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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半途-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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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在家里的这段日子,他也并非完全的一无所获。他每天都花大量时间用来练习绳负:打结、解结,将绳子绕过去,将绳子拉回来……这也是既将大脑占住又让其放空的活动,不但可以抵御时不时来袭的酒瘾,还能抵御更频繁来袭的杂思。
  只有肉体被紧紧缚住时,死死缠在他精神上的蛛网一样密的丝线才会放过他。
  他终于可以不靠别人地将自己整个缚住。
  他把自缚驷马成功的那一天视为自己人生的重要坐标。从这一坐标出发,往后他的生活就可以真正地只靠自己了。
  六月的一天,盛席扉给他发消息:“房子里的味道已经散干净了,可以入住了。”
  那个家里没有吊环,所以秋辞打算尝试吊缚。
  以前觉得自缚难,只是因为没有时间而疏于练习,现在他已经有自信能打出足够结实的结,绳子也能如他喜爱地勒紧。他还根据自己身体各部位的喜好研究出独属于他个人的缚法,各处的绳子受力都均匀,不用担心会受伤;也留好了安全绳,不用担心陷入危险。
  他做足了准备,把早就置备好的椅子搬出来,搬到吊环的正下方。
  这只椅子十分稳固,同时不重,可以让他在自缚的情况下依旧轻易地将它踹翻。如此他便能真正地脱离一切支撑力,整个身体在绳子的拉力与地球引力之间实现完全的平衡。
  最重要的那根绳子穿过吊环,垂下来,优雅地荡着,等着他。
  ………………
  几步远处是一面独立的全身镜,他想亲眼目睹自己的艺术成果。
  踹翻椅子,整个身体瞬间下坠,又被绳子猛地扯住。他后来想起这里,才觉得奇怪,竟然是脑子里先觉得疼,然后才是左肩。他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在半空中痛得全身肌肉痉挛。
  他知道自己玩儿砸了。
  大脑在剧痛中自我保护,清空成一片空白。他没有经验,完全判断不出是脱臼了还是骨折,汗水下雨似的往下流。
  只有头还能活动,在挣扎的间隙里,他从镜子里看到像被拴住的没了脚的昆虫一样的自己,连疼痛都静止了一瞬,大脑里响起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声响,让他险些晕厥过去。
  他不知道是过去了几秒还是几分钟,大脑渐渐适应了这样的剧痛,可以继续向肢体发布指令了。
  他忍着剧痛用指头去够安全绳。
  之后才是真正的绝望,安全绳失效了。他被彻底困住了,就如那些新闻标题里写的,《一名成年男子在家中全x上吊身亡》那样地被困住了。
  到底是哪里错了?他从第一个步开始回忆,是上臂环绕的方式不对吗?是后背的支撑结打错了吗?为什么非得用麻绳?怎么会忘了身体会出汗?怎么会忘了出汗以后绳子会打滑?为什么不用更稳妥的棉绳?为什么不用更简单的收紧环?为什么要吊缚?为什么要自缚?为什么要绳负?为什么会有这么变态的爱好?为什么……
  也有一个声音在说:“难道你从来没有设想过这个场景吗?从你决定自缚的那一刻起,难道就没料到早晚会有这一天吗?”
  是了,早晚,早早晚晚,旦与暮总会相遇,这是每个自缚者命中注定的结局。
  他的视线穿过湿成一缕一缕的头发,在镜子里看自己,心想:这就是房东进来时会看到的样子。
  还有十几天,房东会来收房。他会先发现联系不上自己,然后会找人开锁。所以不只房东,开锁的人也会看到自己这副样子,然后是小区的保安、物业的其他人、警察、没准还会来刑警,或许还有周围被惊动的邻居,那些与自己在电梯里点头微笑过的、问过自己职业和吃没吃饭的邻居……
  不知道人的尸体在十几天内会腐烂到什么程度,那里会烂掉吗?他不想被人看到……脸最好也烂掉,警察们会拍照片的,他不希望自己的脸是因为这种原因被拍下来。
  那些照片会流到记者手里吗?如果脸已经腐烂了,他们一定会找出自己其他的照片,来显示这个人死前长得不错。
  他突然想到更好的新闻标题,《年轻投行高管x身死于家中》。
  太恶俗了,太恶心了,真不想就这么死掉。
  爸爸妈妈也会看到的,承旗和承旖也会看到。对不起爸爸妈妈,又要让他们丢脸了,最对不起承旗承旖,她们恐怕要因为自己在学校里被人笑话了。思考过那么多生与死的哲学问题,设想过很多恐惧的、安详的死亡方式,最终却是最丑陋的一种。
  吊在这里最终会是哪种死因呢?疼痛好像已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所以应该不是疼死;可能是渴死?或者饿死?似乎渴死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因为一直在出汗。
  可其实也不一定就这样死去。
  还有一百种脱困的方法在引诱他。
  有一个名字挡在他所有念头的最前面,等着他去喊他。
  原来人永远不可能真正独自地活着,即使是死了,也会麻烦很多人。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可他此时才觉得,他还没有解决自己人生的那个疑问,他还没有活够。人生有诸多潜在的备选意义,这其中绝对不包括主动放弃。
  他的头快要撑不住了,脖子被勒得呼吸有些不畅,反应却是想吐。他眼睛盯着镜子。
  他一直觉得人和语助说话蠢透了,但现在他用沙哑的声音喊自己的手机,请它帮自己给盛席扉打电话。
  并不是因为他有自己家的钥匙。
  好像人生中所有的丑态都给那个人看过了。


第64章 下来了
  秋辞常常思考人与本能的关系。人要多大限度地顺应本能,才能不致压抑扭曲变态,又要多大限度地抑制本能,才不致让自己变成动物。
  而对于盛席扉而言,本能是更简单的概念。
  本能对于盛席扉就是饿了就去吃饭,渴了就去喝水,生理周期引起的欲望影响了睡眠就去洗手间解决;是碰到烫的东西先躲开,然后才反应过来是因为烫;余光看到球飞过来,先接住,然后才判断出是谁抛出的球;是打拳时先打出左拳,还没有算出力度与姿势是否需要改进,就已经跟出右拳;是看到秋辞赤身x体吊在半空中,还没有来得及震惊、恐惧、疑惑、愤怒,就已经冲过去,矮下身子伸出双臂,接在秋辞悬空的身体下方。
  他不敢碰秋辞。秋辞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左臂受伤了,但是不知道是骨折还是脱臼,还说自己的处境会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请他做好心理准备。
  但怎么可能做好准备?
  他见过被这样绑住的螃蟹,可螃蟹是八条腿,这是秋辞。他也见过被人装进网兜拎着走的西瓜,可西瓜是圆的,这是秋辞。可这怎么能是秋辞?
  他还不知道这是秋辞独立完成的失败的艺术品,但猜到秋辞主动参与其中,所以他没有问任何“为什么”。他只是小心地、试探地让双臂挨上秋辞的腰腹,尚不敢用力,他怕破坏那些绳子的受力,让秋辞受更多罪。
  “我要怎么做?”盛席扉问。
  秋辞紧紧闭着眼睛,“先……”他喉咙干得失声了,更用力地去发声:“把我放下来。”
  贴在肚子上的手臂离开了,秋辞闭着眼,恍惚地感觉自己在不断下落。但他很快听见地板被摩擦的刺耳的声音,忍不住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盛席扉在推沙发。
  沙发很重,推的人躬起背,双臂笔直地伸出去,推着一边的扶手,一腿在后支撑,一腿在前稳蹲,沙发缓慢匀速地移过来。秋辞又闭起眼睛,看到一具紧绷的身体和一张紧绷的脸颊,脸颊贴紧石头,一肩顶住布满黏土的庞然大物,满脸满手都是灰尘。
  盛席扉把沙发推到秋辞身下,高度算是正好,沙发垫将要贴上秋辞的腹部,倒挂下来的器官先落在上面。
  盛席扉从兜里拿出钥匙,那上面有一套瑞士军刀,他问秋辞:“直接把最上面这根绳割断行吗?”
  秋辞说行。
  盛席扉割绳子的时候含了股狠劲,好像这绳子是和他有着血汗深仇的仇人。刀刃狠狠地一层一层地割断麻绳里的丝线,期间他抬眼看到镜子,又低下头来。
  绳子割断了,秋辞感觉自己先是略微下坠了一下,可能只有几毫米,然后慢慢地整个落到柔软的沙发垫上。
  有种获救的感觉。
  他把脸埋在头发和沙发垫之间,听见盛席扉又问:“现在割这根吗?”
  他不知道盛席扉在说哪根绳,但猜到是把自己弯成一条弧的那根。因为人被吊起来是排第一的不正常,脖子与脚腕连在一起是排第二的不正常。
  排第二的不正常也被割断了,秋辞勉强恢复回一个正常人的形状。他趴在沙发垫上,又过了一会儿,感觉自己身上落了件衣物,不知道是什么衣服。不敢睁眼。
  盛席扉的声音在和他耳朵差不多向平的高度响起来,“然后呢?”剩下的绳子都是紧紧缠在秋辞的皮肤上,他不知道怎么割绳子能不伤到秋辞。
  秋辞的声音在沙发垫里闷闷地响起来:“用剪子。”
  盛席扉的心里激荡了一下,像是做多重梦时醒了一层,然后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
  他站起身去厨房找剪刀,找了一圈没找到,又去吧台,在酒柜下面的抽屉里找到一把小剪子。
  这次没用他问,秋辞主动说:“先帮我胳膊松开行吗?”
  盛席扉知道他说的是左臂。他之前已经留意到了,应该没有骨折,但是脱臼了,肱骨头错位到肩胛骨外面,把肩膀顶出一个包。
  他自己没有脱臼过,但是在球场上见过别人脱臼,知道很疼。
  秋辞没有惨叫,他只是浑身惨白地流汗。衣服外还有大片盖不住的皮肤,像被水泡了白纸一样惨白。
  盛席扉沉默地剪绳子,渐渐将秋辞从网兜里彻底捞出来。
  “我给你倒杯水?”他问沙发垫上那颗汗淋淋后脑勺。
  后脑勺哑着嗓子说谢谢。
  盛席扉拿着水回来。他这时才留意到秋辞家里没有茶几,太空旷了,就像是专门要在客厅里空出这么一片地方。他把水杯放到地上,把双手伸到秋辞的肋下,将人小心地往上抱。这会儿秋辞已经知道他是脱掉自己的上衣给自己披上,两人皮肤贴着皮肤。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能感到更大的难堪,扭着脸说:“有汗。”
  盛席扉“嗯”了一声,说:“你先喝水,我去给你拿条毛巾擦擦。”


第65章 看上哪一点
  盛席扉把水递到秋辞的右手里,但是秋辞喝了几口就不喝了,盛席扉劝他再喝两口,因为他这会儿看起来简直就是他那棵脱水的植物。
  脱水植物摇摇头,脸埋进沙发靠背里。
  盛席扉想把杯子拿过来,怕秋辞把水洒身上……洒皮肤上……皮肤上的绳印已经逐渐显露出来,从勒痕逐渐变成深红、淤红,全身都是,十分惨烈地长在他身上。
  盛席扉的回忆跳到看见秋辞手腕的那天,继续倒带,看到那些伤是怎么形成的。那天的记忆连同此刻眼前的,都让他感觉到疼。
  他犹豫地弯下腰,朝水杯伸出手。
  秋辞的声音埋在沙发靠背里,哀求:“能麻烦你帮我去里屋拿几件衣服吗?就在衣柜里,随便拿几件就行。”
  盛席扉猛地站直了,忙大步朝卧室走去。
  他刚一进门就看到床上放着的那玩意儿。不是他眼睛乱看,实在是那玩意儿的黑色在浅色的床单上太显眼,形状也太令他吃惊,瞟见了就定住了。
  这时屋外的秋辞也想起来了,紧接着发出一声惨叫。
  盛席扉慌张地从床上捞起一件睡袍向外奔去,跑的时候意识到,这下想假装没看见也不行了。
  秋辞一脸忍痛地看过来,看见他手里的睡袍,那张苍白的脸竟然还能继续流失血色,变成更灰败的颜色。
  盛席扉的脚步慢下来,他脑子里面已经乱成一团,但一些话能自己从嘴里说出来,“秋辞,你让我看见什么都没关系,真的,完全没有关系……我昨天晚上想着你打飞x……我还梦见过你好几次,那种梦……所以你让我看见什么都没事儿,真的没什么,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或者丢脸什么的……”
  秋辞又把脸扭向沙发靠背了,紧紧咬着牙。
  盛席扉慢慢地走过去,把睡袍递到他怀里,他想帮秋辞穿,但是秋辞扭着脸说:“你能先转过去吗?”
  “你胳膊……”
  “没事,你先转过去,行吗?”
  盛席扉没办法,背过身去,身后窸窸窣窣,还有憋进喉咙里的闷哼。他这时才反应过来,秋辞刚刚不是不渴,而是喝不下,因为太疼了。
  连疼痛都不愿意显露出来的人。
  这么要面子,为什么……
  过了好半天,窸窣声停下了,秋辞说:“我好了。”
  盛席扉转过身,秋辞还是回避他的视线,把上衣还给他。盛席扉接过衣服,正反都是翻好了的,直接就能套身上。他穿好衣服,左右看了看,从地上拖起那把椅子,这时他还不知道这把椅子是做什么用的。他坐到秋辞对面,微微躬着身,这样就和秋辞大致一样高了,也离秋辞更近,胳膊支在腿上,双手攥在一起,问:“你想先去医院还是先报警?”
  秋辞疑惑地看他一眼,又闪开,“不用去医院……就是脱臼,肩膀脱臼很好治的,你能不能上网学一下,帮我安回去就行了,我一会儿先吃片止疼药——”
  “开什么玩笑!”话一出口盛席扉才知道自己生气了,又缓下语气,“脱臼不是小问题,治不对容易留下习惯性脱臼的毛病。”
  秋辞还想和他商量,“没关系,网上什么都能搜到,肯定有很多教程,我相信你,而且我平时也不做剧烈运动,不怕习惯性脱臼——”
  盛席扉的身子更往前倾了,震惊而不解地问:“你是认真的吗,秋辞?那是你胳膊,你有几条胳膊?你以后要当残废吗?!”后面有一句责备实在不忍心说出口了,“你怎么那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秋辞嘴唇微微发抖,“我不想去医院。”
  盛席扉有时候觉得他和秋辞是如此心有灵犀,有时又觉得要理解秋辞很难。
  他皱着眉久久地看着秋辞,直到终于敢正视那些纠缠的红印,才忽然明白过来。秋辞的面子比一辈子的健康都重要。
  “我陪你去,行吗?就说是我干的,就说……”他绞尽脑汁,“就说是我们练习绑架脱困,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我当时信了,医生肯定也会信!而且我觉得医生根本不会多问,医生一天得接待多少病人啊,哪顾得上问这些?人家过后也根本不会记得你。”
  他先是哄,见秋辞仍在犹豫,又开始威胁:“反正你今天必须得去医院。秋辞,我现在把话撂这儿了,你必须得去,这事儿没商量。你是给我打的电话,不是给警察,不是给物业,你是给我打的,我就得把这事儿负责到底,我就是把你打晕了扛着也得扛去医院!我不能让你留一辈子的遗憾,哪天想提个重的东西都提不起来,或者等岁数大了一阴天下雨就膀子疼,到时候又开始后悔今天。我现在就坐在你对面,绝不让你做你以后会觉得后悔的事。”
  秋辞抬头看他,眼神在湿成一缕缕的头发后面飘渺不定。
  盛席扉不由又软下语气,“要不我们去远一点儿的医院,行吗?我们去市郊,要不去河北也行,找个没有熟人的城市,我开车带你去,行吗?”
  秋辞轻声问:“你看上我哪一点了?你是有那种圣人情结吗?”语气很慎重,不想被误会是质问。
  盛席扉口里发干,“什么意思?”又补充,“什么叫圣人情结?我没听说过这个,不太明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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