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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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
宁朝阳站在光里看了一会儿漂浮的灰尘,开口说的却是:“侯爷的消息果真灵通。”
“什么?”他皱眉。
面前这人往前走了一步,带着满身的光俯身下来,手撑长案,似笑非笑:“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下官以为侯爷只会将这计谋用在边关沙场,没想到却连我凤翎阁也有此殊荣。”
言下之意,是他安插了人手打听到了她和江亦川的过往,然后故意效仿?
李景干拍案而起:“本侯岂会做这等——”
她转身就往外走。
剩下的话噎在了喉咙里,李景干一顿,不服气地越过长案:“本侯话还没说完,你……”
宁朝阳走得极快,他大步跟迈,两侧的木栅栏快速后退,影子都晃连成了一片。
“你站住!”他微恼低喝。
前头的人一顿,竟当真听话地停了下来。
李景干走到她跟前,转过来冷眼睨她,刚想说她这举动真是嚣张冒犯,旁侧突然就传来一声鞭响。
啪!
他眼眸微张。
沾水的牛皮鞭子打下去,力道之大,在光里溅起了一片细细的水雾,木架上绑着的人闷哼一声,囚服上慢慢渗出血来。
宁朝阳的鞋尖转了个方向,负手看向那牢房里:“还是不肯招供?”
宋蕊正执着鞭,闻声立马靠近栅栏行礼:“回大人,别的倒问出一些,但胡山胡海之事,他始终说与他无关。”
李景干这才看清牢里那人的模样。
十七八岁的少年,长相普通,右腿微微有些跛。他听见动静就习惯性地往外瞥了一眼,视线一与自己对上,整个人都是一僵,而后便飞快地埋下头。
是六子,在凤翎阁效忠了七年的密探,也是此次回京替他作掩护的人之一。
李景干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踏进了宁朝阳的圈套。
他还沉浸在报复她的念头里、满心地想让她认出自己。但对她而言,他是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查出六子背后的人。
六子看见他时的反应已经全数落进了她眼里。
宁朝阳轻轻笑了笑。
“定北侯爷。”她道,“若您麾下出了奸细,按照军规当如何?”
还能如何,自然是当场斩杀,以儆效尤。
李景干垂下了眼眸。
六子是他十年前从边关救回来的人,这么多年一直在为他办事,他不可能眼睁睁看人死在这里。
但是,现在若直接开口要人,那他就是不打自招,显得蠢就算了,宁朝阳还未必会答应。
牢房里安静了一会儿之后,宋蕊就重新回去动刑了。
宁朝阳甚是温柔地问他:“侯爷可要再去西阁看看?”
鞭子落一下就是一处皮肉开绽,里头的人忍着疼没有吭声,但伤口处翻卷的皮肉还是让人很不适。
李景干垂眼转身,大步往外走。
宁朝阳跟在他身后,能察觉到他一瞬汹涌的怒气,也能察觉到他克制压下的情绪。
她眼皮也没抬,只懒散地看着他衣角上精巧的花纹,胸有成竹地等着这人先开口。
走出大牢,走过西阁,眼瞧着已经无处可再看,这人才终于停了步子。
“本侯今日不是为抚恤粮之事而来。”他背对着她道,“此事,陛下既已交给荣王,那便等着荣王决断便是。”
真让荣王来决断,那凤翎阁和淮乐殿下都得脱两层皮。
宁朝阳淡声道:“传闻里侯爷是最体恤下属之人,四年沙场,跟随您的将士们埋骨他乡,侯爷难道连个公道都不肯亲自替他们讨?”
“宁大人说笑,本侯刚刚回京,人生地不熟,哪能担此大事。”
“侯爷身边若是缺人手——”宁朝阳抬眼,“下官倒是可以让一些人将功抵过。”
熟悉上京又有罪过在身,凤翎阁大牢里关着的那个人就正好。
李景干闻言就看了她一眼。
做普通人仰视她的时候,他只觉得这人行事霸道又蛮横,可真恢复身份与她平视,他才发现这人年纪轻轻就能做宠臣是有道理的。
条件和台阶都给得刚好,连他的心思都能拿捏得准确,不卑怯,也不冒犯。
但他下意识地就想激怒她:“若本侯身边不缺呢?”
宁朝阳浅淡地笑了笑。
与往常的笑意不同,这人眼尾都没弯一下,但嘴角偏还敷衍地抬起来,平白显出些阴冷。
——不缺,那留着六子也就没用了。
背叛凤翎阁的人总归是要死的,能换点东西回来是好,不能换也无妨,反正还有别的路能走。
她转身就想叫人。
李景干及时捏住了她的手腕。
冰凉的手指握紧一瞬又松开,他抿唇,没好气地道:“事情已然落在荣王殿下手里,你若是本侯,难道会轻易插手?”
宁朝阳半侧回眸:“顺理成章之事,谈何插手。”
只要他能点头,她有的是办法让圣人改主意。
李景干觉得好笑,区区女官,淮乐的走狗罢了,她凭什么能对这种大事也把握十足。
可是——好笑之余,不得不说,这提议还真让人心动。
回京之路凶险成那样,想置胡山于死地的人又一直没有露面,镇远军此次凯旋,背后是笼着一层阴影的。
李景干不想步萧大将军的后尘,他想让身边的人都活下来。
荣王稚嫩,还不如淮乐一般的聪慧,比起依靠他,李景干更宁愿相信自己。所以抛开救六子这一事不说,若真能接手抚恤粮一事,他也是乐意的。
他抬眼再度看向她。
夕阳西下,霞光给面前这人镀上了一层暖光。
她拢袖站在那里,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原先看来明明媚媚的一个人,不知何时起就慢慢变成了传闻中的模样。
阴险狡诈,冷漠无情。
第57章 她定是知道了
宁朝阳完全不担心李景干会不答应。
镇远军的分支何其多,他能带着麾下的人杀出重围屡立战功,跟他这人惜才爱才的性子是分不开的。
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堪用的部下,胡山是,六子自然也是。这是他的立身之本,也是他一呼百应屡战屡胜的关键。
所以一离开凤翎阁,她没有回府,径直就去了一个地方。
三日之后,李景干突然就被召进了宫。
饶是已经有所准备,但真当圣人开口说“孤有一事为难,想让你替孤分忧”的时候,李景干还是震惊了一下。
她怎么做到的?
座上的圣人看起来忧心忡忡,话里话外都在后悔不该让荣王去查淮乐,两人的关系随着年岁的增长本就有些淡了,他偏还火上浇油让弟弟查姐姐,导致两人愈加不和。
李景干很想说,那二位一直都不和,跟年岁的关系应该不大。
但圣人没给他这个机会,圣人径直就道:“抚恤粮一事本也与镇远军有关,你便接了去,替孤好好查查清楚。”
李景干迟疑了一下,面露为难。
圣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摆手道:“荣王那边孤会去说,孤也会给你安排好人手,你不用担心。若淮乐无罪,孤自会补偿她,可若她真贪赃枉法罔顾英魂,那也怪不到你头上。”
犹豫又叹息,李景干被逼无奈地点了头。
他一出宫就去了荣王府,情真意切地表达了一番自己的不得已,以及希望荣王指条明路。
荣王本是有些不满的,一看他这态度,连连叹气就道:“怎能怪小舅舅,此事是本王自己无能,给了皇姐卖苦的机会。”
说着,就将来龙去脉都告诉了他?????。
李景干越听越觉得不对。
前因后果是很自然很顺理成章的,但怎么就能发生得那么碰巧,外头淮乐刚与荣王因审问之事闹翻,宫里就恰好唱了一折子祸起萧墙。
圣人爱梨园戏,最易被其打动,刘公公还好死不死的就在那时说起两位殿下感情甚好,幼时还在一起放风筝捉小鱼。
不管是梨园戏子还是近侍刘公公,分明都该是宁朝阳控制不了的人,可一时间,怎么所有人和事都恰好如她所愿。
李景干从不相信运气,他听着荣王那句“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觉得宁朝阳心机深沉,人脉极广,远超他先前所知所见。
这样的她,和先前别院里那个爬墙救猫的她,到底哪一个才是真的?
正想着,陆安就道:“主子,六子到将军府了。”
李景干回神,拜别荣王就往回走。
六子身上伤痕累累,但好在人还活着,一看见他就给他磕了三个响头:“这是将军第二次救小的性命。”
李景干把他拉了起来,微微抿唇:“这次不算,若不是我,你也未必会落到这个境地。”
六子摇头:“不关将军的事,是小的自己粗心,不过将军放心,所有关于将军的事,小的半个字也没说。”
李景干点头,想了想,突然问:“宁朝阳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江亦川?”
“没有。”六子摇头。
没有?
李景干有些意外:“她都发现了你的不对,难道还没发现江亦川的身份是假的?”
“小的不知,但宁大人确实没有再问过,哪怕小的入狱,她都只问公事,半句没提别的。”
不对啊。李景干想,以她的聪慧和敏锐,没道理放着这么大的疑点都不问。
除非——
她已经知道了江亦川是谁,所以没有再问的必要?
李景干眼眸一亮,整个人顿时舒坦起来。
宁朝阳果然没有眼瞎,她知道他是谁,只是心里有愧,不敢面对如今的他。每每相见,她肯定都万分煎熬,所以才摆出那副素不相识的态度。
面上有多冷漠,心里就该有多慌张。
一想到她会在暗处追悔莫及抱头痛哭,李景干这几日心里的憋闷就瞬间消散开去。
他愉悦地鼓了鼓掌,并且当即起身问陆安:“宁大人何在?”
宁朝阳正哼着曲儿坐在仙人顶的四楼上。
比起华年最爱去的倌馆,此处的郎君倒是更有趣些,倒酒的郎君温柔,抚琴的郎君俏丽,远处那个吟诗作画的,更是别有一番才情。
秦长舒坐在旁边笑她:“你不是说了三年不纳少君?”
宁朝阳就着小郎君的手就抿了口酒,而后抬眼答:“是不纳少君,可没说不纳侧室,更没说不养外室。”
她现在依旧是上京贵门联姻的香饽饽,虽没了宁肃远的逼迫,但也难免被人惦记,与其天天为婚事烦忧,不如立个死人在前头挡着。
“你这人,倒是什么也不往心里去。”秦长舒摇头,“刚开始看你那架势,我还当你是动了真格。”
“哪能呢。”宁朝阳不甚在意,“逢场作戏而已。”
几个郎君被她的话说得脸色一白,可片刻之后,还是忍不住拥上来:“大人的戏精彩,我等也想唱上两句。”
“在下也想。”
“宁大人~”
宁朝阳含笑应着,挑了两个喜欢的就塞了银子。
背后突然有人嗤了一声。
停杯回眸,宁朝阳看见了厢房门口站着的李景干。
他像是路过顺带看了里头一眼,神情冷漠,姿态也漫不经心。但整个人往门口一站,莫名就挡住了大半的光线,搞得屋子里阴沉沉的。
怎么的?宁朝阳懒散抬眼。
这么爱显摆自己个子高?
秦长舒待罪在家,没有去迎大军回朝,自也没有见过李景干。
她只咦了一声,跟着起身道:“朝阳,这不是你上回带来长乐宴的那个……?”
“不是。”宁朝阳打断她,漫不经心地道,“这是镇远军的主帅、陛下亲封的定北侯。”
秦长舒一惊,当即起身行礼,头低下去了,可脸上却仍是困惑。
这么像,怎么能不是呢?
李景干听着她这话,眼里的嘲讽之意更盛。
他慢悠悠地迈步进来,越过秦长舒,在她的座前站定。
“宁大人好兴致。”他俯身睨她,“看上了哪个,用不用本侯替你赎?”
第58章 求他真的去死
旁边的几个郎君被他吓得纷纷往后瑟缩,宁朝阳倒是捏着酒盏没动。
她掀起眼皮看他:“那头作画的小郎君下官瞧着就不错。”
还真挑上了?
李景干轻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地喊:“陆安,把人赎了送去宁大人府上。”
陆安是想劝两句的,这仙人顶里多是倌官,真要赎难免被人议论。
可看一眼自家主子身上的火气,他识趣地把话都咽了下去:“是。”
宁朝阳愉悦抚掌:“多谢侯爷。”
谢?
李景干睨着她,心里冷笑连连。
都知道他是谁了,还在这里与他装腔作势,嘴上谢他,心里该不知难过成了什么样子。
没有人能毫无波澜地面对自己曾经的爱人,尤其是死过一回的那种,她宁朝阳也不会例外。
他倒要看看这人能装到什么时候!
“侯爷特意来此,可是有什么要事?”她问。
皮笑肉不笑,李景干道:“左右不是来找你的。”
秦长舒在旁边越听越不对。
什么定北侯,这不就是个捉奸当场阴阳怪气的小情郎么?都直勾勾走到这儿来了,不是找宁朝阳的还能是来找官倌的?
更离谱的是,宁朝阳听完那话,居然还信了:“如此,那下官就不打扰侯爷了。”
李景干骤然拂袖站直了身子。
他冷着脸道:“这便下逐客令了,那待会儿宁大人可莫要上来求本侯才是。”
求他做什么,求他真的去死?
宁朝阳托着下巴想了想,觉得倒也可行。
李景干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大步迈上五楼,一边走一边问陆安:“孙司吏怎么还没到?”
“回主子,已经在来的路上了。”陆安擦着冷汗亦步亦趋,“想是有些波折,眼下还没有消息。”
荣王对军中之事一窍不通,李景干却知道战后军中会有专人清点牺牲的将士,记录名姓整理成册之后,司官会将名册送回各地,待各地核对过家眷名姓,朝廷才会发粮抚恤。
一般官员再贪都不会打抚恤粮的主意,那是兵部连年征兵的保障,一旦出现问题,危害的将是整个大盛。
他不信淮乐会这么蠢,所以打算先将兵眷名册与自己手上的英魂名册核对一遍。
兵眷名册在孙司吏手里,约好申时初到,这人直到申时两刻才战战兢兢而来。
“侯爷!”孙司吏一进门就扑跪在他脚边,整个人都在发抖,“侯爷救命!”
李景干不解地看向他身后跟着的江大。
江大一扫先前的痴愚,进门就拱手抱拳:“将军,我们在来的路上遇了伏。”
陆安震惊:“上京之内他们也敢当街动手?”
“是,幸好属下带的人多。”江大连连皱眉,“先前孙司吏在家还好好的,跟我一上马却就连遭三放冷箭。”
“你被人盯上了。”李景干皱眉,“待会儿取我令牌去城防调人,将沿途都细查一遍。”
“是。”
李景干低头,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的人:“兵眷名册呢?”
孙司吏连忙将那厚厚的一大卷东西捧出来给他。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这兵眷的名字有多少个,在战场上死去的将士就有多少个。
微微抿唇,李景干低下身来,伸出双手郑重地去接。然而手指刚要碰到纸卷,耳畔却突然响起一阵破空之声。
眼神一凛,李景干侧身躲过,顺势将孙司吏也推开了三寸。
铮地一声,羽箭没进地里半寸,尾羽嗡鸣。
陆安和江大当即拔剑出鞘。
李景干背抵石柱朝箭来的方向回看,就见窗外另一处高楼上,有人正挽弓又起。
他微微眯眼。
“江大,陆安,把孙司吏带到我这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