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咬春-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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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盛夏,她整个人蒙在厚厚的被褥里,额上渗出细细秘密的汗。
戏曲,乃唱跳结合。
她这般,跳肯定是不能跳了。
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个人顶替她。
“三丫头要演的是哪出戏?”
有人立马答道:“观、观音送子。”
这场戏,是唱给太后看的,也是唱给宫里头各位娘娘看的。
坐在床边的二姐姐率先冷静下来,她环顾屋内一圈儿,镇静道:“除了三丫头,还有谁会唱观音送子?”
一时间,四周寂寥无声。
有的完全不会唱,有的会唱一点儿。
只有五天时间,学是肯定来不及学了。
更重要的,大家都怕在台上出乱子,引来杀身之祸。
看着屋里垂头丧气、不敢应答的姑娘们,她又试探道:
“这次三丫头的腿摔坏了、不能上台了,五日后的生辰宴是皇宫的头等大事。若是能在宴会上表现出彩,让皇上、太后娘娘喜欢,赏金银珠宝是小事,更重要的,你会成为飞雪湘、乃至整个棠梨馆一鸣惊人的角儿。
“在这之后,你就不必跑场子、演龙套,更不会被人吆五喝六地打杂。这是一个百年难得的好机会。”
即便她说得再诱人。
即便是再蠢蠢欲动。
也没有人敢用自己的性命来赌这前程。
忽然,人群中传来一道凌冽的女声。
妙兰:“葭音不是一向最喜欢出人风头吗,让她来代替三姐姐好了。”
所有人的目光,定格在人群角落处,那一抹素淡的水青色衫裙之上。
葭音看了一眼她。
目光平淡无波,不惊也不恼,片刻后,她淡淡启唇:
“我会。”
“你说什么?”
“二姐姐,跑杂的时候我见三姐姐练习过很多遍这场戏,一些台词能背下来。”
众人显然不信。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略一停顿,紧接着便是朗朗之声……
越往下背,二姐姐的表情越发和缓。
“不错,确实是一字不差。”
她赞许地看着葭音,“只是不知你能否唱出来。”
收到了赞扬,葭音放松了许多。日光穿堂而入,落在少女白皙浓丽的面庞上。
“不对。”
唱了好几句,还是不对味儿。
“葭音,不是这样的,你演的是观音。”
妙兰讥笑一声:“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演的是勾人脱衣裳的女妖精。”
声音太酥,快把人的骨头酥麻了。
“那你要来演吗?”
葭音睨了妙兰一眼。
后者立马噤声。
“好了,就只有她能背下来台词,只有五天时间。阿音,你好好练习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一定要注意观音菩萨的情态,要大方,要端庄——”
她站在人群中央,尝试着发出一个单音。
“还是不对。”
太妩媚了。
“葭音,你要把自己想象成普度众生,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好。”
宽袖翩翩,她在屋里空地转了个旋儿,腰肢窈窕纤细,楚楚动人。
二姐姐叹了口气。
“罢了,你回去好好练罢。今夜不要休息了,明天我来检查你。”
她应下来。
回到屋内,久久坐立不安。
少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问素姑姑:“姑姑,你说,观音菩萨究竟长什么模样?”
她要怎样才能演好观音呢?
素姑姑也难住了。
忽然,葭音想了个注意。
方才进宫时,太监公公曾无意提及过,离她们住的水瑶宫不远,便是万青殿。
在那里,供着菩萨佛像。
是夜,她不顾素姑姑的阻拦,偷跑出水瑶宫。
一路往西,绕几个弯儿,避开当值的宫女太监。
万青殿外,寂寥无声。
大门未合,留了一个狭窄的空隙。葭音身形纤细,轻而易举地钻进去。
乍一踏入院,扑面而来的是一阵肃穆之感。
她躲在石桩后,看见院里站了几位披着袈裟的僧人。
她差点儿忘了,今日梵安寺的人入宫,宿于万青殿护灯。
葭音的脑海里,立马闪过那把绿绮琴。
还有琴主人的仙人之姿。
绕过院子,一眼她便看见大门敞开着的厅堂。
厅堂里,灯火明朗,大堂之上,供奉着一樽观音像。
一列佛子静坐观音像前,盘于草蒲之上。安静地阖着眼,轻轻敲击木鱼。
低低的诵经之声传来。
宁静,悠扬,安适。
她躲在门后,睁大眼睛,好奇地往里看。
只一眼,就看见人群之中的佛子。
他叫镜容,葭音记得。
——“那是清缘大师的内门三弟子,镜容法师,素以雅礼扶道闻名,是清缘大师最器重的弟子。”
他果然与周围人不一样。
其余人灰布袈裟,他却一袭青衣,盘坐在人群最前方。
佛子的脊背很直,如一棵高耸入云的青松,挺拔而有力。
他为首,带着众人,于观音前诵经。
面前是幽幽青灯,袅袅香云。
忽然一道风掠过,拂起镜容衣袂。月光剪过烛火,婆娑的树影有了声响。
葭音心中一凛,赶忙后退半步,整个人缩至门后。
完了。
要被发现了。
她捂住嘴巴。
只听佛堂里,传来一声:
“镜心,去看看是何人。”
那名唤作镜心的小和尚从草蒲上站起身。
葭音整个人靠在门口面,不敢动弹。
幸好,镜心只是匆匆往门外掠了一眼,边走进殿,对端坐在草蒲之上的佛子道:
“师兄,没有人。”
没有人?
他阖着眼,面色波澜不惊。
“师兄,许是……有小野猫偷偷跑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宫中戒备森严,哪里来的野猫?
镜容微阖双目,手指捻着佛珠串,眉间有神色稍动,却又被一袭清风吹拂平整。
佛子面色清平似水,睫羽浓密而纤长,不着半分颤动。
银辉倾洒,映得他面容白皙皎皎。他如一轮月,端坐在菩萨像前。
“三师兄。”
有人低声,提醒道。
镜容淡淡颔首。
只一个动作,佛僧们安静地站起身。他们结束了诵经,几乎是不带一丁点儿声响地从蒲团上离去。
葭音躲在另一扇门后,静悄悄地观望里面的动向。
原以为所有人都会离去,谁知那青衣之人却岿然不动。他端坐在那里,一人静静地守着烛火,似乎要坐到天明。
她不禁由衷感叹:做和尚真累啊,一整晚守着青灯长帐,枯燥无趣,不能安寝。
葭音忽然有些同情这位镜容法师。
正想着,先前那位名叫镜心的小和尚竟径直朝这扇门走来。这一回,对方显然发现了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施……施主?”
有风吹动万青殿的帷帘。
葭音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这小和尚也怪可爱,似乎意识惊动了殿内的三师兄,忙一捂嘴。
他压低了声音,不知为什么,话语竟有些结巴:“女、女施主,所来何事?”
葭音想了想,自己过来拜拜观音菩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于是她将下午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同面前这位小和尚说了一遍。
镜心一张脸涨得通红,仍是结结巴巴:“好……贫僧要去同三、三师兄说,还望女施主稍等片刻。”
过了少时,小和尚满面红光地走过来,对她恭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女施主,我们三师兄请您进来。”
这一口一个“女施主”,唤得葭音很不自在。
她性子直爽,直接同他道:
“我叫葭音,你唤我阿音吧。不必再叫我女施主,我听不习惯。”
镜心点点头:“好,阿音施主。”
葭音:……
晚风有些烈,将素白的帷帐吹涌得如一泓潮水。她玉指纤纤,清缓挑开纱帘。
镜心一眼看见她指甲上染的蔻丹。
那般秾丽、鲜艳的红,覆在极素净的帘帐上,一红一白,很是惹眼。
他忍不住低声问道:“葭音姑娘,我们今天下午是不是在宫门前见过?”
一行僧人,伴着木鱼声和鱼肚白,于宫门前悠悠然而至。
古木,檀香,扑面而来的庄严肃穆,她与众人一齐垂眸。
葭音想了想:“也许是见过的。”
只是她只记得镜容了。
一想到这个人,她从心底里生了几分好奇之意。透过素白的帷帐,她能看见对方直挺的身脊。暖黄色的烛火轻微摇曳,在他的周遭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葭音脑海中立马浮现一句诗:
清露鹤声远,碧云仙吹长。
这句诗,她曾听二姐姐唱过。当时觉得好听,便暗自背下来了。
镜心在一旁轻声唤道:“三师兄,女施主来了。”
佛子守着青灯,没有转身。
镜心便低声同她道:“阿音施主,我们三师兄正在护灯,不能接待您。”
她点点头,“无妨。”
只是——
方才一路走来,为了避开众人,她选了些曲折的小道,如今鞋底上沾了泥。
眼前佛门圣地,她想了想,还是要在这群和尚面前装一装对菩萨的敬畏之心的。
于是她扶着柱子弯身,水青色的裙裾如一朵莲花荡漾开。
镜心大惊失色:“阿音施主,您这是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
在脱鞋。
少女不以为意:“院子里有些泥沾在鞋底上,我怕弄脏了大殿。”
葭音褪下鞋袜,水青色的裙尾有些长,轻轻垂覆在她的脚边,叫镜心一刻都不敢低头。
“阿音施主,这、这……”
小和尚的脸一路红到了脖子梗。
葭音掀开帘子,只身往殿里走。
镜心没法儿,只好小心翼翼地跟着她。
二人来到观音像前。
那是一樽硕大的观音像,莲花宝座,玉壶青枝。莲花台之前,有烛火灯台,氤氲的水雾同月光交织着,袅袅上升。
她的目光没有被那观音吸引住,反而停驻在镜容身上。
在这个位置,她只能看见那佛子的侧脸。他面容白皙,面色清平,根本未理睬她这个“不速之客”。
葭音屏住呼吸,只见着他俊美而清晰的轮廓被月光笼着,那眉睫极长,让月色在他眼下投落一片淡淡的阴影。
如玉雪沾花湿雾,似皎月清冷而升。
她从未见过这样俊美的佛子。
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男人。
心跳刹然漏了一拍,葭音抿了抿唇,装作不经意地从他身上挪开目光。
心中想的却是:
这样好看的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出家、当了和尚呢?
一炷香灭,镜容这才睁开双眼,波澜不惊地望过来。
他知晓她的来意,神色很淡,不辨悲喜。
镜心仰起脸,看着面前那硕大的观音像,同她道:
“阿音施主,这就是您要看的观音像。”
燥热的清风,吹散了袅袅青烟。葭音歪着脑袋,看着面前的镶金石头。
“这就是观音像啊,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镜容凉飕飕看了她一眼。
吓得镜心赶忙扯了扯葭音的袖子,压低了声音:
“阿音施主,您莫这样说。我们三师兄,是全梵安寺最虔诚的佛子。”
这些话,在他面前说不得的。
“观世音菩萨观照世间悠悠疾苦,教化、救赎、超度众生。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六根通智,慈悲为怀。若有众生遭百千亿困厄、患难,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有解脱。”(1)
正说着,镜心双手合十,朝那樽观音像拜了一拜。
观音慈眉善目,一双眼似乎在注视着葭音。
她被小和尚灼灼的目光盯得没法儿,在对方强烈的期待下,于莲花宝座前奉上一炷香。
“菩萨在上,保佑葭音……顺利演完这场戏。”
如若她不站出来,怕是整个棠梨馆都要遭受灭顶之灾。
夜风拂过素白帷帐,葭音跟着镜心,来到侧殿。
他不像镜容那般无趣,反倒是话很多,带着葭音参观了万青殿,又上了好几炷香。
看着眼前的佛像,她脑海中无端浮现出镜容的身形。
清清肃肃,朗朗正正。
暗香游动,卷起一帷雪白的纱帐。
她一个人站在侧殿中。
周遭寂寥无人,镜心也先行告退,只留下她独自在侧殿参观。只是这小和尚离去之时,双颊之上莫名带了些红晕。
葭音没有细究。
她赤着脚,踩在冰冰凉凉的地面上。佛像前香烛未断,她捻了个手势,足尖儿一旋。
咿咿呀呀,唱起那段《观音送子》来。
只一句。
身枝窈窕,眼波流转,媚态横生。
虫声,鸟声,风声。
一下安静下来。
她踩着足尖,往里走。
佛像前奉着青灯,明灭恍惚。
烛台点点,泛着金色的光泽,皇家所贡,皆为上上佳品。
如此想着,她忍不住伸出手——
“莫动。”
一道清冽的男声,冷不丁从身后响起。
葭音捧着烛台的手一抖。
金边烛台险些摔落。
是镜容。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一袭青衣落拓,手上捻了串佛珠。
她赶紧把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菩萨的贡品,真香啊……
葭音眼睁睁看着,镜容面色平淡地与她擦肩而过。
他走上前,为烛台换了一炷香,殿内变得明亮了些。点点灯火笼在佛子眉眼处,他眸中闪着虔诚与悲悯的光。
钟声杳杳,已至戌时。
镜容拂了拂衣摆,于草蒲上盘腿坐下,开始护灯。
若无意外,他要在此处坐上一整夜。
极低的诵经之声从耳边传来,伴着佛珠扣动的响声。那佛子阖上眼,眼睫之下又落了一层薄薄的影。
葭音站在原地,看他。
看他清心寡欲,看他唇红齿白。
她听不清楚对方在念什么。
只觉得他好看。
月色入户,皎洁的光映在他安静的面庞上,也映在他坚实的、凸起的喉结处。
冰冷的、毫无波澜的表情,彰显出他不可侵犯的威严。
他是万人敬仰的镜容法师,是清缘大师最喜爱的弟子。
葭音足尖点地,方迈一步,脚踝处的铃铛响了一响。
刚刚就是这串铃铛,让她在万青殿门口,被人当小野猫认了去。
如今她有些懊恼,为什么要在脚上缠上一圈儿铃铛,走起路来都不方便。
清脆的铜铃之声,在寂静的侧殿响起,分外醒目。
镜容闭着眼,面色未动。
见状,她便大了胆子,足心踩上冰凉的地面,又是一道叮铃之声,少女用脚挑开帷帐。
她的脚踝处,有一颗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小痣。
少女袖间笼了一抹暗香,凉沁沁,又甜丝丝的。莹白的月光打在她耳垂处,琉璃耳坠闪了一闪。
她伸出手,好奇地探向那烛台。
灯火恍惚,如同大风刮过,将青烟吹散。
手指刚触碰到那冰凉的台身,陡然间,身后之人启唇。
“不许乱碰。”
他明明是阖着眼,却将她的所作所为摸得一清二楚。
佛子声音寡淡,尾音有些渗冷。
葭音悻悻然收回手。
啧,好凶。
作者有话说:
阿音:现在的镜镜好凶凶,嘤QAQ
…………
(1)大慈与一切众生乐,大悲拔一切众生苦。
引自《大智度论》卷二十七
(2)若有众生遭百千亿困厄、患难,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有解脱。
引自《正法华经·光世音普门品》
第4章
月色清冷,佛子的面色亦是清平一片。
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