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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刺棠-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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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不力。可惜呀可惜,三公子执意要进京来,虽说身份不假,但这奴印一显,当年之事无从遮掩,三公子,你满腹才华,却注定步履艰难,陛下可要好好……”
  他言语未落,跪在屏风前的叶亭宴忽地抢了身侧金天卫首领配在腰侧的短刀,那首领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只来得及喊了一声:“大胆,护驾!”
  本就蛰伏在点红台一侧的众多金天卫闻声,迅疾地朝着此处奔来。
  然而叶亭宴抢了那把短刀后,却飞快地刺向了自己的右肩。
  宋澜和落薇都从座上站了起来,就连玉秋实都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就在众人全无动作之时,衣襟凌乱的叶亭宴已经干脆利落地下手,将自己肩上那枚奴印剜了下来!
  鲜血涔涔地从他的伤口处涌出,顷刻间便将他雪白的中衣浸得通红,甚至在他身后的屏风上溅了几滴。
  那几滴血像是落入净水中的墨汁一般,氤氲出一片狰狞怪诞的形状。
  宋澜抬手制止了金天卫,只许首领将那把短刀捡了回去,他急急过去,口中关切道:“亭宴,你可好?”
  叶亭宴艰难答道:“臣……谢陛下关怀。”
  他的面色白得吓人,面上的表情也因右肩的痛苦而扭曲,冷汗打湿了本一丝不苟的鬓发,顺着脸颊落在伤口上,与鲜血混在一起,就此消逝了。
  他下手极有分寸,只将皮肤表层削下来一块。
  落薇站在宋澜身后,眼尖地捕捉到了叶亭宴的目光掠过她时一闪而过的笑意。
  那笑意飞快地泯灭了,叶亭宴捂着肩膀处的伤口,勉力支起身子来,看向一侧被震住的玉秋实:“当年幽云河一役究竟如何,臣不敢断言……然太师所言甚是,无论是与姓氏割席,还是为长兄谢罪,今日削去此印之痛,都是臣该受的!陛下不可用身份有疑之人、欲盖弥彰之士,臣今日谢过太师,为臣……绝来日议论隐忧,谨、再拜!”


第6章 东山故人(五)
  事发突然,春宴尚未结束,虽说叶亭宴所行偏激,但宋澜心知这是被玉秋实逼迫太甚的结果,此刻不免生了些薄怒。
  眼见他欲开口,落薇连忙上前了一步,低声道:“陛下,春宴尚未结束,若召御医来此,不免将此事闹得更大。此处为禁宫之内,空留他一人恐怕不妥,陛下与太师安坐,妾带叶大人下去治伤。”
  宋澜握紧了她的手,道:“辛苦阿姐了,阿姐安置完后,记得归来,诸位士子还要聆听你我劝勉。”
  落薇道:“是。”
  宋澜想了想,唤来了斜刺里一个熟人:“逢膺,你随皇后同行。”
  说是熟人,是因落薇从前便常见,此人便是方才被叶亭宴夺刀的金天卫首领,名为逯恒。
  逯恒也是刺棠案当夜来请她回府的东宫近卫,先太子的亲信。
  后宋澜继位,她将金天卫令牌交出,逯恒便自然而然地转至新皇手下,因着从前的情谊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殿前副都指挥使,兼统金天卫,可算春风得意。
  虽说在玉秋实的威慑之下,金天卫目前只行保卫皇帝安全之责,暂且不能替宋澜处理什么腌臜事儿,但这一批人都是先太子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士,最是忠心耿耿。
  逯恒抬头时,落薇已经敛了面上的冰冷神色,如同往常一般对他笑道:“逢膺,你今日怎么瞧着精气神儿不太好,方才连叶大人一个文人夺刀都未反应过来,可是近日过于劳累?”
  逯恒连忙半跪,垂头道:“臣失职。”
  落薇朝宋澜行了个礼,口中戏谑道:“哪里就失职了,你贴身保护陛下,劳苦功高,本宫也是好心,想在陛下面前为你讨几日恩假罢了。”
  宋澜仔细去看,发觉今日逯恒的面色确是青白一片,他自小就被选入林卫,后得了赏识擢入皇帝近卫,日夜苦练,少有懈怠,若非身体不适,恐怕也不会叫叶亭宴如此轻易地夺了短刀。
  于是宋澜道:“罢了,皇后说得是,春宴结束后,朕便赏你几日恩假,回去好生歇息一番。”
  这边逯恒还在谢恩,叶亭宴便由几个小黄门扶了起来,踉跄着向宋澜跪别,宋澜拦了他的礼,口中道:“朕记得亭宴来汴都后,只简单置了宅邸,家仆都少见。你伤了肩膀,无人照料可怎么好,待会儿若御医瞧着不好,便在宫中住几日。”
  皇城向来不留外臣,这是天大的恩赏。
  叶亭宴心知他这话大多是说给玉秋实听的,不能当真,却还是佯做感激涕零的模样谢道:“臣谢陛下厚爱。”
  叶亭宴所受虽非致命伤,但简易止血并不足够,落薇唤了辇轿,本想许他破例不必步行,谁知他执意不肯,万般无奈之下,落薇只好在离点红台不远的西园中就近寻了个略微看得过去的宫室,将他安置下。
  西园现已无宫妃居住,除却值守黄门同几个洒扫宫女外并无旁人,医官不认识路,姗姗来迟,所幸他来后手脚利落地为叶亭宴处理了伤口,并嘱咐宫人煮了一碗浓浓的汤药灌他喝下。
  饮了汤药后,叶亭宴的面色终于瞧着好了些,也有气力言语了。
  落薇本想将医官留在此处,但医官称叶亭宴身上仍有陈年旧伤,需要回去为他多配些药来。
  于是落薇便道:“叶大人一人留在此处,定然是不妥的,这些黄门内侍都是宫中人,怕大人不敢言语,不知大人在席间可有亲密好友?本宫遣人请他来照料一二。”
  叶亭宴捂着他刚刚包扎好的伤口,虚弱笑道:“谢娘娘,臣有一同僚名为裴郗,乃去岁榜上士子,虽相识不久,但与臣颇为投契,若他肯,娘娘便替臣请了他来罢。”
  落薇应了,转身道:“本宫的内人去席间怕有不妥,逢膺,还是要劳烦你走一趟。”
  逯恒左右扫了一圈,见宫中诸人肃然,方道:“是。”
  他刚刚离开,落薇身侧的烟萝便道:“方才医官走时,留了煮药的宫人,小人去为娘娘看一眼。”
  她垂首离去,带走了殿中所有的宫人,少顷,冷落的宫室之中便只剩下了落薇与叶亭宴二人。
  落薇站起身来,亲自关了叶亭宴身侧的一扇花窗。
  窗外有春时初发芽便十分茂盛的植株,叶亭宴目光游移,开口叹了一句:“此处瑾花繁盛,可惜春日不是此花盛开的季节,臣不能与娘娘同赏美景了。”
  落薇顺手摘了一片叶子,将窗牗掩好,她拈着那片叶子仔细端详,漫不经心地道:“开了又有什么意思,朝生暮死的花儿罢了,荣落在朝昏,保红颜、莫保恩哪。”'1'
  “娘娘与陛下琴瑟和鸣,怎会有如此薄凉之叹?”叶亭宴斜倚在榻上,口气中带了些不易察觉的讥诮,“就算娘娘不信帝王之恩,也该信故人……之谊罢?”
  落薇突然松手,任凭那片叶子掉落了下去,随后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来:“三哥哥,一别多年,故人可安好?”
  叶亭宴伸手接住了她落下的叶,静静地看着她:“娘娘还记得臣么?”
  落薇拢着宽大的朝服袖口,随意地开口哄骗道:“自然,方才不开口,是不想因我叫你和太师冲突更甚罢了,三哥哥见谅。”
  叶亭宴唇角微弯,语气却是冷的:“娘娘言重了,说起来,还是臣要谢娘娘才是——若非娘娘慈心,假借搬运屏风之由叫金天卫站到臣身侧,臣哪来机会破方才的局?若顶着这枚奴印,臣日后在琼庭定然寸步难行,多谢娘娘给臣自剖丹心的机会。”
  落薇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你自己接住了,不必谢我。”
  顿了一顿,她重开口问道:“你在道中遇我,想求的便是这件事?”
  叶亭宴道:“臣与娘娘多年不见,寻不到旁的机会罢了,冲撞凤驾,娘娘见谅。”
  这人果然是特意想要见她一面的。
  可她问什么,他便答什么,旁的一句都不肯说,倒叫她生了一二分好奇。
  落薇朝他倾了倾身,刻意道:“三哥哥方才还说故人之谊,如今怎地连称呼都生疏?我都不在你面前称本宫,何必一口一个‘臣’,说起来,你多年不来汴都,我当你早就把汴都少年事都忘干净了呢。”
  叶亭宴口气一滞,带了几分凝重:“臣自然是没忘的,不知娘娘还记得多少?”
  落薇道:“我自然全都记得。”
  叶亭宴回:“那是臣的荣幸。”
  他最后一个字没控制住,抖了些,落薇想。
  虽说不是她记挂在心上的旧事,但叶亭宴明显并未忘记她,既然如此,不妨顺着他的言语,或许还可以稍加利用一番。
  虚与委蛇的手段,她如今已是得心应手了。
  落薇这么想着,开口继续说:“三哥哥……”
  不料叶亭宴却突兀地打断了她:“娘娘还是不要这样称臣了。”
  他方才分明是一副故人眷恋、想与她重叙旧情的口吻,不知她哪句话说错,让他在片刻之间改换了态度?
  落薇失了耐心,心知也不能与他独处许久,于是转身朝殿门处走去,走了几步才再次开口,没有回头:“本宫与叶大人上次相见,彼此仍是少年,如今一别多年,物是人非,叶大人说起故人之谊,本宫倒也想关怀一句……这些年,大人有何改变?”
  叶亭宴看着她的背影,死死地攥着手边的衣摆,手背有淡淡青色纹路浮起,不曾松缓片刻。
  声音却是云淡风轻的:“少年长成,自然有变,臣年来从俗浮沉、与时俯仰'2'……不知还是不是娘娘当初识得的那个人了。”
  落薇顿了一顿,没有再接话,只是推开了面前的门。
  不知何时,门外竟然飘起了细雨。
  “幸好方才来时无雨,如若不然,大人肩膀上的伤,又要多受些苦楚了。”
  不知为何,烟萝并不在门外,皇后身边的另一位宫人去为她取伞,于是落薇在檐下站了一会儿,望着雨幕,顺口吟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分明是春日,天色怎么这样变幻莫测?”
  宫人寻来了油纸伞,同落薇一齐走近了雨幕之中,临行还不忘将门关好。
  叶亭宴独自一人倚在榻前,终于露出几分失神颜色。
  他喃喃接口,自言自语道:“自我不见,于今三年……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何?”'3'
  他念完了,有些自嘲地低笑一声,对着面前的虚空,仿佛是在问自己:“娘娘见细雨吟《东山》,可有远游旧人记挂?”
  并无人回答。
  回答只有他的不久后雨幕之中传来的急切呼唤声。
  “娘娘,出事了——”
  皇后尚未走远,他听见细雨沙沙中一声沉静的“何事”。
  叶亭宴的眉毛扬了起来。


第7章 西园筠生(一)
  落薇顺着檐下走了几步。
  叶亭宴所在之处本是西园中一处尚还洁净的宫室,但殿前因久无人打理,早已零落荒芜,细雨落下,必定会和着泥土沾湿她的裙摆。
  若是裙摆泥泞,她又如何能回到点红台去接受众人朝拜呢?
  落薇无奈,只好遣人去请车舆,不料派出的人还没走几步,前门处便有一小黄门淋雨疾跑了过来,扑到她的脚下:“娘娘,出事了——”
  落薇低头,见是刘禧的徒弟。
  刘禧为人肃整,教出来的徒弟也算是沉得住性子,又是御前行走的人,鲜少有这样惊惶的时候。
  她心中一沉,面上却不显,只是问道:“何事?”
  那黄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方才逯侍卫奉命去席间寻叶大人的好友,随后他与金天卫带着那位大人一齐到西园来,谁料天降微雨,道路迷蒙,众人走错了几步,迎面撞上……”
  他咽了口唾沫,哆哆嗦嗦地继续道:“迎面撞上了西园中一位失魂落魄的宫人,那宫人也是吓得惨了,话都说不清楚,只是反复道自己在某一口水井中瞧见了、瞧见了一具死尸!”
  周遭宫人闻言,立时跪了一片。
  檐下掌伞的宫人亦将那把油纸伞搁下,跪在了落薇的身后。
  虽说落薇自从封后以来,帮皇帝处理政务要多于管辖后宫,但她既有发落陈年旧人的手腕,又施恩上下、深得人心,三年来禁宫从未出过大差错。
  更别提这样能够直接捅到皇后面前来的命案了。
  落薇垂着眼睛,声音听不出情绪:“继续说。”
  那黄门只得硬着头皮道:“因着那位御史台大人在,非要跟随宫人去瞧一眼,还受了不小惊吓,逯侍卫不得不带金天卫暂且封了西园,报与陛下和娘娘知,小人脚程快些,先来给娘娘报个信——陛下说,台前诸位大人已被惊动,娘娘不必回去了,少顷陛下便亲自过来。”
  落薇听罢,冷笑了一声:“好啊,如今禁宫之内,竟已是旁人当家了。”
  那黄门没有听懂她的意思,吓得连头都不敢抬,连连讨饶。
  落薇瞥他一眼,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起来罢。”
  其实此类事宜在深宫中并不少见,今日巧就巧在被外臣、还是御史台的外臣撞了个正着。
  被御史台外臣撞上以后,那逯恒一时无措,慌乱之中先带金天卫封锁了西园,又遣人告知了她和宋澜。
  逯恒自以为处理得当,却不知今日与寻常不同——今日宴会群贤毕至,他如此行事,兼之方才点红台上一番风波,必定会惊动台前大小官员。
  宫闱有乱,必属中宫失德,只消今日撞见此事的那位御史轴一些,参她一个治下无方,便可为她惹上一身麻烦。
  换句话说,查不清缘由,来日流言蜚语不断,罪责只会落到她一个人身上。
  若是往深了想,或许这件事……就是冲着她来的。
  这么多巧合堆在一起,这会是纯粹的意外吗?
  落薇心意浮动,突然忆起了榻前叶亭宴那双意味深长的眼睛。
  ——难道是他的设计?
  他如今归属不明、态度不清,说着一心为宋澜,却背地里收了她的示好,而她欲近些打探,他又缄口不言,实在不能让人轻易猜测出他的心思。
  这样一个人……
  烟萝起身上前,将落薇身侧遗落的那把油纸伞捡了起来,大风欲起,若再不收了,它恐怕要被吹到园中去。
  落薇回头,正巧看见了那扇不知何时被重新撑起的花窗。
  趁着众人未来,她给烟萝递了个眼色,重新回到了殿中。
  叶亭宴已然收敛了方才面上的万般神色,只是坐在原处,微笑问道:“娘娘怎地去而复返?”
  他坐在窗前,必定将方才的话听得一清二楚,此时不过是明知故问。
  落薇不欲再与他周旋,直接开口问:“你方才请本宫为你唤来的那位大人……”
  叶亭宴道:“叫裴郗。”
  落薇便改口:“小裴大人,是个怎样的人物?”
  叶亭宴重复了一遍:“是个怎样的人物?容臣思索一番,小裴大人比臣还要小些,是去岁三甲一十五名,在御史台与臣共事不过几日,但臣可断言,小裴大人嫉恶如仇、为官清正,是个好御史。”
  他说话时,嘴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意。
  落薇不合时宜地分心想着,叶亭宴的性子,其实并非如方才在台上时一般淡漠清冷,相反,他实在是很爱笑的。
  爱笑之人装出方才那般爱重衣冠的儒士模样来,才更令人心惊些。
  见她沉默,叶亭宴反而主动开了口:“娘娘觉得,这桩案子是否是冲着您来的?”
  落薇不置可否,只是道:“禁宫有命案,总归是本宫的不是,不知是何人做了冤魂,待本宫与陛下查探一番,再来答大人这个问题。”
  叶亭宴道:“或许,臣可以为娘娘解了眼下困境呢?”
  落薇平平道:“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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