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罪臣和贵女的半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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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里,他的眸色变得清明了几分。
……
许是因为周芙不在,跟蒋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日子,宋裕跟他两人倒也算是相安无事。
荆州的时疫渐渐控制住了,一行人又待了个七八日,这才浩浩荡荡准备离开。上一世魏王光明正大要走宋裕是在他登基之后,但这一世因为周芙没出来插手,所以魏王没法子,回京后在老皇帝的承恩殿前跪了三个晚上,挨了这位皇帝老爹无数个耳光,才终于提前得到了他的这位良师益友。
老皇帝虽然昏庸,但一直偏心魏王是真的。
他也知道宋裕虽是宋居平之子,但弱冠之年便连中三元,绝对是个朝堂之上的好料子。
所以尽管宋居平几个月前刚在朝堂之上破口大骂他昏庸,甚至发了疯要提剑弑君,老皇帝也仍旧觉得,只要这青年能帮自己最乖巧的小儿子夺得皇位,放也就放了。
托十二郡的失地都被收回来的福,周芙刚从荆州回来,就在王府里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亲。
边境凄苦,打仗哪里是玩闹的,才短短一个月不见,周芙就觉得父亲的鬓边又多了些许的斑白。
“刚刚我问了侍棋,说是这些日子给您奉的药您吃一阵倒一阵,头风不是那么容易好的,您再这样,姐夫就要气得把您那匹赛红驹脖子上的马鬃都拔光了。”
周芙命人将厨房刚炖好的汤药端出来放到周崇焕的面前,一面说着,一面拿着纱面的扇子替他将这苦药扇凉。
上一世,周崇焕病逝嘉峪关就跟这头风脱不了干系。
人自己不珍惜自己的身体,便会有病痛找上门来。周芙打心眼里希望这一世父亲能活得长些。
周崇焕象征性地喝了两口后就又搁下了勺子。
他膝下一共有三个孩子,周征,周妘和周芙。周征精于权谋,是将来朝堂之上的好种子。周妘自小跟着他一起在军营长大,刀枪剑戟样样精通。相较于她的哥哥姐姐来说,周芙就是个普通的闺秀。
但这么多个孩子里,周崇焕却最疼的就是周芙。
一则是因为她最小。
二则是因为她性子最温柔和善。
“这汤药先放一放,周芙啊,你且告诉爹爹,你怎么想到要去荆州的?”周芙在周崇焕的眼里一直都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此番孤身勇闯荆州着实是让周崇焕心里百味杂陈。
周芙心里还装着其他的事,没回答周崇焕这个问题,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膝盖骨磕碰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崇焕一颗年迈的心脏差点没被她吓停。
“芙儿,你这是做什么?”
毕竟是个久居沙场的人,这一呼喝简直是中气十足。吓得不远处的管家张九忍不住向这里频频张望。
周芙也不曾想到膝盖在地上磕这么一下会这么疼,她没跪过,一时失了力,觉得膝疼的同时冷不丁想到了宋裕,前段时间总让他罚跪,他是怎么做到带着伤还这么云淡风轻的?
“芙儿,你有什么不能坐着说,一定要这样么?”
“等我问完,爹爹也许不会允许我坐着了。”周芙仰起脸望着周崇焕,一双盈盈杏眼里带了些许的殷切。
他这些年苛待过这个孩子么?
从没有啊。
“你问。”
“爹爹,如果将来大梁需要一统兵权,你是会带着王叔们抵死反抗,还是会第一个将兵权交出来?”
周芙心一横,问出了这个她在掖庭惶惑了八年的问题。
周崇焕的脸色变了变,他看着周芙这张仍旧明艳乖顺的脸,想着她这些年在永州安稳地陪在他的膝下,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的路的模样。
大梁局势摆在这里,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心中也早有决断,但他没想到的是,有那么一日,这样的话,会从周芙的口中问出来。
“起来吧。”
周崇焕矮下身子将周芙扶起来,摸了摸寸长的胡须后顾左右而言他地清了清嗓子道,“回房去。”
“爹爹……”
“今日宫宴,明日家宴,你的王叔们会从各个封地赶到府上来,周芙,不要在这个时候问这样的问题。”
周崇焕的神色仍旧是对待儿女时该有的温和,但语气里已然带了些许平时带兵时的严厉。
淮南王府向来令行禁止,周芙也从来听话,但今日她却真的想在这个问题上磕一磕。
“可我想知道。”
她又跪下来,喉间一阵酸涩,固执地看着周崇焕。
“张九,让银灯来,小郡主想跪,就让她去祠堂跪!”
周崇焕长叹了一口气,粗粝的满是茧子的大掌颤了颤,背过身去,任由张九找银灯来把周芙给领走了。
今日本是宫宴,但周芙被淮南王关进了祠堂里。周妘担心她在祠堂没吃的没喝的,于是宴席未散,就借身子不爽利为由出来了。
“周芙,你是怎么想的,顶撞父王做什么?”
“平白来祠堂里罚跪一趟,这滋味好受?”
天气渐渐回暖,平日里穿的对襟袄子如今都被搁置在了衣柜的最上头,周妘刚从宫里头回来,穿着打扮要比平日繁复些。勾勒着菊纹的金丝斗篷披在肩上,梳的一丝不苟的随云髻上簪了个镂空的金纹大雁钗,一回来就提着食盒奔着祠堂来。
食盒里有一碗桂花藕粉圆子,一碟子卤牛肉和一盘子杏花糕。
周芙从蒲团上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周妘的身侧。
“饿不饿?”
“饿。”
“饿以后就长点记性,这么多年了,这还是父王头一遭罚你。多吃点。”周妘将筷箸递给周芙。
周芙饿是真的饿,但吃了两口,就觉得有些吃不下去了。
“阿姐,宫宴上老皇帝问蒋厚是如何在一个月内就打赢这些仗的了么?”周芙搁下筷子,看了一整日的祖宗牌位,她眼下有些头晕眼花。
“问了。”
周妘叹口气,恨铁不成钢道,“蒋厚那小子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竟然说他的兵法都是陈军师教的。”
周芙正捧着茶盏准备喝茶,听了这话,顿时呛得小脸通红。
“慢点儿!”
周妘心疼地给周芙拍着背。
周芙缓过劲儿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家阿姐,“蒋厚是这么说的?”
“是啊,早些时候还听说魏王和宋家的那位提点过蒋厚了,这些话应该也是他们三个人对照过的。蒋厚没有脑子,魏王和宋家的那位也没有么?今日圣上没有当场发作,但不代表过几日不发作。”
提起这事儿,周妘也是一肚子的窝火。
众所周知,陈恺之是大梁最善谋划的军师,又卧龙诸葛之才。当年老皇帝参与夺嫡时,陈恺之本来是他的幕僚,因为后来看不惯老皇帝的为人,这才转头向淮南王。
如今十几载过去,皇帝明面上不提此事,但一直深恨陈恺之,若非这些年周崇焕一直护着这位出生入死的兄弟,怕是陈恺之前几年就没了。
如今蒋厚这番话无疑是将陈恺之重新又推到了风口浪尖的位置。
“唉,也不知道真是蒋厚憨,还是背后有人操纵此事。”周妘气得拍了拍桌子。
正说着话,周芙突然起身踉踉跄跄往外走。
“周芙你干什么去?”
“银灯,跟着郡主!”
周妘眼见着自家妹子跌跌撞撞就出去了,一头雾水之余还是咬着牙让人先替周芙把轿子备好。
魏王府内,灯火通明。
周翦跟宋裕前脚回王府,后脚周芙的软轿就跟着来了。
“永安?这么晚怎么过来了?”王府厅堂内立着十几个侍奉的下人,厨房煮的醒酒汤刚送来,周芙就已经进来了。
周翦见周芙脸色不好,大概也猜到是因为什么,张口正欲解释,周芙就已经自己坐了下来。
“堂兄,我不跟你谈,我要见宋裕。”
她平静开口,一句话将周翦噎得死死的。
“得,本王去替你寻他来。”
周翦脸色青一阵白一阵,“这些人要留着么?”
他指的是厅堂里站着的这些人。
“不要。”
“一个不留。”周芙说。
“永安,此事跟宋裕没有关系……”周翦试图再开口辩驳两句,但话还没说完,又被周芙堵了回去。
“堂兄,我说了,我不跟你谈。”
第19章 疑心(2)修版
“宋裕,此事真的没有回寰的余地了么?”
“我今日没按照你的说,真的是以为当着百官的面把功劳给了陈军师,那后头皇帝在想换军师会有所顾忌。”
蒋厚垂头丧气地拿起酒碗往喉间灌了碗烫酒,今日宫宴之上,他说那话后瞧着父亲和老王爷的神色不对,便知自己说错话了。
如今闷头在这魏王府邸里,都快宵禁了,也不敢回去挨娘老子的骂。
蒋厚面色一片惨淡。
别院里的灯烛只点了两盏,微风拂过,灯火摇曳得很。宋裕窝在圈椅上,虽已三月,但考虑到宋裕的祖母也就是那位韩老夫人的身子,魏王没准府里的下人将暖炉撤走,屋子里暖和,他只着了件藏青色的软罗衫,灯影下看不清情绪。
“宋裕,你怎么不说话?”
“你要我说什么?”宋裕低笑,“说你给陈恺之送了道催命符么?”他先时未曾抬头,如今仰着头,眼尾还是带着疲倦的。
蒋厚认命道,“怨我,都怨我。”
可怨他什么呢。
他前世就是个武夫,打了十几年的仗,见惯了沙场上的厮杀,却独独不懂人心。
“蒋兄,兄长,你们还在里头么?”周翦站在门口,艰难出声,“永安来了。”
蒋厚忙站起来,慌慌张张拿了搭在椅背上的外袍就准备跳窗,“周芙来了?我今儿做了这么丢人的事儿,我不想见她,我先走了!”
窗子被推开,蒋厚跌跌撞撞爬上案几,直接从窗户那儿跳了出去。
“蒋兄呢,兄长?”
周翦探头探脑地往屏风处张望。
“走了。”
宋裕起身,随口一答,披了件藏青色的外袍,理了理衣衫,往厅堂走去。
“晚膳用了么?”
“今日宫宴不曾见你,魏王说你今日顶撞了老王爷?”他温和地开口,恍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同她叙旧。
周芙前世被这人眼底的温柔诓得死死的,这一世已然可以直接忽略他身上的这股子文雅气。
“解释。”
她细白的手指在桌子上点了点。
来的一路,周芙其实一直都在说服自己要平心静气,可见了面看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又觉得窝火。所以在向他要解释之前,心里早已给他定了罪。
“什么解释?”
宋裕其实已经明白了她在说什么,却还是似笑非笑地反问她。
“你说什么解释?”周芙嗓音里带了几分冷然。
“你觉得蒋厚今日在朝堂上所言是我教他的?”宋裕神色看似漫不经心,但唇边噙着的那么点笑意里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受伤的情绪。
“难道不是么,宋裕,陷害蒋厚对你有什么好处?陈恺之被皇帝提前撤下来对你有什么好处?蒋厚他上辈子一直在打仗,人生轨迹就是打仗打仗,他不懂朝廷的诡谲,你这样教他,陷他于不义,于你有什么好处?”
周芙很少咄咄逼人地质问人,像今日这般倒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是,蒋厚单纯,他憨厚,他不明白朝堂之事。”宋裕点点头,过了半响,才又抬眼道,“所以周芙,宋裕在你眼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是啊,他在她眼里是什么样的人呢?是可以为了兵权一统不顾一切的疯子,还是为了所谓的政见可以断情绝爱的白眼狼?
周芙撇开眼,她并无意冤枉他,意识到自己刚刚情绪有些重,深深地吸了口气,平静下来后转过身去又问了他一遍,“宋裕,是你么?”
只要他说了不是,她还是愿意相信的。
“只要你同我讲,你没有设局给蒋厚跳,我就信。”
一口一个蒋厚。
生怕他带坏了她心底里干净纯粹的少年郎。那些昔日里她偏袒蒋厚的过往仿佛历历在目。
“郡主都给宋某定罪了,还问什么呢?宋裕本想解释,可想起了从前不那么愉快的经历后自嘲地笑笑,过了半响,认命道,“郡主觉得是宋某,那便就是宋某了。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四下寂静,府里的下人早早地被周翦给遣散了,万籁俱寂,耳边只余轻风拂过海棠花的簌簌声响和刚刚宋裕的认罚声。
他如此坦荡地认下了。
她反倒是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宵小的事宋裕不会做。
但跟兵权有关的事,他未必不会做。在荆州的时候,她曾问过他,如若将来她的父亲跟着王叔一起拼死反抗,他会怎么办?他当时给她的回答是会给父亲一个善终。
如此,他便是有此次想动陈恺之的嫌疑的。今晚在祠堂,她也正是想到了这个,才会怀疑宋裕的动机。
借着敲打陈恺之一事来敲打整个淮南王府,敲山震虎,从而为魏王登基后收兵权一事埋下伏笔,这事儿,宋裕做得还是很顺手的。
“宋裕,我父亲这一脉一直是赤胆忠心,纵然这一世魏王登基后我父亲还没死,他也绝不会像我的几个叔叔那样坐拥兵力,空享宗禄,只图自己安宁,而置百姓的生死于不顾的。”
“你为魏王开路,我可以理解。但宋裕,你不该在背后操纵蒋厚,陷他于不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可以了,我不希望再有下次,如若再有,我绝不会轻饶你。”
周芙情绪渐渐平静下来,既然他认下了,那她说话自然也不用太好听。
她此番来主要还是想警告他别打淮南王府的主意,但因为提到蒋厚的次数过多,在宋裕听来不免有些变味。
“周芙,淮南王府,我不会动。但我若真是要动蒋厚,你觉得你拦得了我么?”宋裕抬眼瞧着她,一双眼睛里带了些许的真诚。
“你敢动他,焉知我不会动你?”周芙迎上他的目光,并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晚风拂过树梢,厅堂里的气氛一时剑拔弩张针锋相对起来。宋裕并没有真的激怒周芙的心,只是私心里想看看,她能为了蒋厚做到哪一步。如今见了,只觉得应了蒋厚前些日子的话。
上辈子也好,这辈子也好,周芙打心眼里偏心的那个就只有蒋厚。
他突然觉得有些无力。
也不知是光线的问题还是什么别的,周芙总觉得这人目光虽沉沉但在极力遮掩着什么情绪。她无心同他闹这一场,只是今日之事,不闹这一场,她会后怕。
后怕当年架在九叔脖子上的刀,也会有一日架在父亲脖子上。
但尽管如此,不知怎的,她看他那一双眼睛时,竟有些心虚。
“你认了就好。”
“别再有下次,再有下次我不会饶你。”
两人交谈的时间过长,一直在书房里头的周翦绕着房间逡巡徘徊了好几个来回后,怕他们打起来,所以没忍住走了出来。
“还没聊完啊?”
周翦掩唇低咳着,抬眼瞧了周芙的脸色后,大概猜到两人聊得不怎么愉快。
“怎么了永安,你有什么不高兴的跟堂兄讲,你是不是以为蒋厚的事是……”周翦虽不善治国之道,但很善于揣度人心。宋裕这些年名义上是他的兄长,实则是他的老师。
两人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也算是并肩走了很多年,虽说周翦并不曾向他们表露过自己也重生了这一事实,但至少,他对宋裕是很了解的。
他打眼一瞧,就知道定是误会了。本想着帮衬着说两句,却被宋裕打断了,“殿下,天色不早了,让郡主早些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会长大的。
重生之后,每个人都想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