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澈如昔-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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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他伤害你。”景澄将她拉近自己,停了一个不远不近的暧昧距离,从语气到眼神都是毫不掺假的认真。
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攘外必先安内,叛徒永远比敌人更加可恨。倪澈心口一痛,脸上却挤出一个讥讽的笑,“好像他更恨的是你吧。”
“所以他会放过你吗?听我的话,回美国吧,我欠你的,只要我有的你尽管拿走,这个月之内就回去,以后都别再回来。”
倪澈将怀里的电水壶往景澄手里一推,“我要你的心,拿到了,我就回去。现在可以送我回家了吗?”
两人从一前一后变成了一左一右,一路仍是无言。
走进楼道的时候,景澄在她身后点亮了手电筒,光圈刚好落在她脚下向前一步的地方,默默陪着她爬上六楼,然后将手里的水壶和迷你手电筒一并塞给她。
“进去吧。”他自己却还钉在原地。
倪澈拧开门,见他还没转身,“所以,你站在这儿,是想让我请你进去坐坐吗?”
“也可以。”这个前前男友倒是不见外。不听使唤的不仅是腿,还有嘴。
倪澈让他进了门,直接拆开办卡赠送的电水壶的包装盒,将壶提进厨房烧热水。
景澄站在屋子中间,觉得四面墙都近得有些迫人,太简陋了,连个空调都没有。这种地方她都硬是住了进来,之前的七年到底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大委屈?崇安那个笨蛋是干什么吃的,怎么找来了也没能把她带走,崇家人真打算扔她一个人自生自灭了吗?
他转进厨房,看着倪澈背对着自己开着水龙头仔细地刷洗水壶。平常人家东西最多最杂的地方就数厨房了,她的这间倒好,空得骇人,一眼扫过去连锅都没看见一只。想来这么久大概也没学会做饭,光靠吃苦活过来的吧。
倪澈接了水,将壶坐在底座上。一只百足虫大摇大摆地从流理台上漫步而过,朝着倪澈倏倏爬了过去。景澄知道倪澈最怕这种触感的虫子,挪了两步站在她身后,摆好姿势迎接她尖叫后转身抱住自己。
没曾想倪澈不紧不慢地抽出一张纸巾,回手稳稳地按在那具让人脊背发麻的节肢动物身体上,景澄甚至清晰地听到了小虫子皮囊破裂的脆响。倪澈就着纸巾捏起虫子的尸体,将沾在台子上的汁水蹭了蹭,抬手丢进垃圾桶里。
即便倪澈用枪指着他,他也未曾真的害怕过,却在看到她从容地捏死一只虫子的时候背脊泛起一片凉意,他再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眼前还是当初那个柔弱敏感的小女孩,遇到风吹草动就会寻找他的庇护。
从前的倪澈赖以存在的世界坍塌了,也许她的心也在那一枪之后就死了,她想要活下去,只能把自己改变成另外的模样,那个慧黠可爱的小姑娘大概再也回不来了。这么一想,他的胸口便像刚刚碎过大石一般闷痛起来。
倪澈将烧开的水倒进唯一一只杯子里,虚握在手心当暖宝宝用,“参观够了吗?不会是想让我留宿你吧?”
景澄的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忽地伸手握住倪澈的手腕将她拉进自己怀里,那杯刚刚滚开过的热水在惯性作用下悉数顺着他的衣领浇了下去。
他也不管自己一肩膀灼痛的皮肉,用力将倪澈按在胸口上,“谁教你这样说话的?不许你这样——”
☆、我有药(02)
那我应该怎么说话?难道要对你说我一个人住在这里会孤单害怕,求你留下来陪我吗?
倪澈听着耳畔刻意放轻的哽咽呼吸,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任何有意刻薄的话、假意洒脱的话、曲意转圜的话都吐不出来,只能任凭对方用如鼓的心跳重重地擂在她耳畔。
转瞬,这心跳连成的鼓点竟有了旋律,一首《scarborough fair》(《斯卡布罗集市》,经典电影《毕业生》的主题曲)悠然唱响在寂静局促的房间里。景sir的拥抱如此不同凡响,居然自带bgm。
倪澈瞬间被西蒙和加芬克尔的嗓音拉回到旧时光里,那是她第二次遇见景澄,彼时他一个人坐在鲸市理工大学图书馆前面那片绿荫如铺的草坪上看书,耳朵上戴着耳机,膝盖上放着一本英文版世界经典影视博览。
当时倪澈还是鲸理工附中高一的学生,隔壁理工大的图书馆逢周末对附中高中部的学生开放,两个星期前,就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倪澈突发了哮喘,掏药的时候不小心将药瓶掉下了台阶,恰逢景澄和他一个朋友从旁经过,捡起她的药盒跑上台阶救了她一次。
第11节
十五六岁情窦初开的小女孩是很吃因缘邂逅和英雄救美这一套的,尤其是景澄这种外表和气质都骑士得要命的英雄,连白马都可以没有,轻易就博得了倪澈的好感。
她并不知道两周后的再次偶遇已然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一个圈套,踌躇满志的诱饵淡定地坐镇在那张无形大网中,只等着她奋不顾身地飞扑进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一幕多么烂俗和老套的美男计,连道具都是标配的白衬衫、牛仔裤、书和音乐。
景澄似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了站在小径上远远望着他的倪澈,耳机里的警方通讯迅速切断,换上了一首勉强应景的老歌。
斯卡布罗集市?景澄心想,这位策划卧底大戏的前辈您高寿啊,就不能来点儿流行音乐吗?给小野狼披上一层文艺的羊皮真的不怕穿帮吗?
他迎着午后的阳光,露出一个比暖阳更加灿烂的微笑,大方地冲倪澈招了招手,于是那个穿着白裙的可怜小飞虫就自动自觉地溜达进这张大网里,还很真诚地对她的诱饵说了声谢谢。
景澄将耳机递给她,当时里面放的就是这首歌,经久不衰的柔和旋律,透着淡淡的忧伤和希冀。“我们学校的礼堂下个周末放《毕业生》,我可以请你来看吗?”
当然这些都是“猎枭计划”的一部分,鲸理工分管学生文化活动的老师十分配合警方的部署,甚至还为此特意设计了一个“经典影视宣传月”,把那些压箱底的老电影都翻出来逼着学生们回顾了一番。
从那以后,倪澈就将自己的手机铃音设置成了这首歌。
此刻,景澄的电话在口袋里响个不停:“……欧芹、鼠尾草、百里香和迷迭香,待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倪澈推开他,转过身去整理空无一物的流理台,抽出纸巾漫无目的地擦拭着,像是要抹去刚刚百足虫爬过的所有痕迹,又抽了几张快速在脸颊上抹了一把,继续徒劳的擦拭。
景澄接通电话,“滕青?”
“景澄,我有点不舒服,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医院……”景澄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耳鸣,还是滕青的声音太虚弱,他得花费好大力气才将对方的意思听得明晰,“你怎么了?现在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倪澈吸了吸鼻子,女朋友查岗?一个电话就这么紧张?还斯卡布罗集市,又想拿玩剩下的那些来骗她!
景澄挂断电话,对着倪澈的背影说,“我走了。”两腿却还后知后觉地停在原地。
倪澈弯了个不太由衷的笑容转过身来,松散地倚在料理台上,抬起手冲他曲了曲手指,“景sir,拜拜——”
景澄被她这一句似曾相识的道别惊得头发根儿都炸了起来,仿佛噩梦在现实中复活一般,他脸上浮出一层怒容,胸口中闷雷翻滚差点儿就把肺炸开了。
倪澈却毫不在意地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冲他比了个“请滚蛋”的姿势。景澄转身走出大门,门板便呯地一声在身后关合,震得墙皮扑簌簌落了一地。
景澄走到楼下,还没能从刚刚那一句的惊惶中彻底转醒过来,仰着脖子盯着倪澈家的窗口看了一会儿,这才快步朝小区外走去。
这里距离滕青家有点远,等景澄赶到的时候,滕青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和一身冷汗过来开门,一手撑在腰腹部,整个人都躬成了虾米状。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景澄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滕青,滕青顺势靠在他肩膀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肚子疼得厉害,吃了芬必得还是不管用,我想我可能需要去医院。”
“别怕,我们这就去医院。”景澄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了几步,干脆俯身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他在警校期间,十年如一日地跟着教官各种训练,即便任教那会儿也从没松懈过,背一个百十来斤的人毫无压力。
滕青一路被景澄背到楼下,扶进后排座位躺着,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疼得瑟瑟发抖,景澄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再次将景良辰的爱车当做飞机开了一路。
***
好好的一个晚上被景澄一搅合,倪澈再难平静下来,她逼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数绵羊,必须要好好休息,因为第二天她不仅要上白班,还要连着值一个大夜班,二十四小时不能合眼。
作为医生,她可以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但一定要对工作质量和病人的生命健康负责,出不得半点闪失。
倦极之后补觉相对容易,两眼一闭就死过去了,但提前储备能量就没那么自动自觉了,越是想睡,越是觉得必须马上睡着,越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电影,恨不得忙死自己。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只得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上班,还好小s被她取回来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打呵欠不至于遭到地铁里其他沙丁鱼的白眼。
迈进住院楼的时候,瞥见一个眼熟的背影晃在前面,倪澈故意放慢了脚步,拖了一趟电梯上楼。
差点儿忘了童潜这小孩,也不知昨晚那副手铐的阴影到底散了没有,八成心里还是在生她的气吧,被“前前男友”连累,真是挺无辜的。
倪澈目不斜视地走进办公室,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埋头认真整理资料,假装自己的可视范围只有方圆一米。
童潜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规规矩矩地看书,弄得她有点儿搞不懂这顿早饭没人投喂她究竟是代表正常还是不正常。
笃笃笃,敲门的人探头进来用目光扫了一圈儿,看见屋里喘气儿的只有两只,于是没什么选择障碍地冲倪澈招招手,“小倪,有个阑尾炎的马上要切,你过来帮我麻一下。”
说话的是普外昨晚值班的郑医生,“你们麻醉科值班的医生跑得可真快啊,像我这种腿脚慢的估计到中午能走就不错了。”
倪澈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童潜也自动自觉地跟在他俩身后,像个安静的大尾巴。
“病人什么情况?”
“昨晚上刚收的,确诊是阑尾炎,输了一晚上消炎没什么效果,跟家属商量了下,干脆直接切了完事儿!你放心,我不耽误你下一台,我这人腿脚慢,手还是很快的,四十分钟之内搞定。”
倪澈换好衣服开始准备药剂,嘱童潜准备风险告知待会儿让家属签字。童潜已经相当熟练地站在手术区门口,气运丹田地吆喝一句,“滕青的家属在吗?哪位是滕青的家属?”
跟在他身后的倪澈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下,没等家属过来,她先接过告知书扫了一眼,滕青,昨天景澄在电话里叫的那个名字?
就在她寻思究竟是凑巧还是重名,景澄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时隔不到十二小时,看不顺眼三人组又不期而遇地碰到了一起。
童潜的脸上率先闪过一轮尴尬,把之前准备好的风险告知台词瞬间忘到了姥姥家。倪澈将挡路的小呆萌往旁边一推,抬头看着景澄,“你是病人家属?”
这句质询实在缺乏礼貌,大有一种如果你敢回答是,我就立马让那位滕姓患者也立即变成病人家属的威胁意味。
“她的父母都在国外,我签字可以吗?”景澄还是第一次看见身穿手术衣的倪澈,有些愣神。她戴着一顶卡通图案的手术帽,上面满是呲牙咧嘴的各种犬类头像,跟她现在小凶兽的模样很是相得益彰。
景澄突然觉得右颈上的牙印儿又狠狠疼了一下。
☆、我有药(03)
这会儿移动平床将已经准备好的滕青推了过来,正要往手术室里送。滕青看到景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怯怯地说,“景澄,我有点儿害怕。”
倪澈登时原地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回头看到我,会不会更害怕?
当然她没有那么缺乏职业道德,给病人增加心理负担可不属于麻醉师的工作范畴,于是倪澈相当善解人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戴上。
景澄看着滕青被推进手术区,转头再问,“我是她朋友,我签可以吗?”
“那个,还有我,我是她领导。”一个宣腾腾的胖子颠颠跑过来,弥勒佛似的赔笑,“麻烦医生体谅一下,她这边就一外婆,八十多了,不敢跟老太太说这事儿,男朋友签字也可以的吧。”
倪澈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景澄脸上,抬手将告知书杵到胖子面前,“领导签吧。”
“好好好,一个小手术,我签我签。”胖领导大笔一挥洒脱地留了个签名。
童潜的目光这会儿怔怔地落在景澄领口上方的那个齿形伤痕上,感觉大脑有点儿木,像是被人在颅腔里塞满了棉花。
景澄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隔空的敌意,一偏头扫过那张稚气未脱不懂掩饰的脸,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直了身体,舒展的脖颈上一枚引人遐思的印章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童潜的耳根有些微红,不知是某种联想引起的羞涩还是蕴怒,到底是那个滕青,还是,倪澈?
两个养眼的男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流,童潜强迫自己撤回那股幽怨的视线,再这样看下去,好像那个牙印儿是他咬的似的。
“走了。”倪澈用活页夹敲了下童潜的胳膊,将他从一部耽美大戏中解救出来。
倪澈转身返回手术室,利落地把人给麻了,随后给童潜详细解释硬膜外麻醉的每一步注意事项。
一转眼,她看见手术床上意识清醒的滕青正在扭头朝他们这边看。
“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倪澈将她的氧气罩抬起一点,方便她说话。
“是你吗?”滕青的嘴唇抖了抖,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倪澈心想,这人到底还是被她吓着了。
“我叫倪澈,是这台手术的麻醉师。”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用十分公式化的语气回答,“如果没有不舒服的话,尽量不要讲话。”
滕青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胸牌认真地看了看,随即认命地闭上了嘴,接着连眼睛也一并闭上了。
***
手术只用了三十二分钟,之后滕青被送回病房,倪澈带着童潜开始准备下一台。
不知是不是今天的开局有些意外,耗掉她太多的心神,倪澈感觉格外疲惫。精力不济只能用勤力来凑,她把后面这台全麻的用药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没睡好吗?开头的那些准备工作我都学会了,你去喝点水休息一下。”童潜不计前嫌地尊师重道起来。
他年纪不大,照顾起人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倪澈发现童潜对病患的态度都很温和,心也够细,连橡皮管硌着患者胳膊之类的小事儿他都能悄悄理顺处理好,加上他人长得讨喜,没人不喜欢他。
本来麻醉师在患者面前的存在感比较弱,偏偏就有病人出了手术室还想着打听一下他的名字,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