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棠-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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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亭宴答:“娘娘起初愤怒,痛骂了逯侍卫几句,说要厚葬司衣家人,后只是伤怀,道了好几句可惜。”
宋澜本有些不信,听到他说伤怀时才叹了一口气:“司衣是皇后少时便结识的密友,为她伤怀,也是应当。”
他抬手拍了拍叶亭宴的肩膀:“此事你做得极好,出宫之后去趟刑部,将人了结了罢,朱雀司甫立,用得多了,老臣总会有些不满。”
他言语之意是叫叶亭宴替他处理了逯恒,本以为叶亭宴文人出身,会对此事有些抗拒,结果他只是深深拜过:“陛下放心。”
宋澜恍然道:“朕差点忘了,你也是将门出身。”
叶亭宴辞别后,出了东门,早有马车等候在此,他上了车,裴郗便一言不发地将一条崭新丝缎系在了他眼睛上。
见他面色雪白,裴郗便问:“公子,出了什么事?”
不在宫中时,裴郗执意不肯叫“大人”,又不能继续称“殿下”,艰难改口,如今只叫“公子”。
叶亭宴沉声道:“我猜对了。”
裴郗手边一抖:“皇后为何要设计杀逯恒?”
叶亭宴抬手,摸到了眼前的丝缎,罕见露出一二分疲倦茫然的神色:“我不知道,她……已与从前截然不同了。”
裴郗道:“张司衣不是皇后在府中时的亲密人么?以她性命设局杀逯恒,倒把自己择得干净,皇后好心计。”
叶亭宴不语,裴郗便道:“或许是为了私怨,皇后心术已坏,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不过此举歪打正着,倒免得公子再动手了,我们原本盘算,第一个便是那狼心狗肺的逯逢膺……”
眼前丝缎极为遮光,叶亭宴于一片黑暗之中,能够回想起来的居然只有方才落薇在廊下痛快大笑的神情——她是不会这样笑的,亦从来没有这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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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狂含蓄,深不见底。
那一瞬间,他的心甚至为她刺痛了一下。
片刻之后就凝成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他冷冷地想着,嫁给宋澜,也没有让她多快乐,到底还是从不知愁的闺中少女变成了满腹算计、千张假面的丑陋模样。
与他自己一般无二。
所谓成长,难不成就是毁坏美好、塑成不堪么?
叶亭宴心乱如麻,再不能想下去,于是开口吩咐道:“转道去刑部罢。”
下车之前,他眯着眼睛,伸手将那丝缎扯下,塞回裴郗手中。
裴郗想要跟随,被他拦下,他凑近了些,欲言又止,裴郗本以为他有何吩咐,结果人转身掀了帘子就走,留下了一句“以后不许议论皇后”。
*
逯恒在刑部大狱潮湿的枯草中半死不活地躺着,自从宋澜第一次来瞧他,什么话都没说地叫人拔了他的舌头,说在他府中搜到了承明皇太子旧物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完了。
宋澜为人最是多疑,他周旋其中,疲累不堪,叫张步筠辞官出宫,也是存了借婚事脱身的念头。
然而他早该知道,宋澜是不可能放他这样的知情人离去的。
思及此,逯恒握紧了手中审讯时还来的青玉指环。
张步筠远比他想的还要狠心,只是不知此局是她事先安排,还是皇后经手?
宋澜若是肯信他一分,他势必能将皇后拖下水来,可惜宋澜决意弃他这枚棋子,那么皇后若已知晓当年事,便是对他的报应。
他扯着嘴角一笑,想起当日隔着井水瞧见的爱人死尸,一时不知因为是身上伤痕还是内心隐痛,心如刀绞,直至耳边传来窸窣声响,逯恒才费力地转过头来。
他看见昏暗火光下一双瞳色漆黑的眼睛。
绿袍是大胤朝中最低阶的臣子所着,他偶穿常服,也是朱红暗色。
几日之前,这绿袍臣子跪在屏风之前,九死一生,夺了他的刀为自己绝处寻路。
如今时过境迁,落入绝处的人竟成了他自己。
刑部之人见了叶亭宴手中御赐的金牌,忙为他开了锁,搬来把审讯时的木椅,又将人远远遣开,怕误了这御前之人的要事。
叶亭宴没坐那把椅子,见人已去后,他缓缓走近,在无力爬起的逯恒面前蹲下,伸手拂了拂他肩颈处的痕迹,染了一手血。
“逢膺。”
逯恒本不想听他言语,然而此句甫落,他便猛地抬起头来,见鬼一般看向了面前的年轻文官。
“你可知晓你的名字是何含义?”叶亭宴并不看他,垂眸说着,“逢,见也,膺为胸膛,引以为心——低头见心,能得恒久,这一番话,你还记得多少?”
逯恒怔了一怔,打了个激灵,随后满面涨红,伸出血污遍布的手扯他的衣摆,口中发出“啊啊”的不明杂音。
然而叶亭宴知晓他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本宫为什么还活着?”
他从前就不喜自称为“孤”,总是用“本宫”多些。
衣摆沾血,他不再在意——承明皇太子以前是最爱洁净之人,如今大变,翻天覆地。
逯恒死死盯着他,想要看出一些旧日的影子,然而那张秀丽面孔全然陌生,一片空白。
他敢说,就算贤成太后死而复生,都不可能对面认出她的亲子。
叶亭宴抬眼看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意,缓缓对他道:“我本不必亲自来这一趟的,可是栽培你这么多年,总觉得该来为你送别,逢膺啊——”
他从腰侧摸出了金天卫的双刃短刀,卸了刀鞘,轻轻搁到逯恒手中,又握着他的手,抵到了他自己的颈前。
逯恒自从听见他的第一句话后,便陷入了一种带有些狂热的溃散中,如今刀尖迫近,他虽心知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仍对即将来临的死亡颤抖不已,持刀的手哆嗦得厉害,口中也发出些凄厉的嘶吼来。
“我知道,你心中还想着,你知道了我的身份,告知宋澜,他就会饶你一命,”叶亭宴颇为遗憾地道,“但你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其实,从你决意背叛、寻觅贰主之时,你就一定会落到这样的境地。贪欲、恶念,人人皆有,所以他们悬刀自省,不能松懈,而你……当年从南渡流民中选了你来,是本宫错了。”
逯恒突兀安静下来,握着那把刀,瑟瑟不能言,涕泪满面,狼狈不堪。
叶亭宴仔细端详着他,口中继续道:“你可还记得,天狩三年上元夜,你那一剑刺在了何处吗?”
逯恒顺着他的手看去。
叶亭宴按在不久前剜去那枚奴印的伤口前,微微一笑:“午夜梦回之时,本宫常常想起你,想起你的陛下,想起皇后,想你们为什么叛我。”
逯恒一愣,察觉到他言语之意,发出一阵诡异怪笑。
张步筠为了她心中之“道”,弃他而去,却原来这隐姓埋名的旧日太子心中,爱人亦是叛徒。
叶亭宴继续说道:“金天卫纵然身死,长风堂中亦要留贴身兵刃祭祀,这一把刀,染了本宫的血,也染了你的,已经上不得英灵高墙了,那一年,你师父战死沙场,本宫取回了他的长剑,在墙边提了一句——”
“湛湛江水,上有枫,目极千里,伤春心……”
“啊!!”
逯恒从喉咙里滚出一串笑来,随即发出一声尖锐的嘶吼,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气力,突地握紧了手中的刀柄,恶狠狠地抹向了自己的颈间。
鲜血霎时狂涌,溅满了面前旧主的前襟。
他不为所动,念完了未成的诗歌。
你此生再无机会作为一个英雄死去。
“——魂兮归来,哀江南。”'1'
刑部中人听见动静,匆匆赶来时,只见绿袍文官从牢中施然走出,被溅了一身血污,却神色不改:“陛下今日托我将逯大人的旧刃带来给他看一眼,谁料他不堪痛苦,抢了过去,横刀自刎了。”
验尸仵作走进牢中,简单看了一眼,朝前来迎接的侍郎点了点头:“确是自尽的。”
于是侍郎松了一口气,客客气气地对叶亭宴道:“惊吓御史了,我会写明卷宗,言人犯自戕,御史台和典刑寺纵是不信,也定然找不出旁的错漏来。”
叶亭宴温文尔雅道:“辛苦侍郎大人。”
第14章 偷催春暮(二)
转眼便是清明时节,宫苑内外春花纷落,好自凋零,朝中亦不太平——北幽边境的仗迟打不完,江南春旱,内宫出了侍卫首领情杀女官的案子,惹得几拨朝臣吵来闹去,不肯罢休。
落薇虽被朝臣推举辅政,但自靖和二年来,她便不肯再垂帘,只是听皇帝言语,帮他排忧解难——若非她以退为进,从朝臣眼中避退,怕还得不了如今的好名声。
如今落薇不必早起,乐得清闲,只需每四日去一趟乾方殿,帮宋澜处理一些积压奏折便好。
风波不断,她自有知情人在,实在不需亲身在皇帝和宰辅眼皮子底下行事,徒惹猜忌。
寒食前四日,皇宫又落春雨,将烟困柳,偷催春暮。落薇遇见这样的天气总觉得心头怏怏,斜倚在圆月窗前看檐下滴雨。
宫人们忙忙碌碌,将廊前的竹帘放下,琼华殿庭院深深,帘落之后更显寥寂,昏不见光,不似午时。
烟萝抱着件外袍走近,想问一句皇后是否春寒,却见她支手不语,原是已然睡去。
落薇如今梦做得比从前多得多,除却那个时常重复的上元之夜,她也能梦见些令自己开心的旧事。
譬如今日,她梦见了与他的初见。
*
第一次随父亲苏舟渡进宫的时候,落薇只有五岁。
彼时母亲尚未亡故,只是身体不佳,终日卧病,未能与这父女二人同行。
人前礼法严苛,私下里,苏舟渡与高帝宋容宵二人之间却全无君臣的疏离,在挚友面前,皇帝连“朕”都少称。
挥手遣散了宫人之后,高帝亲自提着壶为父亲斟酒,口中笑问:“一晃五年,终于舍得带你女儿进宫了?”
小姑娘拎着裙摆,学着家里的嬷嬷精心教过的翩跹莲步,稚嫩地上前去行礼:“臣女叩见皇帝陛下,愿……”
话还没说完便被高帝抱起来掂了掂:“好漂亮的女娃娃,落薇呀,见朕如见叔父,不必这样行大礼。”
语罢又抱怨:“舟渡,你也忒小气,这样好的女儿,怎地不早些带进宫来。”
苏舟渡有些无奈,却没有制止:“稚子入宫,冲撞了可怎么好,如今晓世事了,我才敢带来给你瞧的。”
落薇见高帝和蔼可亲,渐渐地也不再害怕,甚至被他逗得咯咯笑起来。
高帝摸着她的双丫髻,转头对苏舟渡说:“我看落薇甚好,不如聘给我家罢,我正想着……”
“陛下,二殿下来了。”
话还没说完,便被推门的吱呀声打断,随侍高帝的内监屈身进门,自殿外领进来了一个漂亮端正的哥哥。
落薇抱着高帝的脖子,扭头去看。
那哥哥比她略大了两岁,少年早成,已是抽条身姿,服浅金、高束发,言行举止莫不谨守规矩,进门后尚未抬眼便行礼:“臣给父皇请安,问圣躬安否?”
“朕安,”高帝放下她来,示意那哥哥起身,“泠儿,正巧你来,快来瞧瞧,这是你老师家的妹妹,名唤落薇。”
少年端正起身,看了一眼就守礼地移开了目光,只是没忍住,又以余光偷瞧了几眼:“老师教出的妹妹果然不凡,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1'……名如其人。”
落薇仰头去瞧他,大殿门虚掩,正午的阳光从罅隙投射,将少年笼在一片金光之中。
她想看清楚些,于是又凑近了几步,伸手挡在额前,本意是挡光,不料少年怔了一怔,自然地将她的手接了过去。
交握的手被那光烧得灼热,落薇感觉自己手心出了一层黏腻的汗水,她眨眨眼睛,好不容易看清楚了他的模样,一时之间将母亲谆谆告诫的礼仪忘得一干二净,连敬语都未称:“……不是微雨,是草木之薇。”
少年立刻道:“紫薇花有百日红,甚好。”
落薇抿着嘴笑起来,偷偷捏了捏他的手心。
二人初见,全无羞赧,高帝拊掌大笑,回首对苏舟渡道:“舟渡你看,我说得果然不错,此二子初见有缘,今后便叫落薇进宫,给他妹妹做伴读罢。”
落薇的祖父苏朝辞是名满天下的两朝宰辅,与明帝情谊深厚,到了父亲这一辈亦是如此。听母亲说,父亲少时便进宫去给高帝做伴读了,二人一起长大、情逾手足。
她先前不信,只觉得金殿巍峨、君恩莫测,直至今日一见,才知森严内廷之中,竟真有高帝与父亲一般全无猜忌、不拘礼数的知交之情。
“泠儿,落薇是初次进宫,你带着她四处去转转罢,反正她今后会常来,权当是提前认认路。”
“臣遵旨。”
苏舟渡拍拍落薇的肩膀,温声嘱咐她跟好哥哥,不许乱跑。
她这时才知道了这漂亮哥哥的身份——他是高帝的嫡长子,行二,名泠,皇家这一辈的孩子名从水,水合令,上善上美之意。
字为灵晔,太阳闪电之意。
高帝与父亲对坐弈棋,宋泠则拉着她的手,带她去逛了皇后的园子。
皇后殿前有一片好园子,当时是六月,园中的海棠业已落败,唯一一株紫薇却开得正繁盛。
“可巧呢,母后园中只栽了紫薇和海棠,你是草木之薇,我小名便叫阿棠,私下无人时,你便唤我‘阿棠哥哥’罢。”
宋泠摘了一簇紫薇相赠,她簪到头上,回家之后,依恋不舍地对着铜镜照了许久。
过了一段时日,父亲与母亲唤她到榻前说话,她顶着新制成的紫薇花步摇去了,二人目光复杂地看着她,良久无言。
最后还是父亲先开口,温言问:“落薇,你喜欢阿棠哥哥吗?”
她尚还懵懂,不解其意,只是依从心思用力点头:“阿棠哥哥带我吃点心、看花、放灯,教我读书骑马,还偷偷给我摸了他养的小兔子……他很好,女儿喜欢他。”
母亲握着她的手,发出含义不明的一声叹。
父亲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次日就遣人买了一株海棠树的幼苗。
苏舟渡带着落薇亲自在园中种下了那棵幼苗,笑道:“落薇从前不是总许愿快些长大吗?你瞧这株小树,等它华盖成荫、千枝万朵之时,你就能长成你所希冀的模样了。”
那株海棠在她的窗前经了一年又一年春,从碗口粗细生到合抱,每逢生辰,她还会在枝上系下一条红穗子。
碧翠叶片、朱红长缨交织拂动,粉白色的花苞在春盛时缀满一树,成了她长大之前所有的幻梦所在。
已成皇后的落薇站在树下,仰头看去,红绦翻飞,将花乱舞,她来不及因这美妙春景欣喜,便见花树之上,晴空破碎坍陷,荒谬地将她养了多年的树木横刺斜劈,困成了一堆破败的枯枝。
檐下雨声渐息,落薇从梦中醒来,泪流满面。
第15章 偷催春暮(三)
昏暗室内熏香冉冉,只有烟萝坐在落薇的身侧,持着扇子为尚在梦中的她遮挡檐下迸溅的雨滴。
落薇握住对方冰凉的手,怔然道:“又是一年清明了。”
烟萝低声道:“娘娘保重。”
落薇醒了醒神,拭去眼泪,问:“他如今在何处?”
自知晓真相之后,她私下里再不肯叫宋澜的小字,连“陛下”都吝啬,总是直呼其名或是称“他”。
烟萝便回道:“昨日玉贵妃在御花园逗猫,被猫伤了手臂,哭闹不已,他许诺出政事堂后便去陪伴,玉贵妃痴缠,现下他已去了披芳阁,明日便是清明假中,不需早朝,他今夜定然不会再去别处了。“
落薇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