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罪臣和贵女的半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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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体恤父母的不易,也知道对娘老子嘘寒问暖了,可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呢,就又给他惹出祸事。
蒋莽一边甩鞭子一边骂骂咧咧。
蒋厚光着上半身跪在这营帐外头,任凭父亲打骂就是不吭声,光裸的脊背遍布着杂乱的血痕。
樊仙芝心疼儿子,眼见着儿子忍痛咬得嘴唇都破了,忙上前去跪在地上抱住了蒋莽的腿,哭求道:
“厚儿做的事不对,可你要把他打出个好歹,你让我怎么活?”
“锳儿刚刚去永安郡主那里,差人回来说郡主已经醒了,老爷,等先看看郡主的情况再惩治厚儿也不迟啊。”
樊仙芝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蒋莽听她这么一提醒,这才想起锳儿已经去看望周芙了。
毕竟是亲生骨肉,蒋莽冷静下来后扬起的马鞭终究没再落下,只是指着不争气的儿子斥道:
“你再如此行事不动脑子,仔细了你的皮!”
军营外头,蒋莽的阵仗闹得不小,营帐里头,众人也是忙作一团。周芙摔伤了脑子后,昏厥了有一会子,这会子才刚醒。
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似的,浑身冷汗津津,如今遣散了周遭的仆人,只留下了一个蒋锳,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蒋锳,我如今该叫你嫂嫂么?”
周芙嗓子哑得骇人,眼神急切。
蒋锳虽同她是多年闺中密友,但听了这如此直白的话,还是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边境这些日子又不太平了,宋尚书一头碰死在金銮殿了,临死前痛斥了陛下这些年对淮南王府的所作所为,陛下挂不住脸面,今早刚给你父王修了一封书信,说明日便可把世子放出宫去,王爷同我讲了,此番你回京,我会陪你。”
蒋锳今日来找周芙本就是要同她说这个的,如今听她提起自己同周征的婚事,就又忍不住多加了一句,“但我同你兄长多年未见,他未必心悦我。所以我的小郡主,我未必能做你的嫂嫂。”
说到未必两个字的时候,蒋锳反倒有些轻快。
她与周征的婚姻是十几年前陛下宴请百官的时候开玩笑订下的,这姻缘订的时候她还未出生,她与周征也实在没有什么感情,将来就是真结了亲也未必琴瑟和鸣,所以她倒是巴望着周征看不上她。毕竟周征是皇亲贵胄,他若是不愿意,总有法子好解了这门亲的。
蒋锳说完,本以为周芙会为了能够回京而开心,却不曾想,她的脸上竟无半分喜色。
回上京迎兄长,宋尚书一头碰死在金銮殿。
这是建宁十六年?
上辈子的记忆一寸一寸涌来,周芙头疼欲裂,跌跌撞撞下床去看镜中的自己,肌肤尚且白皙柔嫩,带着点少女时期的圆润。她真的重生了?她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宋尚书发疯提剑要砍皇帝的时候?
她跌坐在梳妆凳前,往事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她还记得自己应该是死在二十年后的一个惊蛰。
那是建宁三十六年,她死在了幽禁了她八年的掖庭。
临死前,她找人去了一趟司礼监,本想找文帝身边的人问问边境的情况,却不曾想,文帝在那一夜亲自过来了。她这位年轻的皇兄伏在她的榻前泣不成声,最后颤着手把胡人的降书拿给她看。
凯旋了。
二十多年的战乱不止让多少代人流干了鲜血,让多少百姓流离失所,终于,那个兵戈四起的时代,在这位皇兄的手里终结。
周芙是在安宁和祥和中死去的。
死前皇兄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安心睡吧,你不是周家的罪人,你和宋裕是天下的功臣。
皇兄还告诉她,他知道她很想宋裕,等一觉睡醒便能看见那个让她喜欢了多少年也恨了多少年的人的脸了。
最后皇兄说,周芙啊,等你见到他,你会原谅他的。你要是还恨他啊,皇兄就让他负荆请罪,就替你责罚他,罚到你心疼,罚到不忍心为止。
皇帝啊。
连死人都骗。
她一觉睡醒直接回到了十六岁,眼前哪里有负荆请罪的宋裕。
那个人,是被打断了骨头也不会认错的性子,看似温柔其实脾气硬的不得了,又哪里会向她低头。
周芙摇了摇头,冷静下来后想,他认不认错有那么重要么?
其实也没有。
他虽夺了宗亲的兵权,磨刀霍霍向她的王叔,但大梁那时候腹背受敌,不置之死地就无法后生。
父亲死后,王叔们群龙无首,都想着拥兵自立,连带着那些平民出身的异姓王都蠢蠢欲动。若是彼时山河无恙,天下太平,闹腾便也闹腾去了。可时候西有鲜卑,北有匈奴,胡人猖獗地在攻打大梁的城池。
倘若兵权不能一统。
这满朝文武,上至皇室,下至百官,都得为亡国负一份责任。既然没有人想要成为遗民,那宋裕便是天下人的功臣。
他非但没有罪。
还有功。
幽禁的那八年,在面对二叔三叔养虎为患的指责,在面对一众亲人的唾骂不解时。
周芙也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父亲还活着,他会怎么做?
他是会第一个放下手中的权力,还是带着叔叔们一起奋起反抗?
周芙不知道,但她知道的是,这一年边境会有好消息,鲜卑和匈奴内讧,父王领兵北上,一路收回了十二郡。
后面将是淮南王府最风光的两年,过了那两年,王府便会走下坡路,皇帝会因为旧怨命人拿军师陈恺之入京,那绵延又起的疑心会让他给父王换上另一个叫做徐琅的庸才。
此后,一路败仗。
周芙想,上天既然让她重新活了一世,她就不会让陈恺之离开军营,若他在,兴许父亲能在病逝前看见这太平盛世。只是,两年后的事情,如今谋划还为时过早。
现下。
她要做的是,离宋裕远一点。
他有他的政治正确,他所作所为皆与那些翰林学士所授的经筵相合,他会成为大梁的脊梁,大梁的名臣。
但那都与她无关了。
父亲在时,
她活在王府的庇佑下,是王府最无忧无虑的郡主。
父亲死后,
是宋裕替她遮挡住所有的风雨。
但遮挡风雨的人终有一天是会离开的,更何况,宋裕后来不要她了。她说过的,天下家奴千千万万,他不要她,她也不会要他。
所以这辈子,陛下再给她恩典时,她绝不会再傻傻地求一个宋裕了。
想明白这些后,周芙觉得自己周身都畅快了起来。
“明日我们就出发是么?”
“本来是,但郡主你的伤……”蒋锳担忧地扫了扫她被包扎的严严实实却仍旧还有鲜血渗出的前额。
“不碍事。”周芙缓缓起身,将手轻轻地搭在了蒋锳的手背上,柔声道,“蒋锳,我知晓你不喜欢我兄长,你们在一起必成怨偶,到了上京我会向陛下求一个恩典,会让你们退婚。”
蒋锳愕然。
虽然她巴不得没了这桩婚约做个自由身,但私心里,她还是想看看周征世子长什么样子的。
万一他不仅是人中龙凤,还丰神俊朗温柔潇洒呢?
但这终究只是未出阁的少女心事。
蒋锳不是周芙,她哪里知道,她要嫁的这位世子爷是玩弄权术的一把好手,将来朝堂之上,在夺嫡之争中,真正能与宋裕抗衡的也就只有一个周征。
周征这个人。
不是什么良配。
周芙很难说自己的这位兄长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前世的时候,除了不能活着看到太平盛世以外,他是父亲一生最大的亏欠和遗憾。
第3章 忍耻
从永州回上京,在周芙的记忆里,上一世是蒋厚和蒋锳兄妹俩一起陪着她去的,但这一世,蒋厚却不去了。
昔日里只知道玩笑的少年郎穿上了戎装披上了铠甲,手中横着一柄红缨枪,没有半分开玩笑的语气对周芙讲,他要跟着父亲一起去战场上杀出一条血路来。
彼时烈阳高照。
他身上的铠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周芙掀起锥帽打量着蒋厚,只觉得这人比起从前是变了不少。她还记得前世的蒋厚在真正进军营打仗一路做到万户侯前其实是最怕从军的,他父亲待他虽严厉,但奈何有个慈母,所以前世生得细皮嫩肉,那皮肤更一溜儿水似的。
若不是后来宋裕入府,他看不惯宋裕,使了手段害宋裕坠马,怕是蒋莽也狠不下心来把这宝贝儿子带到边境去。
回忆起这件事。
周芙心里对宋裕倒还有几分愧疚。
当年宋裕入府后,因他先时是连中三元的探花郎出身,她又看重他,所以基本上府里的人对他都客客气气。外头的人但凡有落井下石的,她也都通过各种手段给了对方不痛快。
唯独蒋厚这件事,她那时没能给他一个公平。
那次坠马摔得确实重,宋裕在榻上躺了半个月,差点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蒋将军那一次很生气,传了军棍,当着宋裕的面说是要把这个逆子打死。
确实动手了。
也真的差点打死。
还剩一口气的时候,她实在看不下去去拦了那军牢手。
宋裕原先一直躺在贵妃椅上冷冷地看着,直到她动手阻拦,才最终清冽地开口让此事作罢。
那件事,宋裕对她是失望的吧。
所以后来,他不喜欢她,也不是无迹可寻。
“周芙,前路很长,希望我们都不受困。不困于自己,不困于世道,不困于家门。”
思绪被拉回,此时此刻蒋厚笑着用这句话同周芙作别。
不困于自己,不困于世道,不困于家门。周芙觉得这句话很好,所以被搀扶着上了车辇后,又掀开轿帘对着蒋厚说:
“蒋厚,如果你父亲下次又打你,你就告诉他,你将来会成为万户侯的。”
周芙没骗他,那个提不动兵器走两步就喘的少年后来确实变得比他父亲还要厉害,功勋卓著,入相出将,贵比王侯。
可惜,他耳背,又没听清,周芙放下帘子的那一刻,只听见回过神来的蒋厚对着马车笑骂道,“周芙,你这丫头又骂我是个猴子。”
蒋锳和周芙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认为蒋厚得找个大夫治治耳朵。
从永州到上京一路会经过很多的山,山路崎岖,但开满野花,漫山遍野,一片姝色。
周芙前世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只顾着练字,她琴棋书画在一众姐妹中见长,唯独字写得很丑,宛若鸭爪。为不在宋裕面前丢丑,她一路从永州练到了上京。
而这一世,周芙只想倚着蒋锳。
倚着她看山看水看月色。
这是多好的景色啊。
这又是多好的岁月啊。
她们无忧无虑。
她们风吹不倒。
天塌下来都有父兄顶着。
这真是她们最好的年岁了。
而她们的父兄外出征战多年杀伐,也是希望天下千千万万如他们一般大小的少年也能拥有这样的好年岁吧。
……
行过冀州城,从沧州一路北上便到达了京城。车辇入京,凭借着王府腰牌,在城门口的时候并未接受检查。
但车辇行至会极门时,几个禁卫却坐在高头大马上拦住了他们,腰牌和手敕这些东西轿夫都一一出示了,但为首的禁卫督头就是要周芙和蒋锳下辇,想要瞧瞧里头有没有人。
这明摆着是皇帝给淮南王府的下马威。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这位弟弟依旧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依旧疑心比本事大。
“下吧。”
“一次低头,十年败运。”蒋锳攥着小粉拳愤愤。
“放心,他活不过两年的。”
周芙起身,领着蒋锳下轿。这老皇帝的身体本就不好,周芙的记忆里,他也就是这半年还是清醒的,到后面虽然依旧作死,但都是缠绵病榻,如果她争气的太子哥哥后面能多骂这作天作地的老皇帝几次,这半年内就死,也不是不可能。
禁军上辇搜查,走了个下马威的形式后又假惺惺地告了罪。
周芙看着这肥头大耳的禁军督头告罪的样子,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宋裕,那个眼底总是带着几分温柔的笑意,但实则睚眦必报的人。若是他在,不见血,怕是这事儿不算完。
还好。
她跟他在一起的那些年,没把心胸变小。
她这样庆幸着,正欲上辇,蒋锳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西南角一个角落“宋……宋裕?”
听到这个名字,周芙的心仿佛停了半拍。她抬起头,顺着蒋锳的目光遥遥望去,不出意料的,见到了上辈子那张熟悉的脸。
人杀的多了,面相是会变的。周芙最后一次见宋裕是九皇叔谋反的时候,那时候的宋裕一路杀伐,手上已经沾了太多的血,胡人的血,自己人的血。那一张脸虽然还依旧俊朗,但眉眼间的冰冷和无情是如何也遮不住的。
但如今,他还是那个干净的他。
眉眼俊朗,却还没沾鲜血。
身上仍带着股疏离劲儿,却谈不上无情。
周芙遥遥地看了宋裕一眼,却并未有多少的功夫感怀人生沧海,只因为此刻宋裕正跪伏在地上,而身边一个跋扈的衙内正刻意用金丝软靴狠狠踩上他一贯骄傲的脊梁。
屈辱么?
怎么可能不屈辱?
“宋裕,你平时不是个正人君子么?小爷当初不过调戏个民女,你都要插手!”
“呵,风水轮流转,你也有给人当奴的时候啊?”
那衙内似是早早地想要出这口恶气,又狠狠地在宋裕脊梁上跺了几下。
宋裕含垢忍耻地闭上眼。
如果可以,他此刻并不想要周芙看见他这副狼狈的模样,可他又知道,她今日会前往会极门接周征。
第4章 再遇
前世的这个时候,宋裕其实没来过会极门找罪受。今日刷马的路上故意经过这里也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重生了,周芙说不定也会重生。
在宋裕的记忆里,周芙的性子一直是极好的。她仁善又温柔,活得像个菩萨。
上京的那些贵胄,但凡见过她的,都很喜欢她。
但如若她也重生了,会不会像前世一样在御前向陛下要了他,这一点,宋裕还真说不准。
上一世,他最后一次见到周芙的时候两个人闹得都太难看。那时候江龄雪因为昭王谋反这件事而死,他失去了人生中最后一个亲人。他气周芙不信任自己,也憎恶昭王将无辜之人裹挟进这朝堂局势里,所以才将事情做绝。
周芙脾气很好,但她绝不是生养在王府里的娇花。她温柔却不娇弱,是支撑他前世走下去的一盏明灯。宋裕很清楚,自己不能没有她在身边,但又实在担心,万一这一次她不要自己,也就有了眼下的这一出。
“瞧瞧,做马奴就得是这个姿势!”跋扈的衙内似是还觉得用脚踩着这位落魄探花的脊背仍旧不够,直接用脚尖挑起了青年俊朗的下巴。
“宋裕,你可是我们这批国子监学子里头一个入仕的,如今沦为罪奴,滋味如何啊?”
“同窗一场,给爷学声狗叫,爷就放过你!”
衙内的脚尖挑起宋裕下巴的同时,还捎带着恶狠狠地用脚蹭了他的面颊。宋裕咬牙隐忍着,袖子下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背上此刻浮出淡淡的青色经脉,出卖了他此刻的情绪。
他知道在不远处周芙就在看着他。
那一道淡色的身影曾是他前世倥偬一生里唯一能够抓住的那么点光亮。
“蒋锳……”
“我知道,郡主你要去帮宋公子!”蒋锳也撸起了袖子,预备万一周芙上前被不长眼的欺负了,她也跟着上。
“这种情况,罪奴若是还手,按照律法该如何处置?”周芙站着不动,思索半响后开口。
蒋锳也陷入了困惑,“我们家不责罚下人,没遇见过这事儿。但,杖刑流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