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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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与太子倒是皇室中难得?一见的情谊,”许澹叹道,忽地又觉得?不对,“不过,这三人均是士子出身,怎能布置如此大案、寻到死士近身刺杀?”
“自然,所以才有了这四个月中的株连,”常照道,“想必泊明知晓,进?京赶考的士子,多半在书院便?得?了各位大人的青睐,借住于这些人家中,这三人也不例外。当初本案彻查,怎么可能只有三人?三人借住之家,这些臣属拥护的皇子……”
“诛乱碑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刺棠一案,原就是想要夺储位的五大王宋淇勾结臣下和这三位祭鬼教信徒,精心谋划的夺嫡!毕竟除了承明皇太子,先帝最喜的便?是他,只是五大王百密一疏,没料到先帝竟在此夜崩逝。他匆忙联络臣属,为?自己继位造势,文官一派压倒世家本是常事,谁料太师和?皇后横插一脚,送今上登了基。”
许澹只听说过宋淇因参与刺棠案谋划被赐死一事,不想这背后居然如此惊心动魄:“五大王平素不爱政事,醉心诗文,词句四海知,书帖天?下习,怎会……”
常照颇有嘲弄地笑了一笑:“谁知醉心诗文是不是表象,皇家子弟,心思岂非常人可知?金殿之上睥睨天?下的权势,无人不想要,为它赴死者多如过江之鲫,直将一生?情分皆悉忘却,诛手足、杀挚友、乱风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1',皇权哪……”
他说到这里,忽地觉得自己说多了些,转而?道:“罢了,罢了,哪里轮得?到我等蜉蝣慨叹?总之,当年牵连不下百人,三人所居府邸、五大王及近臣悉数被杀,同诛了十族——大胤开国以来,都少见这样广的连坐,不过储君美名远扬,又死得?凄惨,天?下士人不仅未曾出言阻止,反而?盛赞今上有情。”
许澹听到这里,只觉胸中一阵难平的悒郁之气,不知是因还未为?天?下开太平便?身死的圣明储君,还是这寻不出错处的株连中无端被杀的人。
太子无辜,这样广的杀戮又是他想要看见的么?
最后他还是没敢开口,只是借着三分醉意,喃喃道:“一夜汀花、阑风长雨,生?死人间,不得?止息。不知逝去的圣天子观此世道,有何?感?言?”
“今上年岁尚小,朝中太师与皇后党争,虽不至耽搁朝政,总归是内外不安。”常照也有些失神,自言自语道,“两广有西野余孽流窜,北方边境虽暂且平静,谁知几部联盟会不会突然进犯?守城的燕家军是皇后近臣,只盼太师不要从中作梗才是……这江山状似稳固,可哪时哪刻不是摇摇欲坠的呢?”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取了许澹搁在桌上的铜制酒壶:“今日你我有缘,同忧江山之事,合该共饮,不醉不归。”
许澹也动容道:“不醉不归!”
*
是夜,落薇在琼华殿中抚筝。
会灵湖宴席散后,宋澜留了玉秋实和?叶亭宴议事,她没有寻到机会再与叶亭宴说一句话,只得?了裴郗的转告。
叶亭宴叫她稍安勿躁,等他探出太师虚实,再寻后策。
不知为?何?,她本来十分慌乱的心竟在听了这一句话后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如同独行于骤雨之中,忽得?了一人掌伞。
虽不知他的去处,也不晓得?他的来路,但能在如此风雨中同行一段,便?是不可多求的缘分。
缘分——落薇想到这里,有些唾弃这两个?字。
虽然她还未将这个人全数看透,但她知晓,如此情境之下,他一定会尽力?保她,虽说她自己也能思索出破局之法,但多一个?人相助,便?是多一重的安心。
落薇定了心思之后,从内室中寻出了自己多年不弹的古筝,她亲手擦拭着其?上的浮尘,又忽地想,若是叶亭宴此时叛了她,去投奔玉秋实,又该如何??
想了半晌,好似也不是十分可怕。
落薇拨了拨琴弦,发觉自己终于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若另投他人门下,她自然不敢自曝私情,可见过这么多面,彼此的把柄只多不少,只要她咬死不暴露已经知晓之事,宋澜再怀疑,也不敢动她。
可是叶亭宴就不一样了,宋澜要为?自己寻心腹,只要生?一丝一毫的疑心,便?会立刻弃置。
前?功尽弃,他才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落薇想到这里,问了一句:“今日那位姓常的学士怎地未被留下?”
烟萝为她梳开了琴尾的穗子,道:“当初暮春场救驾之时,陛下只觉常学士也是个?人才,咱们?从林氏那里知晓此人投了玉秋实,陛下却不知,这才重用。”
落薇皱眉道:“天?长地久,朱雀总能查得到他是玉秋实的人。”
烟萝道:“是,结果近两日,刘明忠却忽地告诉我,玉秋实在陛下面前弹劾了常大人,说他四处结交,恐有异心,叶大人也帮腔,陛下有些不满,还是疏离了。”
常照确实是她看不懂的一个人。
那日叶亭宴想要对她说起常照之事,她含糊过去,原因是常照在去寻找叶亭宴之前?,先来拜见了她。
她提前?知晓他左右摇摆,并未多信,自然也不必听叶亭宴说起他的事。
瞧着常照并不像是蠢人,怎会不知朝堂之上最忌四处钻营,如此行事,势必暴露,如今被宋澜疏远,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落薇便?道:“你继续着人去他家乡处细查罢。”
“是。”
她对着古筝,发了一会儿呆,随后便将它搁在内室的供桌上,纤手勾弄,缓缓吟了一首词。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
她漫不经心地弹完了,忽而听见身后有细微脚步声,于是琴声转急,平添三分哀色。
“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2'
吟罢,她转过身来,看见宋澜站在她的身后。
转身太快,宋澜尚来不及敛了面上的阴沉之色,只好掩饰着咳嗽一声,轻声问:“阿姐,你在想念皇兄么?”
落薇反手拨过琴弦,在静谧到针落可闻的内室中划出一声清脆的琴鸣。
*
同样的阴云之下,叶亭宴突然勾断了手边的一根琴弦。
他面前的周楚吟顿了一下,道:“今日你心不静。”
叶亭宴苦笑道:“我少有心静的时候。”
周楚吟问:“那你为她想到破局之法了么?”
叶亭宴微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周楚吟道:“这是什么意思?”
叶亭宴道:“想到了,但是这破局之法不能用,与没想到也无甚分别。”
周楚吟听了这话,表情却严肃起来:“玉秋实到底拿了她什么把柄?”
听了这话,叶亭宴默了一会儿。
半晌才道:“你知道她身边那个姓冯的内人,是谁吗?”
第43章 阑风长雨(六)
当夜宋澜并未留宿;与?落薇说了两?句话后,便?去?了玉随云处。
夏日天长,卯时初天际便?露了微光,烟萝往上朝之前官员们的休憩之地走了一趟;回来时身?上还沾了些露水。
“小裴大人托刘明忠给我递了一块帕子。”
落薇已然起身?;正坐在铜镜之前梳洗;闻言倒也不惊诧。
叶亭宴虽说今年才来汴都;可?对皇城路径烂熟于心,手下不知有多少如同裴郗这般的人物;她毫不怀疑;就算说往玉秋实家中安插了眼线;他也是做得出来的。
一夜时间,大概足够他摸清楚昨日玉秋实行事的底牌了。
可帕子上一片素白;什么都没有。
落薇接了帕子;顺手往净面的铜盆中一丢;再捡回来时,上面已经隐隐约约现了字形——原是街头杂耍的小把戏,接过来时;她嗅到了轻微的酸涩味道。
殿中仍旧昏暗;众人不知皇后此时已然起身?;无?人守在近前。
烟萝点了蜡烛;端着烛台凑过来看。
在跳动的火焰灯影之下,落薇看见了简短的几行字。
“玉晓卿身侧冯氏内人真身;乃暮春场出外所?致,其涉天狩三年株连事;卿知否?”
刚看到?这里,烟萝愣了一愣;而落薇的手却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暮春场春猎当日,烟萝曾在她安排之下外出过一次。
那一日所有人的活动轨迹都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就算是到?了后山,也有她的兄长苏时予在,确保万无一失的情况下,她才放烟萝出去?,怎么会被人发现?
这样敏感特殊的身份……怪不得玉秋实这样大胆,敢把那句话换成“汀花有冤”!
玉秋实一直怀疑她知道了刺棠案的真相?,或者就算她不知道,他也想要设计让宋澜认为她知道了——倘若她身侧就是涉冤之人的后嗣,并且这样得她信赖,说她毫不知情,如何证明?如何能令人信?
连叶亭宴最后都问了一句暧昧不清的“卿知否”。
他虽然献了那副《丹霄踏碎图》,道出宋澜心中想要胜过兄长的隐秘想法?,却也未必能猜出刺棠案原是宋澜和玉秋实一手策划的。
如今在叶亭宴眼中、将来在众人眼中,便?是她身?侧最为信重的人,是当年被株连之人的后嗣。
叶亭宴会怎么想?
他问了一句“卿知否”——你若不知,缘何如此信赖?你若知晓,为什么要保她?
就算她与?叶亭宴在玉秋实被扳倒之前已成密不可?分的盟友,这些日子里,她也不敢叫他看出一分对故人的情分,这样动辄丧命的把柄……
落薇飞快地将帕子在烛台上引燃,让它在铜盆之下彻底烧毁。
余烬上飘,如同一抔香灰。
烟萝在她面前跪下来,颤声唤道:“娘娘……”
“……不要怕,我定然会保你周全,”落薇心中茫然,一时之间只是低着头,飞快地道,“昨夜宋澜来时,应当还不知此事,玉秋实昨日不说,是想叫我猜不出他的底牌,从而手忙脚乱,自?己露出端倪来。不妨事、不妨事,天还没亮,我?想办法?送你立刻离开皇宫,你去幽州寻阿琅、寻雪初,或者——”
她还没有说完,烟萝便?急急道:“且不说如何从这守卫森严的皇城中脱身?,我?若去?了,你必受牵连。”
“牵连便牵连!”手边的烛火倏忽一闪,落薇的声音抖得厉害,“只要我?不松口,宋澜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他若疑心过甚,也是正合我?意——早晚,都要逼他废后的。”
“那需等到?你将一切都准备好了——等到北方平定、太师失势、舆论四起——才能废后!在此之前,他若对你生疑,我?们前功尽弃!”烟萝用力地攥着她的手,神色凄然,“你此时废后,落到?太师手中,会是什么下场?”
“那你要我?怎么办!”落薇紧紧回握住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秀丽双眸泛起一片血红,“当年我?没有保下阿淇,也没有保下那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如今就算兵行?险招,我?也要保你,至少要赌上一赌!”
“有些话当年我?就说过,你今日保全自?己,来日便能保下更多的一千二百四十一个人,”烟萝说到?此处,伸手擦去?了眼尾的泪水,“说到?底,必定是我那日去时出了纰漏,是我?牵连你!”
落薇胡乱地摇着头:“不,不,是我?没有算尽,你让我?想想,我?是忘了什么事情……”
她絮絮低语时,烟萝抬起头来,正巧瞥见落薇搁在妆台上的玫瑰金簪——这只簪子是封后时宋澜为落薇打制的,片片绽开的花瓣上,有几瓣染了淡淡的红色颜料,如同溅血一般,灿灿的黄金颜色与?血色相?映,华美热烈。
簪尾磨得十分尖锐——这是一柄利器,甚至说是凶器都不为过。
当初宋澜送落薇簪子,便?是为了试探她会不会用这只簪子杀他——这些年来,他其实从未停止对她的怀疑。
若非她装得太好,什么都没有叫他发现;若非她在朝堂和后宫之间进退得宜,又能为他应付玉秋实的权势;若非她收敛了所?有旧日的念想和脾性,将自?己塑成克己复礼的金殿神像——她定然是活不到?今日的!
燕氏大军尚在北疆,她在朝中的用臣皆是书香清流,种种布置,来不及一一实施,若直接杀宋澜,难为故人平冤,又必生流血之乱——她顾忌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正因为这样顾忌,才会让自己挣扎在黄金牢笼之中,苦苦寻觅最难的生路。
旁人不知她的辛苦,难道她还会不知道?
一念之间,落薇也感觉自己脑中嗡嗡作响,思绪支左屈右,她知道自?己贪心——自小她就是很贪心的,当初跟宋泠一同读书,宋淇在二人对面吱哇乱叫,笑嘻嘻地问着皇兄你是要天下还是要美人,宋泠不肯回答这样无?聊的问题,她抢了宋淇手中的书,得意道为何要选择,我?全都要。
既要破局之法?,又要保全身?边人,在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朝堂之上,她怎么才能做到??若只求全一侧,似乎是有断腕求生的办法,可?若是贪心……
不等她将自己的思绪理顺,烟萝忽地起身?,抓了妆台上那只玫瑰金簪,飞快地刺向了落薇的左肩!
金簪锋利,霎时便穿透过去,又被迅速拔出。
烟萝从前习过武,下手干脆利落,还避开了她的重要经脉。
“你……”
落薇伸手捂住自?己的左肩,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要做什么……”
烟萝目光中闪过不忍之色,但还是疾步起身?,抓了妆台上盛香粉的青瓷匣子,恶狠狠地掼到?了地面上。
瓷器摔碎的声响在静谧的清晨如同炸裂,似乎已有人被惊动,朝着此处疾行?而来。
飞舞的香粉中,烟萝跪下了冲她磕了一个头。
“你知道该怎么说的,不要、不要……负了他们。”
“保重,落薇。”
落薇想要伸手抓她,却动弹不得,只能哽咽唤道:“阿霏——”
烟萝顿了一顿,还是没有迟疑地转身离去了。
她一手扯下女官的幞头,另一手丢了腰间的革带,随后握着小腿处从不离身?的短匕首,从半开的花窗中跳了出去。
落薇挣扎着在地面上爬了几步,想要起身?,却痛得没有力气。
夏日破晓之际,宫殿中的金砖还是这样冰冷,她只披了几重薄纱,痛得浑身?发抖,左肩上的伤口涔涔流血,染红了金砖上镂刻的莲纹。
如坠八寒地狱,所?谓红莲业火,竟是这个模样。
终于有宫人反复呼唤不见答复,大着胆子闯了进来,一眼便?看见地面染血的金簪,随后又见捂着伤口的皇后,不由得吓破了胆,失魂落魄地大声喊道:“娘娘!快、快来人,皇后娘娘遇刺了——”
在烟萝刺过来的一刹那,落薇就想清楚了她的意思。
若她说不知晓烟萝的身?份,多年来如此信任,恐不能令众人信服;若她说知晓,只能咬死了称与?烟萝有旧交,当年不忍见她丧命。
但如此一来,加上那句“汀花有冤”,宋澜对她的怀疑,定会陡然增加。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这一簪,是烟萝为她做的决定,也是烟萝以性命为代价的撇清——她们都清清楚楚地明白?,皇城守卫这样森严,她不可?能脱身?的。
忙乱的宫人纷纷靠近,想要扶落薇起身?,又怕牵扯了她的伤口,一时竟不知该做什么。
落薇捂着伤口瑟瑟发抖,用力闭上眼睛,耳边传来一阵纷乱的声音。值守的左右林卫跑过她的殿前,铠甲与?兵刃碰撞;有人在远处匆匆吩咐着“唤太医”“请陛下”,还有哭声“娘娘伤得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