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天使-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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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麦芽糖哄着女孩喝苦药汤,温柔的神情和溺爱的语气叫米哈伊尔浑身不是滋味。
——安娜,你的名字是安娜,对吗?这是圣徒的名字呢。你也一样勇敢——药水这么苦,您一口气喝了一半,实在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女孩。把剩下的喝完,这么多天都熬过来了,今天晚上您就会恢复……还有一勺,喝完给您吃糖。您以前吃过糖吗?那您一定得喝完这碗药,因为大人是不能吃糖的,现在不吃,以后就没机会了。好安娜,你会长大的,不会死掉。你会健健康康地长大,然后……然后嫁给一位英俊善良的绅士。就像他一样——不,他不是天使,至少不是天上的,您也没有死。当然,我确信好几十年之后你会上天国的,会有比他更漂亮的天使(也许吧),十二营那么多,站在两边迎接你,手里捧着鲜花和号角。要是您最终没能进天国,我就下地狱,这样您总该相信了吧?好好睡一觉……乖。哈哈,比起他您更喜欢我吗?谢谢!太感谢啦。
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么对待过他呢。他也不会生病就是了。
虽然没有明确地想到这里,米哈伊尔还是为自己的不是滋味忏悔了一番。阿诺德哄安娜睡着,一直起身就看见米哈伊尔不见了。他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少年正双手合十,对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念念有词,似乎在忏悔什么。
“有那个空闲祈祷,”阿诺德冷冰冰地说,但米哈伊尔居然从中听出了一丝笑意,“不如给他们换扇不漏风的窗户。”
农妇正被他支使着烧热水,闻言蹭地站起来,惶恐地摆手拒绝:“不,不麻烦亨特老爷,天气还热,没有窗户也不要紧……”
“我不是什么老爷。”阿诺德还抓着安娜的一只手,声音柔和下去,“夜晚还是很冷的吧?安娜这几天都不能吹凉风。您别担心,米沙是位好神父,就是密特拉送来拯救你们的……”
米哈伊尔站在窗外,捧着一只歪歪扭扭的破碗,喝了口热水,转头跑了。太阳落山前,他一手提着一扇木门和两扇木窗,一手提着一袋面粉,和一老一少两个农夫一起回到了小屋。安娜的烧退了,阿诺德正心情甚好地搅和着糖水喂她喝,甚至努力地用那张僵硬的英俊脸蛋挤出笑容来。接着就是感谢、赞美和哭泣,米哈伊尔擅长应付这些,阿诺德就正好不管。
他已经一百多年没有闻到迦南洲的味道了。连同他们说的话和食物,还有内陆相貌温和的植物和山脉。没有参天的黑色针叶林,也没有比他还要粗壮几分的劳动妇女,虽然他从没真正在密特拉王朝生活过,但在某几个米哈伊尔笑着说话的瞬间,他觉得海峡对岸的波托西和联邦才是自己的故乡,这里的一切他都已经不记得了。
夫妇俩带着安娜十一岁的哥哥来向他道谢的时候,他居然窘迫得结巴起来,随后胡乱找了个借口,夺门而逃。米哈伊尔谢绝了这一家人的晚餐邀请,细致地说明了照顾安娜的注意事项,又祝他们平安健康,才急匆匆地追上他。
“阿诺德。”米哈伊尔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晚间带着河水与青草气息的暖风吹走,“您还好吗?”
阿诺德没有回答,没在呼吸。
也许是伪装人类的习惯,阿诺德总是在呼吸的,除非闻到了实在讨厌的气味。但这会儿他连伪装的力气都没了,靠在一棵树上,仿佛是冷极了,轻轻环抱着自己的肩膀。
米哈伊尔沉默着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最后一丝光亮消失在群山背后时,他带着斗篷和新鲜的木柴回来,一搓手指在树下生了一堆火。阿诺德还站在那儿,米哈伊尔猜他是嫌直接坐在树底下太脏。不过没关系,他多带了一块方格布,可以铺在树下的草地上,像那些会在休息日出去野餐的家庭一样。
阿诺德僵硬地在方格布上坐下,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闭上眼睛。米哈伊尔心不在焉地喝着水,时不时看他一眼,在他突然艰涩地开口说话时还是吓了一跳。
“……您此前抱怨过,您甚至没法恨我……”阿诺德的嗓音嘶哑,“我也一样。赞美、感谢、回报,这些原本是我们应得的,我已经没办法面对了……但是……”
米哈伊尔把水壶递给他,他喝了一口,抱紧了膝盖,篝火在他眼睛里燃烧。
米哈伊尔说:“对不起。那时候我不明白,可我不恨你,一点也不。”
“才过了多久啊?”
“我学东西总是很快。”米哈伊尔固执地说,“我有什么资格恨您,恨任何人?我……我从来不是个合格的圣徒。就在刚才,我还嫉妒了安娜,在那之前是凯瑟琳。也许我羡慕所有被您拯救的孩子。”
“……您想知道为什么我对那些女孩好吗?”阿诺德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怪异的、残酷的笑容,“我说给你听。”
米哈伊尔不由自主坐直了,两只眼睛一下子睁大,露出了生气又敬畏的神情。要是他有瞳孔,它们一定已经把星星都吞灭了。阿诺德白天给他讲过故事,现在只会是更可怕的。可他没有阻止,没有捂住耳朵,而是受刑般静静地等着阿诺德揭开自己的伤疤。
第52章 15两支军队(4)
阿诺德望着火堆,报复的快感刚升起来,就被涨潮的疲惫淹没。他抓紧自己的手臂,干巴巴地说:
“……在烈阳城,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转化成功的吸血鬼。在转化初期,祭司们为了评估我的能力是否达标,要求我搬运石块。顺便一说,您应该知道米迦摧毁过‘光辉穹顶’,唔,钟楼好像也塌了,我不大记得了。后来重建时用的石料估计都是那时我从圣山后边搬上去的。——我不能偷懒,因为他们把我的堂妹克里斯汀带去了,我的劳动可以换取水和……食物。姑且称作食物,非常公平。克里斯汀才八岁,太娇嫩了,显然不能用于转化实验,那些恶心的杂种——咳咳……
“她已经疯了。可那个时候我也很年轻,什么都不懂,一心想让她活下去。于是我一刻也不停,上山,下山,把打磨好的一立方米的石头搬上圣山。我不知道干了多久,反正教会只是想要一份证明吸血鬼的危害性的报告……我走不动了。她很饿,我也很饿。我走不动了,他们就砍掉克里斯汀的手和脚,挖掉她的眼睛,或者当着我的面……我记得清清楚楚!先是右手!然后是左脚!她哭得厉害他们把她按在石头上——!我又站起来了。她喊饿,喊疼,希望我救她,后来就不说了,她问我累不累……然后他们挖掉她的眼睛叫我吃下去!我不能——我不应该!可是——可是我实在太累了,她——她闻起来——”
米哈伊尔头一回听说这种事,害怕得浑身发抖。遇到阿诺德那一刻起他就滑进了地狱,他人生的前十六年以及全部的意义都变成了血与火的谎言。
仿佛被扼住了喉咙,阿诺德急促地抽了口气,捂住了脸。
“我喝了她的血。监工睡着了……我杀了监工,然后是她。克里斯汀死得很痛苦,她喊我的名字,喊我哥哥的名字,希望我们救她。可是我杀了她,咬断了她的脖子,因为我太饿了,初生的吸血鬼根本不受控制……”
米哈伊尔咬紧牙关,鲜血从嘴角流到下巴上,否则嚎叫就要冲出他的咽喉惊醒河边全部的平叛大军。
“您痛苦吗?”阿诺德靠近他,米哈伊尔在混乱之中却从他脸上看出一丝决绝的残酷,吸血鬼的语气里带着见鬼的柔情,“不用再嫉妒那些女孩了,米沙。克里斯汀有着太阳一样的金色长发,绿眼睛像春天的第一株嫩芽。她特别喜欢我和哈利,除了‘爸爸’和‘妈妈’,第一个学会的词就是‘哈利’,刚能走路就磕磕绊绊地要跟我们一起玩,哈代家的男孩叫她‘跟屁虫’。我小时候……在您参军的年纪,我还会在树林里跌倒呢。有一回我摔破了膝盖,背着管家偷偷处理伤口,被克里斯汀瞧见了。她觉得我流血了却没有哭,所以是个英雄。”
沉默了一下,他勾了勾嘴唇,笑着往火堆里丢了根柴:“但是我没有成为英雄。在她最希望有英雄拯救她的时候,我拥有比圣乔治、齐格弗里德和伊利亚加起来还要强大的力量,我用它撕开了她的喉咙。”
故事说完了。医生冲着米哈伊尔笑了笑,好像不是在看米哈伊尔,而是透过那头浅金色的短发望着克里斯汀,像个真正的哥哥安慰失恋的妹妹。
米哈伊尔张开嘴,又咔哒一声合上。阿诺德听着他牙关打战的声音,凑过去小口舔他的嘴唇和下巴,最后叼着少年柔软的下嘴唇轻轻吮走他牙根渗出来的血。
“……您仍然愿意赦免我吗?”阿诺德跪在他身边,抬起他僵硬的手放在自己头上,“我……”
“不是您的错。”米哈伊尔的第一句嘶哑得像咆哮,含糊不清,第二句却又像尖叫,“不是您的错!”
“您说错了。”阿诺德认真地说,“您应该叫我放过您。”
“可谁来放过您呢?您会放过您自己吗?”眼泪大颗大颗地从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往下掉,阿诺德竟然恍惚地遗憾起他哭的时候果然不会掉钻石,“我该怎么办呀?”
所有感情一下子从阿诺德脸上消失,他又变得面无表情,转过身去,背对米哈伊尔躺在方格布上,缩起了双腿。
米哈伊尔抽噎着,展开六百六十六位少女刺绣的厚实斗篷包裹住他,然后自己凑过去,紧紧地、紧紧地、燃烧般抱紧他。
“这里的夜晚的确很冷。”米哈伊尔轻声说,“好好睡一觉吧。”
阿诺德睁着眼睛,感觉到米哈伊尔仍然在不断地颤抖,好像他要依靠米哈伊尔获得足够安抚骨头缝的热量,米哈伊尔也得靠着他取暖。
他想,吸血鬼的确是所有卑鄙无耻和阴谋诡计的集合,否则他为什么要在这样一个年轻人的痛苦里寻求安慰?
结果两个人竟然都睡了一宿好觉。
清晨天还没亮,米哈伊尔就醒了。好像一切都有了答案一般,所有的疑惑和犹豫都离他远去,就像他们身边熄灭的篝火以及连凝结的机会都没有的晨间露水。
阿诺德睡得意外的沉,要不是他身上的草药味道依旧清晰,几乎和一具新鲜尸体没什么两样。米哈伊尔没有叫醒他,细细地打量起他干净的睡颜来。阿诺德有一张雕刻般严谨的脸,眉毛笔直,鼻梁笔挺,脸颊光滑,嘴唇冰冷,做一切表情都像一尊雕塑挤压着脸上的玉石一样勉强。那头灰黑色的短发像枯萎的芦花一样桀骜不驯,乱糟糟地散开去,它们曾经也许被管家和仆人打理得像伊里斯产的丝绸。
最后米哈伊尔还是坐起来去砍柴烧火。阿诺德醒来就看见他坐在火堆边上,专心致志地等水烧开。见他醒了,米哈伊尔递过去一罐温水,给他洗手洗脸。沉睡一夜的尸体活了过来,深吸一口晨间充满草木芬芳的空气,蘸了点水胡乱抓了两把头发,却还是有一缕湿漉漉的灰发顽固地落下来,接着剩下的也渐次不服帖地支棱起来。
米哈伊尔笑出了声。阿诺德嘟囔道:“有什么好笑的。”
米哈伊尔微笑着说:“没什么。”
河边和矮山间晨雾弥漫,两人在火堆边等着爱弥儿。也许不是在等爱弥儿,阿诺德又不知道他们的暗号。
米哈伊尔拨动了一下木柴,说:“安娜好多了,烧已经退了。今晚我就能赶回烈阳城,所以我把剩下的钱都给他们了。我只能救这一家。”
“你以后会救更多人。您已经救了很多人。”阿诺德转了转脖颈,活动了一下关节,敷衍地说。
米哈伊尔转过头来,认真地问:“我可以救你吗?”
阿诺德愣住了。
米哈伊尔坐在方格布上,仪态里那种见鬼的端庄和矜持不知何时消失了。他瘦削有力的肩膀耸起来,脊背泄了气般弯下去,一切的幅度都很轻微。
米哈伊尔说:
“我向您道歉,再一次……为您的妹妹。我本意不是要侮辱她,也不想伤害您……我想知道您给妹妹讲什么故事,对不起,我总是……在您面前总是控制不住,总是变坏。我很小的时候伊莎贝拉也给我讲故事,不只是太阳神典里的那些,但总带着各种各样的教育目的。豌豆公主听起来似乎只是故事,您也不是一个会逼迫妹妹在故事里寻求正义的哥哥。”
“好啊,轮到你给我讲故事了。”阿诺德低沉地哈哈笑起来,带着浓重的自嘲意味。米哈伊尔往火里加了把细枝,火焰忽地蹿高,烧了一会儿就平静下去:
“应该是我六岁的时候,十年前啦。我已经加入了骑士团,以圣殿骑士为目标努力。其他圣徒轮流给我上课,格里高利偶尔也会来。虽然这么说不太好……当时我是偏爱伊莎贝拉和乔纳森的,他们会给我讲故事。伊莎贝拉做过修女和战地医生,照顾过很多孩子;乔纳森离开比安琪家族后做了一段时间的吟游诗人,在诺伦一带很有名,当然,是在……翡翠城陷落之后。”
阿诺德颔首致意,对他用的“陷落”一词表示满意。
“有一天,骑士团放假,我去教堂学经文和礼仪。晚间礼拜结束后,伊莎贝拉送我回修道院。您知道的,抱歉——烈阳大教堂在城中心,修道院在三千多米高的山顶。伊莎贝拉走得很快,我跟不上,她就讲故事给我听。那一回她说的是农夫与蛇的故事,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农夫在一个寒冷的冬日外出,捡到了一条蛇。农夫发现蛇没有死,只是冻僵了,生出恻隐之心,把蛇揣在怀里,贴身放着,带回家中。过了一晚,蛇苏醒过来,农夫高兴地取出牛奶请它喝,结果蛇一口咬在他的心口,把他杀害了。”
“您说的好像经文里会有的故事。”阿诺德想了想,叹道,“或者,难道我是那条咬在你心口的蛇吗?”
“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米哈伊尔嘟囔了一声,一下子脸红了。
第53章 15两支军队(5)
阿诺德笑了两声,敲着膝盖思考起来:
“蛇是引诱人类堕落的撒旦,在和平时期兴风作浪,在末日张开血口吞吃四方。和这些相比,恩将仇报反倒是小事了。”
米哈伊尔温和地说:“可这个故事里的蛇不是撒旦,反倒是受害者,或者说弱者。我总以为自己明白别人想要什么,可世界并不以常理待我。伊莎贝拉讲完故事,问:‘米哈伊尔,如果你是农夫,你会救蛇吗?’我说:‘当然。我不知道蛇会咬我,就算知道,救蛇是我自己的事,咬我是蛇的事。而且只要我比蛇强大,就不会被咬,我会永远比蛇强大的。’
“‘也许蛇不想被你打扰呢?’伊莎贝拉循循善诱,‘蛇要冬眠的,我想萨瓦托利骑士在上个月的课程中提到过这点。’
“我说:‘农夫比我们更常和蛇打交道,所以故事里的农夫一定比我清楚这点,但他仍然把蛇放在怀里带回去。冬天的时候真正的穷人们总是不出门,躲在家里一动不动,岂不是像蛇一样冬眠吗?他们也是自愿的,因为没有足够的钱粮,也没有可以穿去雪地里的厚衣服,只能减少活动,节省粮食。但每年冬天还是要饿死冻死很多人,他们连被子都没有,烧不起煤炭,也没有力气砍柴。农夫把冻僵的蛇带回家里,叫它能在冬天活动;我也要这么做,让所有人都能在冬天吃饱穿暖,走到大街上来。现在的我还做不到,长大以后一定要去做。’”
阿诺德苦着脸说:“你才六岁,干什么想那么多?虽然这是则感人的宣言,但教会都在教你什么呀……”
米哈伊尔歪了歪脑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