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罪臣和贵女的半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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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裕,我的兄长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已经能驾着赤血宝驹单枪匹马闯进敌人的军营放火烧粮仓了,我的阿姐也一样,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连黑熊岭的熊瞎子都手刃过。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不行呢?”
“你觉得我该像上辈子一样安宁地待在王府里么?可我上辈子听你的话,听父亲的话,待在王府里求了一辈子的安宁,到最后真的安宁了么?”
周芙忍不住反问他。
乱世之下,人人皆求安宁,可谁又真的能得到安宁呢。家国沦丧,没有人能置身事外。
“周芙,我从未觉得你不行过。”
宋裕漆黑的眸光沉沉,过了半响,才开口解释。他从未觉得她不行过,他只是觉得,她没有必要跟着他冒这个风险。
荆州的风要比上京柔和的多,但拂在面上,仍旧冷得骇人。周芙自嘲地轻笑一声,站直了身子,任凭寒风吹干了她心底的那么点燥意。
“你不想我去对不对?”
“可惜了。”
“宋裕,这辈子,你说了不算。”
她轻声开口,梅花落满庭院,是一地捡拾不起来的寒凉。
外头的那场争吵,周翦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周芙走后,宋裕在外头冰冷刺骨的台阶上坐了许久,才清了清嗓子,重新进周翦的屋子,他的那本《策论》还在里头,今儿还没给周翦将该讲的讲完。
“兄长,永安很少这样,这几日许是荆州事多堵得人心头发慌,你多担待些。”周翦看得出宋裕心情不是很好,虽然大半的情绪已经被遮掩了,但还是有些许的流露。
“臣对郡主有亏欠,谈不上担待,今日在外头,是臣逾矩了。”宋裕淡淡道。
周翦不喜欢听他讲逾矩不逾矩的话,在他的心里,宋裕是他的老师,将来他若能登基,宋裕便是这大梁的帝师。虽然父皇因为宋尚书在朝堂上痛骂他一事深恨宋家,但这并不妨碍将来宋裕入了朝堂后会得到一个绝对配得上周芙的身份。
周翦在灯火下看着宋裕,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将那本《策论》合上了。
“这里头的内容,本王都已经会背了。”
“兄长,教我兵法吧。”
“我会好好学的,将来我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皇帝。”
周翦殷殷地看着宋裕,眼眶不知不觉中有些湿润。宋裕转过脸去瞧着周翦,总觉得魏王今日有哪里不一样,总觉得他这股子好学劲儿要比上一世来的早些。
宋裕清冽的目光扫过魏王的脸,似是想到了什么,却又没有直言。
……
第二日一早,宋裕并没有叫周芙,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杨脊山。他昨日跟刺史来的时候去的是杨脊山东侧的位置,想着昨日那一遭过后,山东头的村民怕是已经认得他了,所以今早长了个心眼,去了杨脊山的西侧。
蒋锳当初是误入荆州城的小山村,在村民家借住了一晚才染的病,这证明荆州城不管哪座山,对外乡人都还算友好。
宋裕到了杨脊山西头后,远远望见了一处小竹屋,这小竹屋外头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婆,头发花白,但很有力气,正在砍柴。
“这俊俏的小伙子是官府的人。”
“德福他大舅二舅都给我抄家伙出来。”
……
第二日一早,宋裕并没有叫周芙,便自己一个人去了杨脊山。他昨日跟刺史来的时候去的是杨脊山东侧的位置,想着昨日那一遭过后,山东头的村民怕是已经认得他了,所以今早长了个心眼,去了杨脊山的西侧。
蒋锳当初是误入荆州城的小山村,在村民家借住了一晚才染的病,这证明荆州城不管哪座山,对外乡人都还算友好。
宋裕到了杨脊山西头后,远远望见了一处小竹屋,这小竹屋外头坐着一个看上去年纪不小的阿婆,头发花白,但很有力气,正在砍柴,显然是未曾患病的样子。
宋裕已经做好了同这阿婆讲自己是个外乡人的准备,但还没来得及开口。
阿婆突然放下了手里的斧头,用看似老迈的眼睛审视了他一眼后,对屋里头的人道:
“这俊俏的小伙子是官府里的人……”
“德福他爹他哥他大舅都给我抄家伙出来……”
作者有话说:
周翦是最后一个重生的普通人了,我发誓,真的是最后一个了。
这些普通角色的重生都是奔着同一个目的来的。
第13章 上药
宋裕抬眸,眼见着几个手拿木棍铁锹的猎户从里头冲了出来,与此同时,跟这群农户一同迈出门槛的还有同样一脸懵的周芙。
她比宋裕早来没多久,因为上山的时候没个人领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路过一个小溪的时候没在意在溪石上滑了一跤,到这儿的时候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许是阿婆见她看上去温和懂事,所以当她跟宋裕想到了一块儿去,说自己是个进城寻亲的外乡人的时候,这家的人也就信了。她换了干爽的衣裳,正捧着个热茶跟这户人家的媳妇儿聊着天,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跟痘症有关的线索,这才刚刚说了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听到阿婆在外头喊抄家伙了。
周芙忙跟着出去。
在看到宋裕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
让她更懵的是,她还没来得及说话,身旁那位德福的大舅已经一铁锹砸在了宋裕的头上。
“我们几个一起帮他绑了。”德福他爹发号施令。
“好,爹,官府乱给我们药吃,害得我们德福如今不省人事,病得越来越重。等明儿,咱们就拿这个小白脸去跟知府门前要个说法!”德福他大哥一面说着,一面麻利地从屋子里拿出了绳子。
三下五除二,就将额头被砸得鲜血淋漓的人捆的严严实实。
“说,你们官府到底有没有给我们乱吃药?”捆结实后,德福他大哥似乎还不解气,一棍子砸在了宋裕的脊背上。
“没有。”
宋裕额头满是鲜血,冷汗簌簌地往下流,但咬着牙绝不改口。
“还嘴硬?”
“以为是官府的人,我们就不敢把你怎么样了,是吧?”
德福他大哥说着,又气愤地往他背上落了几棍子。
他手上的那棍子足有手臂粗,周芙看得心惊肉跳,无数次都想过去拦住他,但都被宋裕用眼神给逼了回去。
“妹子,你刚来荆州你不知道,俺之前不是跟你说咱们这儿啊最近闹瘟疫嘛,好多人身上都长那种要人命的痘子,咱们家德福也长了,本来人还好好的,结果送去山东头那儿集中喝官府的药后就一日比一日差,俺们前儿见他的时候,他都瘦的像个皮包骨头似的了……就是这些官府的人做的孽。”
德福他媳妇儿见周芙面色发白,手心里都是汗,以为她看这场面觉得不忍心,于是说明情况,想要表达自己家没有屈打好人。
“德福嫂,动用私刑按照律例是要被治罪的,你们先把他关起来吧,若是真把人打伤了难免给官府留下话柄。”周芙竭力使自己看起来面色正常些。
然后继续温声对德福家的媳妇儿开口,“我的叔父在上京做官,家中在京城有点人脉,今日落水也幸好遇上你们一家子,才不至于湿漉漉地太过狼狈。荆州城的地方官我叔父还是管得了的。你们有什么冤屈都可以跟我说,我到时候修书回京,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上你们的。”
周芙一贯是个好脾气的人,轻言慢语间总能让人觉得真诚。
德福他媳妇儿见周芙的第一面就觉得这姑娘很亲切,性子又好,一看就是京城来的王侯千金,如今听她说话果真是出自大户人家,心头一暖,忙上去牵住了周芙的手:
“周姑娘,不瞒你说,咱们这儿的山民都有一肚子的苦要诉。”
说着又将周芙往屋子拉,走到门前的时候又想起宋裕,媳妇儿家心肠到底要比男人软一些,也许是听进了周芙的劝告,一只脚踏进门槛前回头忍不住也劝了自家家翁一句,“这官府的小年青就先放柴房里吧,别再动手了,万一真出了啥事儿牵连了咱家德福就不好了,德福现在本就病着呢……”
说完后,拉着周芙进了屋。
女儿家好谈事儿,周芙本也是个共情心极强的人,听德福媳妇儿讲她这些年的不容易,听着听着也不由得替她伤心起来。
“唉,当初啊,就是俺爹娘不要俺,俺才嫁给的德福,德福对俺也好得很,俺们啊三年抱俩,日子越过越红火,眼看着越来越有奔头了,谁承想,这天有不测风云呢……”
德福媳妇儿一面叹气一面道,“唉,这段时日啊,家家户户都有人得这痘症,俺家德福得了之后,在他去山东头喝官府的汤药集中治疗前,俺家翁翁还特地上山给他挖了人参给他带着。家里他一直盖着的厚褥子也给他带走了,什么好,咱们就给他送什么去,可没成想,情况还是越来越差。”
周芙点点头,本想安慰她,很快又反应过来不对:“厚褥子?”
“是啊,咱们这山上比不得山下,冷得很。家家事猎户,都有厚实的褥子,都是趁着棉絮便宜的时候灌进被子里的,有十来斤重呢。”
“这褥子是德福哥得病的时候盖的么?”周芙又问。
“是啊。他得了病之后,我们给他多买了几套亵衣,想着亵衣烧了就烧了,但这褥子厚重烧了实在舍不得,就洗了一遍让他带走了,不止是我们,家家户户都这样干的。咱们猎户不容易,家家的银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德福嫂絮絮叨叨地说着。
周芙神色变了变,突然明白了过来,可很快,又忍不住问,“德福嫂,我还是冒犯地问一句,你先前跟德福哥盖一床褥子,他的病气没过给您嘛?”
德福媳妇儿听了这话冷不丁红了面,“这不是有了孩子嘛,俺们家那两个孩子还小,俺倒是想跟他钻被窝呢,可孩子得有人看着,所以这一年,俺怕他晚上看了俺心痒,就没让他跟俺睡一张床。”
这话毫不遮掩。
周芙小脸一红。
跟德福媳妇儿聊完天后,时候已经不早了。周芙大概能猜到这场疫症为什么久治不愈,天擦黑,她本想着早些下山,然后明日一早再让人来把宋裕救出去,可偏偏临走前,听见德福的大哥和父亲悄默默在厨房商量着明一早就磨刀把宋裕了结了。
一不做二不休,给官府一个威慑看看。
杀了官府的人,除了泄愤以外对他们家还没死的儿子有什么好处?周芙很不理解,但她也看出来了,德福嫂还是个讲道理的人,但这家的翁翁和大哥绝不是。
周芙来的时候是一路摸索着来的,她也不能确定自己能不能一个人在这黑漆漆的晚上顺利下山,更不能确定明早自己是不是还能记得这条上山的路,又是不是还能记得这户人家,万一没来得救他,她觉得宋裕很有可能就死在这里了。
她想他死么?
当然不想。
在掖庭最恨他的那几年,她也没想过。
所以左思右想后,周芙决定留下来。
天黑沉沉的,外籁俱寂成一片。在这家人屋子里的灯烛都熄了以后,周芙这才静悄悄地拿了一盏煤油灯走进柴房。
她进去的时候,宋裕正微阖着双目在休息,他周身无一不疼,从脊背到额头,但也许是这么多年遮掩疼痛惯了,当周芙的煤油灯照过去,他竟然还能给她一个“安心吧”的笑容。
安心个鬼。
周芙将煤油灯放在一旁,低头去给他解身上的绳子。纤细的手指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背,纵然是这寒冬腊月,她也感觉他烫得厉害。
飞快地将绳子解开。
周芙看了一眼他的额头,想来是德福家媳妇儿担心自家翁翁这一铁锹下去真把人砸死了,已经来偷偷处理过了。
“衣裳脱了。”周芙说。
宋裕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
“你不脱,我就自己扒了。”
周芙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四目相对,宋裕这才确定他没有听错。他回头看了周芙一眼,大概也明白了她要干什么,欲言又止了一瞬后,还是解开袍带,一层一层,最后只露出了鞭痕累累的脊背。
饶是周芙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在看到他背上狰狞的鞭伤的时候,还是愣了一下。
“不好看是不是?”
宋裕笑笑,抬手试图将衣裳拢起来。
周芙摁住他的手。
从怀里将伤药拿出来,周芙用一旁的湿布给他擦了擦伤口后,这才用手指一点一点将伤药抹在充斥着鞭痕的地方。
两人都很安静,过了许久,才听到周芙在他背后缓缓开口:
“宋裕,他们说那些没有人遮风挡雨的官奴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来的,被鞭打,被责骂,被折辱。”
“我看到所有人的伤痕都会觉得不忍,但唯独对你,我觉得太轻了。”
第14章 旧怨
“对不起。”
静默了片刻后,宋裕突然低哑着嗓子开口。
屋内只放了一盏煤油灯,周芙看不清宋裕的表情,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还能从嘴这么硬的人口中听到这三个字实属难得。
“对不起什么?”
“很多,江龄雪死后我不该对你说那样的话,会极门前处置那些藩王的时候,我站在你的角度想过,但还是那么做了。”
这些话在宋裕的脑海中其实盘亘了很久很久,死在沧州城外的前一晚,他还曾想过,若是人真的有下辈子,那他见了周芙该如何说抱歉。他那时用生宣写了满满一页的话,可到了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反而只能说出这么两句来。
“宋裕,如若这辈子我父亲死的比上辈子迟,如若这辈子你统一兵权的时候,我父亲没有站在你的那一边,而是带着我的王叔们拼死反抗,你会像上辈子对九叔一样对我的父亲下手么?”
周芙的手指离开宋裕滚烫的脊背,问出了这个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盘算的问题。
“会。”
“但老王爷不会这么做。”
“万一呢?”
“淮南王一生忠义,如果有万一,我也会给他一个善终。”
虽然早就猜到他会这么说,但听到善终这个词的时候,周芙不免还是心底一凉。
“宋裕,我真后悔我今天带的是伤药,不是盐。”
周芙重重地一巴掌拍在青年伤痕累累的后背上,撇开眼道,“把衣服穿好。”
宋裕额前又疼出一片冷汗,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此刻带了些情绪的周芙,低头将衣裳理好。
“能走么?”周芙见他面色是不正常的苍白,忍不住问。
“能。”
宋裕头虽昏沉,但还不至于到不能走路的地步,只是步伐有些不稳。
周芙松了口气,提着煤油灯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竹门,也许担心有“吱呀”声所以注意力都放在了门上,一时不在意便忘了脚下,结果一个不小心就将门槛前的竹枝子给踩断了。
这竹枝子断裂的声响惊醒了院内被绳子拴住的家犬。
“汪汪汪!”
家犬的狂吠声响起,原本黑漆麻乌的两间屋子突然又同时亮起了灯烛。
周芙跟宋裕对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屋子里德福他哥和他爹披着衣裳出来了。
“这个周姑娘跟官府的人是一伙的!他娘的,骗俺们!”
说着,又重新抄起了家伙。
周芙还没有反应过来,手就已经被宋裕攥住了。紧接着,就是德福家的拿着火把在后面追,她跟宋裕在前面跑。
活了两辈子,这么狼狈地奔逃还是第一次。
山间杂石很多,小路又崎岖,周芙跑到一半就把脚给扭了,但一直强撑着没说,只是一瘸一拐地跟着宋裕继续跑。
直到那一家人在一个拐角处被他们甩的没影了,两人才稍稍停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