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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成欢-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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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希容陡然一惊,忙坐直了,又摸自己脸,试探有无?泪痕。
  并没有。
  她松了口气,勉力挤出?一个笑来?,“是樱莺,她近来?不好,肠胃上的病症,她还小呢,府医不敢下重剂,只说是要调养,一时也?不见疗效,免不得还要吃苦,我?心疼得很,可是又没有办法,连瞧也?不忍心……”
  她本是胡诌,为的是搪塞,但是话说到“没有办法”,触动了真情,鼻腔发酸眼眶湿润,低下头再不讲话。
  湛君信了她的话,便安慰她:“小孩子?娇弱,无?论是怎样精心的照料,也?难免都要经历些病痛,这确实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不必太自责,等?孩子?长大些,硬实了,也?就好了。”
  元希容的心病并非在?女儿?身上,因此她并没有被安慰到,但是湛君既说了话,她要给出?回应,也?就笑着说了句知道了,同?时又另寻话来?讲。
  她看见篾箩里放着的衣裳,劝道:“这东西还是先搁着,太耗精神,二兄又不会缺了衣裳穿,倒是二嫂你,要好好养啊……”她说着,忍不住垂泪。
  “已经做好了。”湛君笑着拿起衣裳来?,一下下地抚摸,“我?当?然知道他不会缺,这是他自己要的,讲什么……穿着不会受伤,先前那一件,还没做好呢,他就拿了去,带走?了……没好的地方是袖子?……”她瘦弱的手?指在?袖口处轻划,“这种地方没好,怎么穿呢?还是做一件好的给他……你就在?这儿?,正?好问你,可有人?要到他那里去?把这个捎带给他,要是没有,也?叫他们留心,等?有的时候,告诉我?……”
  元希容是亲眼瞧着这件衣裳从有到无?的,只当?湛君是为消遣,她从没想过背后竟有这么一段……
  穿着不会受伤……
  要是二兄真的穿着这么一件……
  要是二兄真的已经死了……
  这衣裳要送到哪里去呢?
  元希容喊她的二兄,在?她的心里,一声又一声,密密麻麻地喊,逐渐喊出?了声音,她自己听见了,愣怔住,突然涕泪俱下,放声大哭起来?。
  湛君被她吓住,连忙站了起来?,到了她眼前,抓着她的手?着急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元希容哭泣不止。
  “二兄,我?的二兄!”
  湛君更是疑惑,“怎么哭起他来??”
  门口脚步声响起,湛君抬起头,看见了渔歌。
  渔歌身后跟着个没见过的女孩子?,从装扮上看应当?是个体面的使女。
  果然,她行礼,先拜见少夫人?,再拜见娘子?。
  湛君问:“你是哪里的,有什么事?”
  使女回说,“婢子?侍奉夫人?,此来?是为……”她先看了一眼犹自哭泣的元希容,“十二郎过府,求见少夫人?……”


第155章 
  严行在元府门前下了车; 手里抓着只木盒。
  元府威严依旧。
  额头冒出细汗,手心也变得滑腻。
  盒子隐隐地要往下掉。
  他攥紧了。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快步向元府大门走去。
  他做过元氏的郎婿; 守卫认得他,他被恭敬地请进去?。
  他说要见郡公。
  自然是可以的。
  元佑强打着精神接见了他。
  见了面?; 严行只是行礼,问安的话是讲不出口的。
  元佑先说了话; 倒是开门?见山。
  “十二郎来此所为何?事?”
  严行捧着盒子跪到了地上?。
  湛君是走不得路的,因此是坐辇。
  元希容只好也坐辇。
  靠自己的两条腿走路,着急可以快,不急便缓行; 总之是能够合自己心意的。
  但是坐辇; 再急,也是快不了的。
  元希容想叫她们快一些; 再快一些。
  她着急见到严行。
  她有预感; 严行是为她二兄而来。
  一定是。
  不然为什?么?要见二嫂?
  一定是这样的。
  就在那封仅有的二兄单独写给她的家书里; 二兄告诉她; 他见到严行; 已经是脱胎换骨的一个人?; 他们还说了话。他们说了什?么?,信上?没有写; 但是信的末尾; 二兄叫她放心。
  那封信她一遍遍地读; 读完了就贴在心上?,无?人?时还会读给懵懂的女儿听?; 也是一遍遍地读,读到流下眼泪。
  二兄懂她的心; 所以一定重用了她的夫婿。
  他一定带来了二兄的消息。
  而且一定是好消息。
  二兄一定安然无?恙。
  元希容的心被热烈的期盼充塞。
  她要赶快见到严行。
  她真?的爱他。
  她要见到他,迫不及待,可是路程怎会如?此漫长?
  暖阳,花香,未干的泥土所散发?出的潮湿的气味,纷乱的鸟鸣……
  一切熬煮着她。
  辇才停下,她立时化作鸟,掠向她眷恋的稳固的巣。
  严行仍是跪在地上?,手里还捧着盒子。
  他是动也不动一下的。
  香炉里的烟早已尽了,但是没有人?去?添。
  所有人?都安静着。
  元希容忘记了礼数,她是不管不顾的,以至于?跑松了头发?,乌压压的髻,左右地荡。
  她看见严行,冲上?去?,几乎是扑倒,她与他一样的跪到地上?,她狠狠地抓住他的双肩,大喘着问他:“……是二兄吗?是他吧!他如?今在哪呢?人?一定是好的吧?”
  她热切地看着严行,眼眸明亮得如?同骄阳,使人?不能直视。
  严行躲开了。
  他偏转了头颅。
  而且他一直不说话。
  这等同明示。
  元希容脸上?的笑渐渐地散了,一同散掉的还有她双眼里的光芒。
  她跌坐在地上?,仿佛是痴了傻了。
  元佑也感到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香炉上?。
  湛君正是这个时候走了进来。
  她早已知道十二郎是何?许人?,但她不知道他要见她的原因。
  她站定了,问地上?跪着的那个陌生男人?,“你便是十二郎?”
  严行闻声回头。
  她又问:“找我是为何?事呢?”
  她慢慢地讲,声音很轻。
  严行也是第一次见湛君,他感到震撼。
  那惊人?的美丽是一种直白的冲击。
  他只敢看一眼。
  他又一次垂下了他的头颅,但是举起了那只他一直捧着的盒子。
  渔歌接了过去?。
  严行问:“夫人?可认得此物?”
  渔歌已经打开了盒子,湛君看到了里头的东西。
  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是她曾无?数次抚摸过的。
  天水碧的锦缎,底纹是流转的云气,银线织就,若是日光洒在上?头,会有粼粼的光,那云似乎也真?的动了起来……
  她怎么?会不认识?
  可是它?在她手上?的时候,是整洁的,没有黑色的污痕,也没有杂乱的破损,那样尖锐的口子……
  怎么?会有呢?
  她颤抖的手抓住了那已面?目全?非的布块,紧紧地抓住。
  她心头有窒息的感觉,呼吸声便很沉重。
  “是我的东西……”她停下来,喘气,甚至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她问:“怎么?了吗?”
  严行没有回答她。
  他默默回转了身体。他还是跪在地上?。
  与先前不同的是,他把头磕在了砖石上?。
  谁也不能看见他的脸。
  不过他们都看到了他颤动的双肩,而且听?到了他的哭声。
  “郡公还请节哀……”
  话音方落,耳畔响起尖锐的嘶鸣。
  是元希容。
  她不能接受她所听?到的。
  这一刻她不再爱严行,她恨他。
  她揪住他的衣领,痛哭着质问:“我等你,难道为的是要你告诉我这些?”
  严行没有话回答。
  她又朝天哭喊,“二兄,我的二兄……”
  撕心裂肺。
  元佑早已站不住,他颓坐在案上?,整个人?塌着,就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筋骨。
  严行讲起他找寻的过程。
  他心急如?焚,他翻山越岭,他披星赶月,他一具具翻开脏污的尸体……
  他并没有找到元衍的尸身,但是找到了甲,零落的,还有布块。
  布块的周边没有尸身,只有残缺的骸骨,残留着些微的血肉……
  布块上?有的也确实是撕扯的痕迹。
  那元衍应当确实是死掉了,而且死无?全?尸,被野兽吞进了肚腹。
  这般的凄惨。
  任谁听?了都是要唏嘘的,何?况他的父亲和妹妹?他至亲至爱的人?。
  他妹妹是爆裂的嘶叫,五脏六腑全?要扯出来的架势,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是个老人?了,悠久的一生里,只在很多年前为自己的母亲哭过,如?今也为儿子流下眼泪,同很多年前一样,哀哀地哭,哭到全?身颤抖不止。
  湛君是他的妻子。
  湛君没有哭。
  那么?多人?在哭,她没有哭。
  她甚至觉得他们吵闹。
  这很奇怪,她明明是个顶爱哭的人?,现下面?对的又是生死的大事,她怎么?就没有哭呢?
  先生死的时候,她伏在先生的尸身上?哭,不停地哭,哭到昏厥,醒来还是哭,然后再哭到昏。英娘死的时候也是一样,趴在英娘僵直的身体上?,哭到发?不出声音。阿嫂躺在血泊里,她怨怪自己,也是哭……阿兄……也仍然是哭着的。
  怎么?对他就没有眼泪呢?
  她冷静得简直可怕。
  她的心是平静的,呼吸也是,她先前倒还有急促的喘息,如?今也竟然也是平稳的了。
  她想,也许是因为她恨他。
  她对他讲过无?数恶毒的话,不止一次地要他去?死,她要他去?死,她问他为什?么?不死?
  如?今他真?的死了。
  原来他也是会死的,还以为他不会呢……
  他死了。
  忽然间她没有办法呼吸,痛苦使她做出了本?能的反应。
  她自己是不知道的,要旁人?提醒她。
  她呕出浓血,就淋在她的前襟上?。
  许多少?年前,也是在咸安,在城南,迎春坊,破旧的房舍,陈朽的门?板。
  她要呕却没有呕出的血。
  今日到底还是还了。
  她短暂地尝到了腥甜味。
  而后众人?惊恐的注视下,缓慢地倒地。
  世界倾倒,她人?事不醒。
  醒来不知何?时,应当是夜里,入目满溢的漆黑,月光没有,烛火也没有,墙外虫豸在叫,是短促的几声,室内只有更漏,还有若有若无?的低泣。
  应当是真?的有人?在哭。
  湛君说:“不要再哭了。”
  那声音果然停止了。
  随后又有一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湛君听?到几下清脆的撞击声,接着便闻到焦糊味,然后屋子慢慢亮了起来。
  湛君坐了起来。
  渔歌端着烛台,急急忙忙地走向卧榻。
  她一定哭了很久,声音已经嘶哑到失去?本?色,干得发?紧。
  “……少?夫人?。”她低声地喊。
  湛君一时没有出声。
  她抬手拭去?脸上?的湿痕,又道:“少?夫人?可要饮水?可肚饿?”
  湛君摇了摇头,“我都还好,不过渔歌你似乎需要休息,你去?吧,不必管我了。”
  渔歌当然不肯,“那怎么?行呢?少?夫人?你吐了血……”
  湛君就道:“我是个学医的人?,这种事自然要比你懂的多些,这口血是一定要呕出来的,只要呕出来,人?也就没事了。”
  渔歌还要说话。
  湛君率先一步制止了她,“你在这里哭,会扰了我的安宁,发?生这种事……我需要清静。”
  渔歌无?法反对,她还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只是说到一半自己却先哭了起来,再也无?法说下去?,只得默默擦着眼泪告退。
  渔歌走后不久,也不知是哪一刻,更漏竟突兀地停了,最?后的那一声,十足的绵长,似乎可以听?见水波一层层的荡开,虫豸也再不叫,连风声也没有,天地间真?正的清净无?声。
  湛君忽然想起元凌来。
  她昏过去?,万事不必再管,元凌呢?也一样昏过去?了么??他是否也找到了逃避的法子,如?果没有,他要怎么?办呢?他只是一个小孩子,又那样爱他的父亲。
  他现下是什?么?样呢?
  湛君推开了房门?。
  今夜没有月亮,星也没有,天是漆黑的盖,压下来。
  湛君只穿着薄衣,然而走出了很远才意识到了冷。
  但是没有关系。
  元凌的住所没有太远,不过是转几个弯。
  远远地看见了灯火,大半的窗棂亮着。
  湛君的心痛了起来。
  她停下了脚步,静静地看黑暗里那唯一的光亮。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少?夫人?。”使女轻轻地喊,声音是飘渺的。
  门?缓缓地开了。
  湛君绕过屏风,往床榻去?。
  她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
  榻上?的人?没有被打扰。
  两个孩子都睡着。
  元凌睡在鲤儿的肩上?,鲤儿的脸搁在元凌的额头。
  两兄弟依偎在一起。
  元凌睡着了也还在哭,他眼睛肿的,泪水是挤出来,身体也不时地在抽搐,鲤儿的脸上?没有眼泪,但有深重的愁。
  他们还都只是小孩子。
  湛君可以想见,元凌一定是一直在哭,鲤儿哄他,可是哄不住,元凌不在母亲身边,是表兄告诉了他,他一直哭,会打扰他病中的母亲,元凌为着他的母亲,由表兄带走了他,回来后他仍然是哭,表兄安慰他,他哭到昏睡过去?,表兄没有睡,表兄在一旁看护他,直到他也支撑不住睡过去?。
  湛君坐到了榻上?,她伸出手,依次抚过两个孩子的面?庞。
  她完全?是冷静的。


第156章 
  湛君平静的地接受了元衍的死亡。
  他死了。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
  他是死在战场上。
  古往今来; 多少人都死在战场上。
  战争是一定会死人的。旁人能死,他当然也死得。
  而且是他自求的。
  是他要从戎,是他要建自己的功业。
  他自己走到这?一条路上来的。谁也不能怨怪。
  不过他为保家安国而死; 那他的死便不可鄙夷,是万不能轻贱的。
  因此湛君只是痛心。
  他才二十六岁; 还很年轻。
  她又很爱他。
  她爱他,那她该为他痛哭才是。她爱的人; 他们离开她的时候,每一个,她都为他们痛哭。
  但她就?是没有眼泪。
  她自始至终没有流过眼泪。
  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个。他是她爱着?的人里,最后一个能为她遮挡的人。
  其他人都已死去了。
  湛君已经二十五岁; 不过才走过人生一半的路程; 那些有责任守卫她生活的人,已然全?部死掉了。
  哭有什么用呢?
  要哭给谁看呢?
  那些人但凡还有一个在; 她也会哭。就?哭给他看; 叫她知道她的痛苦; 她的惧怕; 她的委屈; 他知道了就?会怜惜她; 同她立誓,告诉她他将永远和她在一起; 绝不会离开; 她得到安慰; 达到了她的目的。
  她要他存在,只要他存在; 她就?有安稳,不必慌张; 生命就?还可以继续。
  然而一个都没有了。
  她如果哭,旁人也仍旧会可怜她。
  但是旁人的可怜有什么用呢?
  她不想要。
  烛火摇曳了一下。
  湛君听?到了短促的哭声,很短,又太急,以至于像一个嗝,而后是一阵抽气声。
  湛君忽然觉得熟悉。
  她想起来。
  原来是她自己。
  那是很多年以前。
  她轻信那老妪,老妪要把?她埋进土里。
  那时候她是真的害怕,她希望有个人出?现,救她,救救她……她不想死在无名的坟里,亲人不知道她死了,又到处找不到她……
  他真的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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