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咬春-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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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若有众生遭百千亿困厄、患难,适闻光世音菩萨名者,辄有解脱。
引自《正法华经·光世音普门品》
第4章
月色清冷,佛子的面色亦是清平一片。
葭音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
不是说镜容是梵安寺最仁慈的佛子吗?
他冷得好吓人。
烛火摇曳,暖黄色火光笼在他的面容上。
葭音当着他的面,于菩萨像前一一上香礼拜。余光止不住地打量着那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好像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法撼动他面色一二。
是清心寡欲,也是至高无上的威严。
第二日,她听了镜心的话,来万青殿听佛子讲经书。
僧人布道传善,站在走廊上,葭音一眼看见端坐在第一排的镜容。
“阿音施主!”
没想到她真的会来,镜心有些欣喜。
这小和尚同周围僧人说了她的请求,在台上讲书的是他们二师哥,名唤镜无。
此次进宫,梵安寺的和尚,便是以镜无、镜容为主。
他生得十分文雅斯文,一袭袈裟,为他整个人笼了一道淡淡的佛光。法师右手执卷,有耐心地听完这一切,微微俯身,询问镜容的意思。
“皆可。”
镜容根本没有看她一眼。
他一手执卷,一手轻捻佛珠,眼前满是那教人从善断欲的经文。葭音不禁瘪了瘪嘴,这个人,真是好生无趣。
亏得她今日穿了最喜欢的一件衫子。
藕粉色的裙衫,裙尾险险坠地,恰好遮挡住了她的莲足。葭音坐在一群佛子中,歪着脑袋托着腮,偷偷看镜容的背影。
佛经枯燥无味。
他却没有开一刻的小差。
反倒是镜心一直嘿嘿地冲着她傻笑。
今日的经文是教导人断欲。
“人有七情六欲,所谓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而欲又分之有六,色。欲、形貌欲、威仪姿态欲、言语言声欲、细滑欲、人想欲。”(1)
镜心还在同她笑。
二师兄严厉一声,那小和尚立马正色,正襟危坐。
葭音隐约觉得,镜心怕的不是二师兄镜无,而是镜容。
这里的小和尚都很喜欢她。
葭音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像月牙儿。
眸若宝珠,含着皎皎光彩。
一听说她要演观音,一群人兴致勃勃地围坐在葭音面前,同她讲起自己心中的观音菩萨来。
这些和尚,也没有话本子里描述的那般无聊无趣。
除了镜容。
听完讲经后,他将书卷一阖,从座上站起。
路过时,带起一尾清清肃肃的风。
“三师兄——”
镜心把他叫住。
他是镜心最崇拜的师兄,也是上上下下整个梵安寺,除了清缘大师外,最德高望重的人。
“师兄,您也给阿音施主讲讲,您心中的观音娘娘。”
佛子脚步顿住,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
四目相触的那一瞬,葭音咬了咬嘴唇。
她没有见过这般平和、宁静的目光,像是天山上的皑皑白雪,不带一丁点儿杂质。
镜容一垂眸,就看见了少女眼底的光彩。她捧着脸,十分期待地仰望着他,唇角微微勾着,口脂很鲜艳。
不若樱花粉,更似石榴红。
娇艳,明媚,像是阳春三月初绽的花。
他眉睫垂下。
一泓目光平淡无波,眼下有薄薄的影。镜容抿了抿唇,想起来自己无数个夜晚,于青灯长帐前的无声厮守。
观音菩萨于他是什么?
他一袭袈裟,跪坐莲花台前。每至香烛燃尽前,安静地上前去,重新奉上一炷香。
观音菩萨。
观世音菩萨。
微风吹皱了少女的裙摆,她几缕青丝飞扬至鬓额前。抬眸时,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清澈水面上粼粼的光波。
他在心底无声言语。
——她不会懂的。
于是,葭音看着,那佛子眉目间明明含着悲悯的光,神色却极为寡淡干净。
镜容没有回答一句话,仅看了她一眼。
少女刚一弯眉朝他笑,对方移开双眸。
“镜心,打扫庭院。”
“啊,噢……”
镜心有些不情愿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的三师兄很爱干净。
擦肩而过时,葭音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檀香,与昨日夜里的如出一辙。
清雅,幽静,不容任何人亵渎。
她垂头丧气:
“你们的三师兄,好不近人情啊。”
“嘘!阿音施主,您莫这样说,三师兄他人很好的。”
镜心怀里抱着大扫帚,抢着为自家师兄说话。
“对,三师兄是我们整个梵安寺最有悟性、最有功德的佛子。就连师父也经常叹息,有些地方他还不如镜容师兄呢!”
和尚们你一言我一语。
几乎要把镜容视为神仙般的存在。
“镜容师兄通法道,会医术,知天文地理。前些日子城东鼠疫,师兄不顾危险,一人救了几百条人命,可不就是神仙。”
“乡亲们为感谢师兄,送了好多银两斋饭,他分文不要。还有那位阿香姑娘……”
说到这里,镜心忽然顿住。
葭音听在兴头上:“阿香姑娘怎么了?”
“这个……说不得的。”
小和尚支支吾吾,面颊微红。
好一番纠缠,他终于解释道:“那阿香姑娘,也是城东染上了鼠疫的病人,还好我们三师兄医术高超,救了阿香姑娘一命。不知怎的,她居然对师兄芳心暗许,哭哭啼啼的,要以身相许。”
这位阿香姑娘正是二八年华,青春靓丽。
这一句“以身相许”,有几个男人能抵抗的住?
“然后呢?”
葭音眨了眨眼睛,“镜容该不会是同意了吧。”
“怎么可能!镜容师兄他根本不是这种人。”
“不过那阵势,也确实把我们都吓到了。先是驱寒温暖,送汤送饭,再到一哭二闹三上吊,最后……最后还给师兄下了药。”
“下药?”
葭音心下一惊。
“他不会连这个都能忍住?”
“那是自然,”镜心的脸上满是骄傲之色,“虽说阿香姑娘确实貌美,但三师兄是绝对不会沾染贪欲半分的。师兄他一心向佛,早就没了七情六欲,又怎会被女子所引诱?”
一片叶飘到葭音面前的石桌上。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了妙兰在宫门前所说的话。
“雅礼扶道,清心寡欲?我还真不信这世上真有男子能在石榴裙下撑住几回合的。佛子又如何,还不是个男人。”
镜容也是个男人。
她想起来昨晚明月夜,暖黄色烛光映照着的,他坚硬结实的喉结。
……
早上,她与众僧人一起听镜无讲经书。
下午,她在后院兀自练习那出戏。
台词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万青殿的和尚们她也熟悉了个七七八八。
二师兄镜无,严肃端庄;
五师弟镜心,虎头虎脑;
六师弟镜采,可爱乖巧。
万青殿的佛子们都很喜欢她。
除了镜容。
他从来没同她说一句话,仿若视她为无物。
准确的说,他很少言寡语,几乎很少同其他人说话。
葭音每每见到镜容,他总是形单影只。
或于正殿护灯,或端坐于案前看书,或一人立于水池前,喂池中成群的鲤鱼。
“镜容法师——”
那人脚步顿住,面色微疑,转过头。
一眼看见走廊另一头一袭藕粉水纱裙的少女,她提着略微有些长的裙摆,朝他招手。
她笑时,唇边有一对小梨涡。
浅浅的,甜甜的。
虽然未画眼线,葭音的眼尾仍恰到好处地向上勾起,让人想起了狐狸。
“镜容法师,您的书落下了。”
佛子回过神。
清风拂过他的衣袖,镜容一颔首,转眼间,少女已走至他面前。
带动了一尾香风。
对方的身形高大,她刚到其胸膛处。
看着递来的经书,他眸色未动,平静道:
“多谢施主。”
“我叫葭音。”
她歪着头,毫不避讳地直视上他的眼睛。
“观音的音。”
金粉色的霞光倾落,好似在他的袈裟上笼罩一层薄薄的佛光。
镜容没有说话,如小扇一般的睫羽垂下,目光淡淡。
她递过去的,是一本《佛经》。
第三卷 。
书卷干净,整洁如新。
但葭音知道,里面的内容,他定是早已烂熟于心。
佛子手指探出袖,她垂眸,看见对方修长如玉的两指轻捻过书卷。
他的手指很干净,根根骨节分明。
真奇怪,明明即使是两根手指,她竟也看出几分禁。欲的味道。
“镜容法师,我先回水瑶宫啦。”
她勾唇,俏皮地笑了笑,唇边梨涡愈发清晰。
脆生生的声音,像是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处衔了一滴蜜。
他点点头,声音无悲无喜:
“好。”
啧,一点儿也不挽留她。
少女扬了扬眉。
霞光笼罩,在她原本白皙的面容上添了一点红,更衬得她气质娇艳。
笑时如有春风拂过,明媚而张扬。
她没有回头看,轻快穿过长长的走廊,还未转身,就迎面撞上一人。
“镜心?”
他似乎在这里等了很久。
看见她,小和尚从袖子中取出一物,像献宝似的呈到她面前。
“阿音施主,这个……送给你。”
“这是什么?”
一把梳子,发梳散发着悠悠的檀香,手柄之上,镶了一粒不大不小的红豆。
镜心红着脸,紧张到语无伦次:“这……这是我亲手做的,送给阿音姑娘。听旁人说,姑娘们都喜欢这种檀木梳子……”
黄昏的风穿过长廊。
廊檐上的风铃,被吹得叮铃作响。
“镜容?”
身后突然出现一人。
镜容转过身,平静道:“二师兄。”
“在这里做什么?”
不等镜无问完,他也同镜容一样,看见走廊尽头的葭音和镜心。
小和尚涨得红光满面,一脸期待地望向身前的少女。
镜无皱了皱眉头。
红豆一颗,此为相思意。
他沉吟片刻,转过头,望向身侧长身玉立的佛子。后者亦是静静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半晌,无言转过身形去。
廊檐上的风铃响了一响。
“镜容,怎么了?”
佛子垂下眼眸。
“无事,师兄。”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当天,她就听到了镜心被罚面壁的消息。
听说他被镜容叫去训斥了一番,责令闭门思过。
定是他送梳子时,被镜容看见了。
这两天,镜心给了葭音许多帮助,而这件事也与她自己有关,思索再三,她决定前去替那小和尚求情。
跑到万青殿正殿,镜容果真雷打不动地于莲花台前护灯。
听见脚步声,他未睁开眼,手指转拨了一颗佛珠。
“镜容法师。”
她开门见山,“您为何要罚镜心面壁思过?”
语气中,大有替镜心打抱不平之意。
佛珠“啪嗒”一转,扣动声响。
“是不是因为那把檀木梳?”
葭音解释道:“那是我先前同他说,宫里的梳子太硬,用不习惯。我与他关系好,他当我是好朋友。再者,我也没有收下那把梳子。”
“我当面把梳子还给了他,镜容法师,难道朋友之间不能送礼物吗?”
镜容睁开眼睛。
晚风卷起袖袍,他眸光平淡无波。
“先前同他说过?”
一颗心“咯噔”一跳,葭音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
她在骗他。
压根儿没有这一回事。
少女眼中的心虚被他尽收眼底。
夜色冰凉,院内的钟声响了,悠然而肃穆。
她在菩萨面前撒了谎。
佛子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这般平和的目光。
她竟听出了几分凌冽的意味。
他心中有一把尺子,标杆着法与度,不容任何人越界。
葭音还想替镜心求情,却被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吓了一吓。佛子唇红齿白,薄唇微抿,一下又一下敲击着木鱼。晚风扬起他的衣摆,刹然间,少女想起了一句话: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为神仙者,最为仁慈,也最为无情。
半晌,镜容拢了拢袖袍,淡淡道:“若再无他事,烦请施主回去罢。”
俨然是下了逐客令。
葭音刚准备说什么,殿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者长袍袈裟,手执珠串。
“阿音施主?”
镜无看见她,愣了一愣。不过转瞬之间,他又反应过来了一切。
镜无道:“阿音姑娘,您莫怪镜容,是贫僧责罚的镜心。他触犯寺规,面壁思过、抄经书十日,已算是轻罚了。”
葭音一怔,不是镜容罚的?
不过旋即,她又不解问道:“镜无法师,镜心触犯的是哪一条寺规?”
镜容看着她,一字一字:
“手柄之上,有红豆。”
红豆乃相思,相思,乃色。欲。
后两个字他咬得极轻,字正腔圆的一句“色。欲”从他嘴里清晰地说出来。
葭音只看着,镜容面色未有任何波动,喉结却因为声音的颤动上下滚了一滚。
“镜心他才十四岁。”
方满十四岁,又怎知人间情爱之欲?
镜容转过头,似乎不想理她了。一双眼望向殿上的观音像。
二师兄浅浅叹息一声,忽然说道:“阿音施主,贫僧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但说无妨。”
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道:“施主,您前来研学佛学经文,自然是一件好事。只是男女有别,贫僧烦请施主,以后莫再来万青殿了。”
那一双眼,眸含秋水春波,如三月明媚暖阳,似六月夏花秾丽。
葭音震惊地看了镜无一眼,转过头,又望向镜容的身形。
后者正盘坐于草蒲之上,似乎对这边的情景没有一丝一毫的兴趣。
所以她在棠梨馆被春娘妙兰骂勾。引馆主。
进了宫,还要被万青殿的人骂勾。引和尚?
无论是对馆主,或是对镜心。
她从未有过不轨之心。
可是她又太需要留在万青殿了。
葭音咽下百般委屈,可怜兮兮地望着镜无:“镜无法师,可不可以不要赶我走。还有三日我就要在太后娘娘生辰宴上表演了,到现在我还没弄懂何为观音。您若是赶我走了,我怕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生辰宴上,触怒太后,迁怒于棠梨馆。
整个戏馆,血流成河。
“镜无法师,求求您,让我留下来罢。”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像是一阵风,很容易地拂至人心坎上。
就连一向严厉的镜无法师,也忍不住心软下来。
夜风带起她鬓边碎发,少女一袭粉衣,站在原地,身后是如云似雾的纱帐。
一双明媚的眼,此刻也如含了清晨的露与雾,好惹人怜。
镜无摇摇头:“罢了,你问镜容的意思罢。”
葭音走到那人面前。
他端坐着,像一棵高耸入云的松。阖着眼,没有看她。
葭音弯下腰,在他耳边:
“镜容法师……”
丹唇轻启,呵气如兰。
淡淡的薄雾攀上他光洁的耳垂,沿着佛子流畅的轮廓弥散。
她的声音,如寒冬散尽时,春日里开的第一束花。
带着小女儿的娇柔,与青丘灵狐的妩媚。
于他耳垂处,羞声:
“求求你了,好不好嘛……”
他兀地抬眸。
睫羽轻抬,如同蝴蝶振翅,坠入了一片靡荼的春夜。
平淡的是眼眸的光波,如同一泓安静的湖泊。粼粼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