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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刺棠-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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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亭宴亦心情复杂:“一笑泯恩仇,不失为旷达之事。”
  薛闻名却摇头:“恩仇?哪有恩仇?我与陆大人并无宿怨,意气之争,只因?道不同。”
  “道不同,归处却是相同的,陆大人是君子,可惜他所奉之主早逝,天命不顾,哀哉痛哉。”
  叶亭宴看着他?佝偻背影,忽然发觉,他?因?薛陆之事同爹爹争执,原来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
  靖秋之谏就此不了了之,此案之后,皇帝突然一反常态,国朝不杀文臣,他?便?将于此有不满之人落贬四处。
  天高路远,又兼凛冬,病死冻死之人不计其数,朝中一时噤若寒蝉。
  落薇收了手?中的邸报,苦笑道:“我想到他迟早会按捺不住,却不曾料到他?会如此心?急。”
  叶亭宴伸手?烤火,缓缓地道:“我已着人尽力照拂各位大人,终归是有力所不及之处。那日出陆老府邸时,我曾遇常照遥遥拜祭,思来想去?,必是他的怂恿。”
  “元旦之前,四方来贺,外邦有使?节进京,加之我已刻意蛰伏如此之久,城门守卫必然松懈,雪初查常照旧事,好?似有些眉目,待她进京,便可知一二了。”落薇攥着他?的手?,道,“大朝会日,守卫空虚,太学亦有年?祭,他?如此心?急,我们也不能再等了。”
  叶亭宴反握住她的手?,忽地问?了一句:“你怕吗?”
  落薇诚实地回答:“从前在深宫谋划时,还是怕的,如今已经不怕了。”
  她顿了一顿,又道:“恢复身份一事有千重艰险,你怕吗?”
  叶亭宴也摇头:“从前或有疑虑,如今却没有了。”
  她没有问?缘由,答案大抵是二人心知肚明的。
  叶亭宴摩挲着她的脸,忽然道:“你当年计划一切,为何不曾想过,要自己登基称帝?”
  “只是好?奇,绝非试探,再说?……我只是忽然觉得,你为人君,也未尝不可。”还不等落薇言语,他?便?沉了语调,信誓旦旦地道,“如何,够不够坦诚?”
  落薇抓着肩膀将他?摁倒在柔软的长毛毯上,笑道:“无妨,你问?便?是了,我当然会坦诚答你——只是麻烦罢了。”
  “麻烦?”
  “是啊,”落薇认真地道,“想要寻人易容成你的模样?,是因?宋澜利用你死造了许多谎言,只要‘你’还活着,谎言便?不攻自破,无需我费尽心力向全天下重述刺棠之案。同理,‘你’若活着,便?是最能平息天下之议的人选,我若想登基,总会面临众多的诽谤、非议,天下对女子为君犹有惴惴,此为百余年?来所积,如何能够一朝一夕改变?”
  她懒洋洋地玩着他的头发,笑道:“不过,若是你登基之后,与我同册二圣,待你百年?之后,我来接手?,倒方便许多——所以你多多保重,千万不要死在?我前头。”
  叶亭宴伸手?摩挲她的腰,温言道:“如此说?来,我倒一定要死在你前头才好?。”
  落薇伸手?去?捂他?的嘴,反而被他捉住手腕啄吻:“你自少时所习,无一不精,蛰伏内宫之中,尚能有如此作为,可惜被囿于世俗樊笼之中。有朝一日,若宇内澄清,不妨更变此事。”
  她体内之毒究竟如何能解尚无定论,落薇知晓这是他?的安慰,仍不免兴致勃勃地顺着畅想道:“好?啊,我们在四境之内多开设些女子书学,我当年?去?许州仍要借着兄长身份……还有男女分列的校场,听闻你皇长兄的妻子便是边境的女将军,真想同她见一面。我们要做许多事情,可要长命百岁才好。”
  叶亭宴端详着她的面容,脱口问?道:“我时常在?想,若你我相认之前,便?因?猜测和疑心?互相残杀,如今该是何光景?”
  落薇不回答,只是摇了摇头:“你不要怕,我们不可能走到那一步的。”
  那一夜我握着那把杀人利刃,而你在十年前就握住了我的手。
  那一日你掐着我的脖子动了杀心?,最?后还是只有一个哀怜的吻。
  “因?为你,便没有旁的光景。”
  无论是千山万水还是地狱人间,当海棠花重开的时候,我们一定能在?这个世界重逢。


第84章 银河倒泻(三)
  靖和四年的除夕之?夜;汴都城内已经开始为第二日的元旦佳节做最后的布置。
  从前国朝最盛大的节日是上元佳节,上元节逢汴河大祭,又?兼承明皇太子千秋,每一年都是举国同庆的大典。
  但自靖和元年以来;上元节避讳先皇太子遇刺惨案;除却祭祀如旧;旁的盛典已然?不复从前。
  传言天子在兄长死去的日子十分伤怀;闻听城内礼炮声,易犯头风。
  落薇在府中?燃烛守岁;裹了大氅;冒风雪进了后园的竹林深处。
  上元节不许燃礼炮;除夕夜的爆竹声却连绵不绝,震得周遭落雪簌簌。
  她行至那块虚假的墓碑之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拜。
  神佛不理;诸道虚妄,她昨夜做梦,梦见天?命之?火落在皇城之?中?;在宋澜身后凝出真龙的模样。
  周遭山呼海跪;连身后众人都生出退却意;而她身侧的叶亭宴面色沉稳;搭弓引箭,一箭射碎了夜空中?的天?命之?火。
  于是火光四散而落;在地面炸裂,如焰火坠地;一切与她梦中陷落的上元节一致,唯独不同的是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甚至没有变回宋泠的模样;只是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地顺着长阶登天而去。她随着他行至最高处,回头去看?,神州四境燃灯。
  落薇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梦。
  年少不知愁时,她的夜晚是香甜而踏实的;骤逢变故之?后,夜梦中?多是那一个上元夜各种各样的倒影,至多不过是她手持利刃游移于皇城之中?,刺穿了宋澜的心脏。
  这个梦的结尾意味不明——分明是一击毙命的姿态,可宋澜握着她的手,竟忽然?睁开眼?睛,露出一个诡异笑容。
  鲜血烫得灼人,而她浑身冷汗地惊醒,不知道自己是输是赢。
  好?似是到了他的身边以后,一切朦胧才成为笃定——她少时就十分迷恋他的坚定,如今回到他的身边,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这件事上格外清晰。
  昨夜叶亭宴揽着她,眼?泪濡湿了枕榻。
  他分明说过亲吻时不要再流泪,还是没有忍住。
  他说若非重逢,恐怕一辈子都会陷入多疑的魔障当?中?,他时常做梦,梦见一个人坐在凄冷的廊下,去看阳光下摇曳的春花。
  “从那年逃命回来后,我?总觉得,我?们一路,都在滑向糟朽,虽然?拼命挣扎,想要春日消逝得再慢一些,可终究徒劳无功。我望向史书,胜利者?站在刀尖之?上向我?招手,这条道芳香璀璨,血污被花瓣覆盖,尸体是它们的染料和养分。我拼命告诉自己,那些花原本就如此鲜红,可就是忘不了,我?的每一步都立在人骨锈锈的无间,愈行?,愈孤寒。”
  这就是你我支离破碎、憔悴零落的道吗?
  落薇在他手心描画,半晌,叶亭宴发觉,她画的是当年他送的那把短剑。
  “阿棠,你有没有羡慕的人?”
  “我?羡慕一些不世出的君子,羡慕朝堂上的纯臣,羡慕首阳山上采薇、死于山火的隐士。”
  “可他们是纯臣,你是人君。这人君之道如同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你要杀人、要自保,要为了自保……而杀人。”
  落薇贴着他的手心:“我?们不能一辈子活在父母编织的盛世梦想当?中?,这世道原本就是颠簸不安的……你握紧它罢,天?子之?剑,耀耀当如是。”
  于是他被她安抚,睡了一个多年来不曾有过的好觉。
  落薇抚摸着他的额发,心中却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她回想起许州突发蝗灾的金色午后,哀嚎遍野,民众们站在路边,眼?睁睁地看着乌云般的灾蝗席卷过即将丰收的田野,带走一年的希冀。
  宋泠站在她的身侧,面上带着一种几近哀恸的悲悯,眼?神却很冷。
  众人不知他的身份,只见他年纪轻轻,又?想起往年治蝗官员压榨赈灾款项、中?饱私囊的恶举,纷纷恶语相向,而他只是揽着她,静默地走过喧嚷的山道。
  她从前其实并不是一个那么坚定的人,落薇想。
  没有人生下来就坚韧不拔,拥有玉石俱焚的坚忍心性,她在他身上汲取了太多太多,此时也不过是将?他从前的坚定还给他罢了。
  这些融入骨血的东西,在他们彼此的身体里生根发芽,长成了难分难舍的模样。
  想到这里,落薇倏然回到除夕的夜晚,她仰起头来,看?着竹林之?上风雪的阴影,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地道:“父亲、母亲,叔父、叔母,倘若你们天?上有灵,就请保佑我?和阿棠罢。”
  她在原处虔诚地站了许久,回头才见不知何时归来的叶亭宴正倚在竹林边,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许久,他才开口,却只说了一句“雪下得好?大”。
  *
  除夕夜宴之?后,宋澜先去见了玉随云。
  这几月以来,披芳阁守卫陡增,她禁足其中?,每日最多不过围着园子转两圈,玉秋实久不进宫,就算猜,她也能猜得出发生了什?么。
  可宋澜每每探望之?时,却不曾在她脸上瞧出半分不豫之色。
  玉随云仍旧是从前的性子,抱怨菜色、抱怨天?气,因为孕吐大骂仆从,爱摔东西。闲来无事,她在认真地翻古籍,说要为孩子起个小名儿,他来时,她还像从前一般,抱着他的胳膊撒娇。
  她若是大骂发疯,宋澜便知她确实是个娇养的深闺女儿,深闺女儿的心性若落在孩子身上,岂非染污了皇室的血统?况且她心绪震荡,想来是养不好?胎的,再舍不得,他也不能留她。
  可玉随云与寻常并无二样,倒叫他高看?了一分——无论是想明白了玉秋实死后她只能依靠皇帝的宠眷活命,还是等孩子长大之后再徐图后事,她如今的举动,实在是上佳之?策。
  宋澜乐得陪她演戏,反正他对她本就不怎么在意,等孩子降世之?后,怎么处置,都要看?他的心情,玉随云想要在深宫中培植势力以图后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瞧过之?后,彦雨陪着他前往燃烛楼守岁。
  彦雨原本是成慧太后身侧的宫人,在他身侧照料了几年,她比他大了五岁,功夫不错,少时也算对他有些恩情。
  况且她的兄弟两个同她一般,功夫不错,有勇无谋,用这样的人做心腹,倒叫他放心得多。
  彦雨低声对宋澜说了成慧太后的近况,宋澜听着与往常并无不同,便也敷衍地叮嘱了几句,彦雨觑着他的神色,忽而想起一事:“对了,臣妾在除夕之?前布置大娘娘宫殿时,曾经发现了些奇怪的物件儿。”
  宋澜兴致缺缺:“什么物件儿?”
  彦雨想要得他的赞许,刻意说得天花乱坠:“是一枚十分短的箭头,不知是从何?处来的,照理说大娘娘常年身处禁宫之?内,不该见这样的东西,臣妾记得,那箭头上还镂刻了一个标识。”
  她在他手心比划,但记得不清楚,比划了半天也没个具体的形状,宋澜知道她邀宠的小心思,便也失了耐心,挥手叫她退了下去:“朕一人去守岁便可,你去罢。”
  彦雨有些失望地退下,想必是回去寻那个箭头去了。
  燃烛楼常年燃烛,弥漫着蜡油的气味,守卫撤去以后,宋澜独自跪在殿中?,守到几近天亮的时分。
  他昏昏欲睡,想到今日还有大朝会,不免心中?更烦,正欲起身,便闻一人急匆匆地奔了进来,口中惊恐道:“陛下,陛下——”
  他扑到宋澜脚下,口齿不清地道:“昨日夜里,忽有一伙贼人兵发西京,将?暂居于城中的长公主殿下挟走?了,西京的守卫来报,说、说……”
  只听了前半句,宋澜便倏然一怔:“说什么?”
  侍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说挟走公主的好?似是驻北军队,半月之?前,有十数驻北军借口侦查敌情入城,昨日更是以幽州军情为名大摇大摆地出了城门……除夕全城守岁,众人不防,才让他们如此顺利!”
  宋澜怒道:“他竟敢谎报军情——”
  “陛下,”刘禧在一侧轻声唤他,期期艾艾地道,“今日晨起,在此人来见之?前,便有军报递来,说幽州北境前日有敌袭,险些打到宛城边境。亏得燕少将?军带兵,一夜退敌,捷报刚刚传回京来。”
  燕琅根本没有回幽州,他带着那扮成杂役的十数兵士蛰伏在洛阳城中?,就是为了等北境军情——只要有军情,他便可大摇大摆地叩开洛阳城门,将?人带走?。
  北方用兵如今多是散兵游勇,一次一次的试探罢了,他救了人后,自洛阳千里奔袭平韶关,在军中?露个面,再将?捷报传回来,他便不仅不能治罪,还要恩赏!
  怪不得宋瑶风这个诱饵引不出落薇现身,当?初她以此作为交换的时候,便计划好?了一切,等北境一有动静,便能即刻动手。
  宋澜顷刻之间将这二人的谋划想得清清楚楚,不免觉得颅内一阵剧痛,他仰头向后倒去,刘禧连忙上前去将人接住,急声唤着太医。
  宋澜仰头看着身后满殿的烛火和牌位,突然?想起,陆沆此人,似乎是与宋泠有旧的。
  倘若从谷游山失踪开始,朝中?的一切都是落薇的谋划,逼他杀蝉、借碎玉之事引火台谏、四散《假龙吟》之?后,燕琅终于等到了机会,救出宋瑶风——他手中已无人质,想必她便该动手了。
  他扶着额头直起身来,不知为何?,内心居然?隐隐生了些兴奋之?情——他从前便知落薇手段出色,不想她比他设想中?更加缜密,这一重又?一重的布置之?后,她准备了什么样的后手对付他?
  她又?知不知道,除了宫中?的焚香,他也有许多后手,等着与她、还有她身后已为鬼魂的宋泠决一死战?
  刘禧忽然?听见小皇帝十分愉悦地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回荡在清晨空荡荡的燃烛楼中?,只有烛火飘忽,给予回复。
  他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跟随了宋澜这么多年,对四年前的大案多少也知晓几分,他的主子,染着骨肉至亲的鲜血,居然?还能在这满堂先祖灵位之下笑出声来。
  魂灵若有知,该作何?想?
  神佛若有感,会否降罚?
  刘禧扶着宋澜起身,为他理好?了天?子冕旒,他身着这华美异常的鎏金怀龙红袍走出殿去。
  远方大朝会的典仪已然备好?,礼乐奏起宣平之?章。


第85章 银河倒泻(四)
  靖和五年元日?;皇帝受朝贺于奉阳殿,殿上鸣鞭,宗室、群臣拜过皇太后,在奉阳前殿依次朝拜;宫悬撞蕤宾之钟。
  朝后有司设食案;各地官员与四方使节入内献礼;余者则端坐案前。礼乐器皿;一时肃然?,曲奏《乾安》;天子?坐定。
  随后皇帝举第一爵;《和安》声起;便算正式开?宴了。
  叶亭宴与常照同席,分着绯袍;举酒相对。
  众人皆知此二人是如今朝上最为炙手可热的臣子?;互为挟制;水火不容,但见二人如今情态,却不见分毫不睦之色;相谈甚欢。
  常照与叶亭宴谈论的是那副《丹霄踏碎》。
  “那?日?在后殿一见;甚觉才高?;听陛下?所言;此画虽是幽州名家所作,却是?叶大人巧思;”常照以酒敬他,神色如常;“说起来,我还要多谢你那?幅画;若非猜出陛下心底所想,照怕还不能这样快地得了宠信。”
  叶亭宴眉毛一挑,很快地将这微妙神色掩藏了下?去,却不料常照捕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诧异,追问道?:“叶大人能献上这幅画,不会猜不到当年之事罢?”
  叶亭宴敷衍道:“平年兄说笑了。”
  常照却自顾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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