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楼-第1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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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和离一直到定国公南逃,中间这几十年的光阴,于她全都不存在了。
她忘记了那些令她不快乐的人和事,在她的意识中,她还是当年那个风华正茂的精致女子,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花花草草。
周沧岳看到的孟老太君依然精致,雪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插着红宝石的步摇,戴着红宝石的耳坠,唇上还抹了口脂。
只是当她看到周沧岳的那一刹那,孟老太君忽然失声惊呼:“周公子?你不是去找孩子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一旁的丫鬟连忙提醒:“老夫人,您记错了,周公子是大当家的客人,他是来找大当家的。”
孟老太君责怪:“你净瞎说,周公子根本不认识大当家,是吧,周公子?”
周沧岳一头雾水,不过他已经看出,这位尊贵无比的老封君脑子好像不太灵光,他只好解释:“老太君,我认识大当家。”
孟老太君像个执拗的小姑娘,板起脸来:“咦,周公子你怎么也跟着她们胡说啊,你怎会认识大当家呢,大当家带兵去打西平王了,我都有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周沧岳一怔,西平王?当年榆林那个西平王?
他瞬间反应过来,孟老太君口中的大当家非彼大当家,这是何惊鸿。
既然如此,那么孟老太君口中的周公子,或许也不是他?
周沧岳心中一动,孟老太君是把他错认成了另一个人,莫非那个人除了也姓周以外,就连长相也与他相似?
“老太君,我骑马摔到了脑袋,忘记了很多事,您刚才说,我去找孩子,您知道我要去哪里找孩子吗?”
孟老太君眼中满是怜悯:“哎哟,可怜见儿的,我看你人模狗样的,原来给摔傻了啊。”
丫鬟忙道:“周公子,老太君……”
周沧岳笑着说道:“我和老太君是旧识,不是外人,没关系,趁着老太君高兴,我们自己聊,丫鬟姐姐您不用在意。”
丫鬟只好应“是”,便默默侍立一旁。
孟老太君白她一眼:“一天天的,总是管着我,一点都不好玩。”
丫鬟不敢再插嘴,周沧岳笑嘻嘻地打圆场:“没关系,她不好玩,可是我好玩啊,老太君,咱们玩翻绳好不好?”
孟老太君拍手:“好啊好啊,玩翻绳,玩翻绳。”
周沧岳像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一根红绳,和孟老太君玩了起来。
玩着玩着,周沧岳忽然问道:“我那孩子去哪里了,您知道吗?”
孟老太君叹了口气:“那还用说吗?各处都在打仗,他们两个一准儿是混在流民当中逃走了。”
“您说他们两个,除了我那孩子,还有谁?”周沧岳又问。
“还能有谁,当然是王乳娘了。”孟老太君说道。
可是接下来,周沧岳再问,孟老太君便开始反复重复前面的话,意识又变得混乱起来。
这时,小梨过来寻人,说是大当家这会儿有空,请周沧岳过去。
周沧岳便向孟老太君告辞,跟着小梨来见何苒。
周沧岳进来时,看到屋里除了何苒,还有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头戴官帽,身穿官袍,正在奋笔疾书,显然是一名女官。
看到周沧岳来了,何苒指指隔壁,示意他一起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隔壁,这里显然是何苒接待亲厚朋友的地方。
地上铺着毯子,随意放了几只大迎枕和蒲团,小几上的花瓶里,插了几枝叫不上名字的花。
周沧岳也不客气,甩掉鞋子,自己挑了一只蒲团坐了下来。
“你每天都是这么忙吗?”周沧岳好奇地四下看看,见旁边放着一只矮桌,上面放着一套文房四宝。
还有一只藤篮,里面装得满满的,都是晨报和晚报。
显然,这里其实也是何苒办公的地方。
何苒笑着说道:“今天不太忙,否则也不会约你过来。”
又问:“刚刚你见过孟老太君了?”
周沧岳点点头:“孟老太君很快乐。”
他真觉得如孟老太君这样挺好的,历尽千帆,归于童真。
何苒颔首:“是,我也是这样认为。”
她想起了曾祖父,她离开的时候,曾祖父也已九十高龄,思维清晰,训起人来毫不留情,能从爷爷三岁尿床的事开始骂起,骂到爷爷六十多岁开会时打瞌睡,中气十足,掷地有声。
“你说,要告诉我一件事,现在可以说吗?”
何苒撞上周沧岳那期待的小眼神,嘴角弯了弯。
她没有绕圈子,直接进入主题:“是你的身世,严格说来,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你的身世。”
当年在知道周影的事后,何苒便想把这一切全都告诉周沧岳了,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何苒决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
此次一别,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
“你还记得那一年在真定,我们在一个巷子口偶遇,然后相约去那家小酒馆里喝酒,我让你们去何府门前吹唢呐……”
何苒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山间溪流静静流淌,岁月变迁,辗转沉浮,或许千年之后,野史中会出现一道身影,乱世公主的短暂荧光,会引发无数文人墨客的美好猜想,或许在他们的故事中,周影与心爱的人泛舟湖上,寻到一处桃花源,从此隐居在此,再不管那红尘中的纷纷扰扰。
然而,事实却并不美好,那可能会被描绘千年的女子,却一直都在红尘之中。
周沧岳安静地听着,就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
何苒的故事讲完了,他仍然保持着聆听的姿势,目光沉静,如老僧入定。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何苒的声音:“黑妹?”
周沧岳缓缓看向何苒:“所以,师父让我去真定看望的老朋友,其实是我的外祖母,师父想让外祖母看看我,是吗?”
何苒微笑:“她以你为荣。”
周沧岳苦笑:“她后来归于万春,我的母亲也葬在万春,而我在万春住过好几年,却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不是很笨?”
何苒轻笑:“这天底下,有谁敢说周沧岳很笨,那他一定是活腻了。”
周沧岳似是认同:“那倒也是。”
何苒拍了拍手,小梨进来,何苒吩咐:“来两只炸鸡腿。”
小梨笑着答应,片刻之后,便端进来两只刚刚炸好的鸡腿。
何苒自己拿起一只,指指碗里的另一只,对周沧岳说道:“你的。”
两人对视一笑,专心致志啃鸡腿,周沧岳说道:“这厨子手艺不错,你的?”
何苒点头:“他悟性不错,我只是大致说了一遍,他便做了出来。”
周沧岳说道:“以前你们学校门口有一家卖炸鸡腿的,我每次从那里经过,都要咽口水,那时我就想,有朝一日我有钱了,就去买三只炸鸡腿,一只给爷爷,一只给我,还有一只。送给你。”
何苒诧异地看过去,周沧岳埋头吃着鸡腿,何苒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啃鸡腿还要低着头的。
何苒的角度,只看到一只绯红的耳垂,如云霞缤纷,铺满整个视野。
啃完鸡腿,小梨端水进来,两人净了手,何苒问道:“可好?”
周沧岳:“好。”
何苒说道:“那你再去转转,或者在这里坐一会儿,你”
周沧岳想到外面那名女官:“我能不能再占用你一点时间,就一点点。”
何苒笑了,重又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说吧,有什么事?”
何大当家公务繁忙,周沧岳不也耽误她的时间,长话短说,把从孟老太君那里听到的事情告诉了何苒。
何苒微微眯起眼睛,仔细回想,记忆里有很多姓周的人,可是她却想不起有哪位周公子曾与孟老太君有过交集。
对了,孟老太君说她去打西平王了,那一战,历时一年,也许那位周公子的出现,便是在那一年里。
何苒想起了钟意和李锦绣,如果现在还有人记得当年的事,那也就只有这两位了。
刚刚她对周沧岳讲述的故事里,有周沧岳的外祖母和母亲,却唯独没有他的生父。
他的生父是谁,就连周影都不知道。
而周沧岳之所以对孟老太君口中的周公子感兴趣,说明一直以后,他都想追寻自己的身世。
每个人都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来处,哪怕那个来处并不美好。
“好,这件事交给我,我帮你查。”何苒说道。
周沧岳心中遗憾:“可惜我后天就要走了。”
何苒:“没事,如果两天内查不出来,那我就给你写信。”
周沧岳的眼睛明亮起来:“说话算数啊,一定要给我写信。”
何苒笑:“好。”
她整整身上的袍子走了出去,潇潇洒洒,没有半分拖池带水。
周沧岳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有些纠结,可却又不知为何纠结。
周沧岳从藤篮里顺手拿出一张晨报,看着看着,便走神了。
他的梦里也有报纸,可他却没有想到要办报纸。
不过,即使他想到了,也不能办出这么好的晨报和晚报。
苒姐可真厉害啊,能文能武,这么好这么出色的苒姐,这世间没有人能与她并肩而立。
他也不能。
周沧岳放下报纸,抬头看着屋顶,看着看着,忽然又咧嘴笑了。
他虽然比不上苒姐,但是他终于不用躲在树后偷看了啊。
他现在可以坐在苒姐的茶室里,与她一起席地而坐,与她一起谈天说地,苒姐和他是朋友!
他现在可以大声对世人说,他,周沧岳,是何苒的朋友!
现在他这样说,应该不会有人耻笑他吧。
至少当面不会,周沧岳还是有点名气的。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在背后嘲笑他大言不惭,那就不管了,他们想笑就去笑,又没有当面笑他。
这样一想,周沧岳就高兴起来,等他回去,就要重新整顿军纪,对,先把王豪灭了,不是他要和侬六娘抢地盘,而是他单方面看王豪不顺眼,为啥不顺眼,因为苒姐讨厌王豪。
是的,虽然何苒从没有说过她讨厌王豪,但是周沧岳就是感觉到了,他苒姐一定特别讨厌王豪。
苒姐讨厌的,就是他憎恨的。
回去就取王豪狗命!
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
此时,何苒正在和姚琳琅商议江南书院的事。
刚刚周沧岳见到的那名女官便是姚琳琅,她是第二届官员考中,女子排名第一的。
姚琳琅一举成名,姚氏族亲便想用亲事拿捏她,后来还找到京城,可惜那时,姚琳琅已经实习回来,跟在了何苒身边。
姚氏族亲们哪里还敢说什么,灰溜溜地走了。
姚琳琅把她重新润色过的计划书呈到何苒面前,何苒看完,来了兴趣,说道:“琳琅,这次的文会,你来主持,可有信心?”
第382章 后会有期
待到何苒和姚琳琅谈完事情,再次回到隔壁时,周沧岳靠在大迎枕上,脸上盖着报纸,呼呼大睡。
何苒笑着摇摇头,伸手拿起报纸,结果,便对上周沧岳睁得大大的眼睛,把何苒吓了一跳。
“你装睡?”何苒问道。
周沧岳咧嘴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我没装,我是真睡着了,但是你一进来我便醒了。”周沧岳连忙解释。
何苒皱眉:“我的脚步声这么明显吗?”
周沧岳忙道:“那倒不是,我这是习惯,你知道的,我们当叫花子的好不容易讨到几个钱,肯定要时时刻刻提防被人抢走,所以哪怕是睡觉,也要留个耳朵。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
听他提到当叫花子的事,何苒好奇,问道:“你放着叫花子不当,怎么就又改行做起了捞尸人?”
周沧岳正欲开口,忽然想到什么,双唇紧抿,怔怔一刻,好一会儿才说道:“现在想来,那时义父之所以让我回万春,一来是让我历练,二来也是让我回到当年外祖母和母亲住过的地方,可惜我直到现在才明白。”
何苒越发肯定,那位丐帮老帮主曾经是周影的小迷弟了。
那么多年,如果没有这位老帮主,周影怕是早就凋落在滚滚红尘之中了。
“那为何他要让你扮成女孩子?”何苒还记得周沧岳说过,这是义父的要求,必须年满十八方能恢复男子身份。
周沧岳叹了口气:“我小时候其实也是穿男装的,后来有一天,义父从外面回来,便盯着我看,看了一会儿,就说他请算命瞎子给我算了,我必须要扮成女子,否则活不过十八岁,从那天开始,我就换上女装了。
现在想来,这算命瞎子的话,很可能也是义父的借口。
或许他老人家只是不想让我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而十八岁之后,我已经长大成人,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那时再恢复男子身份。”
何苒哈哈大笑:“别说,如果不是你自己主动承认,我真的没发现你是男子。”
周沧岳怔了怔:“我自己说的?什么时候?”
何苒:“就是你来京城,偷会方无忧的那次,那天晚上,你喝醉了,醉醺醺地说自己是男的。”
周沧岳。喝酒误事啊!
其实那一次,周沧岳只喝了一杯而已。
直到下午,钟意等人来见何苒,周沧岳这才告辞。
看着周沧岳离去的背影,钟意微微眯起眼睛:“周沧岳何时来的京城?”
何苒看他一眼:“钟指挥使,近来是太忙了吗?周沧岳来金陵,这么大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钟意脸色白了白,他的确不知道。
无论周沧岳是敌是友,他现在都是站在风口浪尖上的人,他的一举一动,都能影响到时局变幻。
而他却在此时,出现在金陵。
可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自己,竟然不知道!
钟意长揖到地:“属下失职,请大当家责罚。”
何苒的声音冷淡而疏离:“钟指挥使把最近主持办理的差事总结一下,交上来给我。”
“是,属下领命。”钟意忙道。
何苒这下说道:“你去查一个人,他姓周,有可能出自周家堡……”
钟意走出仁义府,对候在外面的手下说道:“刚刚周沧岳往哪个方向去了,有没有派人跟着?”
手下指了指,说道:“小牛和小马去了。”
话音刚落,钟意便看到垂头丧气回来的两个人:“你说你派他们两个去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小牛和小马没想到钟意也在,两人更加愧疚:“属下无能,那周沧岳比泥鳅还要滑头,属下把人跟丢了……”
钟意挥挥手,示意他们不用再说了:“就凭你们两个,再练十年也不一定是周沧岳的对手,算了,走吧。”
小牛和小马面面相觑,钟指挥使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的钟意心情十分复杂。
那个人,不仅是如今如日中天的虎威军大元帅周沧岳,他还是自己妹妹的外孙,那也是自己的外孙。
隐隐的,钟意心里有一个念头,周沧岳比所有人更像周家的后代。
聪慧、勇猛、乐观、明亮。
曾经,父亲也想把他培养成这样的人,曾经,他差一点就变成这样的人。
可惜,最终还是没有。
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对他很失望吧。
就像那个人一样,失望到不想见到他。
想到这些,钟意忽然又冒出一个想法,起初,这个想法只有一个轮廓,可是渐渐的,却越发清晰,清晰到他放下手里的工作,开始思索这件事的可行性。
次日,钟意带上他的“工作总结”来见何苒,何苒当着他的面,把他的总结看完,不愧是当过皇帝的人,工作总结写得像范文,一看就是前世看折子看多了,都能照猫画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