁大人似乎又回来了。
眼里的恍惚褪了下去,松垮的双手也重新将笏板握紧,宁大人按照事先演练好的礼仪,一步步踩在皇城的地砖上,落位与做示范的礼官完全一致,傲然的气势也重跃于眉心。
身后的女官们跟着她,也都纷纷抬起了下颔。
程又雪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就觉得高兴,一到永昌门,她就忍不住小声道:“又雪喜欢您。”
是崇敬的那种喜欢,但干净且炙热。
宁朝阳听见了,她微微颔首,郑重地将笏板放进了程又雪秉着的双手里,而后转身,目不斜视地从侧门步入宫城。
按照规矩,班师回朝的军队要在永昌门前接受封赏和洗尘礼,约莫一个时辰以后才能入内,但司徒朔站在李景干身边,发现他居然就想直接跟着人从侧门进去。
“将军。”他暗暗拉住他的衣袖,咬着牙道,“您昨儿还说一定不乱来。”
李景干一顿,接着就停步回神。
谁要乱来了?他没反应过来而已,一直在想怎么让宁朝阳认出自己,身体就习惯性地跟着她走了。
没好气地站回永昌门前,他双眸平视前方,就见余光里那人渐渐走远,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侧门之后。
不碍事,李景干想,待会儿还有百官宴,他总还能碰见她的。
宁朝阳跪在淮乐殿下跟前,恭恭敬敬地与她行了大礼。
四周都是礼官,淮乐高坐凤位,也说不得先前那些私话。她只看着面前这人陡然恭顺的眉眼,有些生气,又有些不解。
“你来跟在本宫身边。”她招手。
宁朝阳依言上前,如同以前一样替她执礼护驾。
淮乐气着气着就叹息了一声。
自己挑出来的孩子,无论是性子还是生气时倔的要死的样子,都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
在青云台,这种犯上忤逆的人是要被外调去雷州的。但在她这里,淮乐觉得,她可以再给宁朝阳一次机会。
“百官宴后。”她轻声道,“你去替本宫查一个人。”
“臣可以现在就去。”宁朝阳答。
淮乐挑眉:“今日可是场难得的宫宴,你先前不还盼着要吃御厨做的白龙臛?”
“先前是喜欢吃。”她道,“但人总是会变的。”
淮乐意外地侧头看了她一眼。
之前在宁府上看见的那个满脸情绪的宁朝阳好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冷漠也更功利的忠臣。
她说:“百官宴起,四下防备皆松,无论殿下想查什么,这都是最好的机会。”
淮乐顿了一下,但也只一下,她就笑了起来。
“好。”
挥退四周的人,她带着宁朝阳往僻静些的地方走了两步。
“本宫要你查一查定北侯——看他提前来上京、还刻意出现在秦长舒的喜宴上,究竟是意欲何为。”
永昌门外封赏已成,礼花十二响,炸在天边如同烟火一般。
宁朝阳面无表情地站在淮乐跟前,听完那震耳欲聋的动静,才又轻问了一句:“殿下在秦长舒的喜宴上就见过定北侯?”
“是。”淮乐想起来还皱眉,“他当时穿一身白衣,没带护卫,就站在秦长舒的喜室之外。”
嗯了一声,宁朝阳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