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直上九万里-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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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人总是有两个极端,一种,不计手段地争抢功名利禄,另一种,则如田早河这般什么也不争。
无事,他会替他们争来一切。
李凭云道:“行了,干活吧。”
二人伏案落笔,月落日升,仅仅休息了一夜的赵鸢,就开始着手政务。
她来到明堂,明堂已经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没有人来过的痕迹,清晨的日光直射明堂的镜子上,反射出刺目的光。
赵鸢将镜子转了个方向,回到书案前,她先是看着对面的书案发了会儿呆。
那是李凭云的书案,她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像以前那样面对面坐着,哪怕各谋各事,不发一言。
她不知从何而起,手忙脚乱时,六子像往常一样跑进来:“赵大人,县令有请。”
县令?赵鸢惊讶道:“是新来的县令么?”
六子道:“算是吧,他正在书房等你,说是有要紧的事。”
“哦。。。我这就去。。。你可知道他是什么背景?人好相处么。。。”
“赵大人,我忙着替甜枣大人跑腿呢,先行一步!”
赵鸢对镜整理了衣容,心中略有遗憾,总以为太和除了她,无人能再胜任县令,看来她终究是欠缺官场经验。
赵鸢走向县令书房,门大敞着,她恭敬地敲了三下门,“下官是衙门主簿赵鸢。”
里面却是无人应她,赵鸢低头等了会儿,听到脚步声,好奇地抬起头,竟看到李凭云一身常服走向门口。
见是李凭云,她立马松懈了:“李大人?县令大人呢?”
李凭云道:“这儿呢。”
“哪儿呢?”
李凭云直接越过她,“进来吧。”
“可是新来的县令。。。”赵鸢反应过来了,“你?”
“怎会是你。。。李。。。”
话到嘴边只觉得烫嘴,李凭云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只见她呆了很久,忽然激动大笑道:“我就知道,上苍不会亏待李大人的!我真是。。。我真是太高兴了!”
赵鸢得意忘形,李凭云轻轻拉起她官服的袖子,将她带向书房里,并顺势关上了门。
他松开赵鸢的手,指着书案上一只紫檀木的盒子,“送你的。”
“送我。。。我生辰在四月,早已过了,最近也不是什么节气。。。”
七夕已过,新年尚早,这时候送她什么礼呢。
“谢赵大人在李某深处低谷时,不曾离弃之恩。”
“李大人,你我之间。。。道什么谢呢。”她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可手却不自觉地伸向那只盒子。
她满怀期待地打开它。
里面是一只叠放整齐的帕子。
“。。。我。。。我的帕子?”赵鸢尴尬道,“李。。。李。。。大人,这可算不得赠礼,你。。。你。。。你。。。算了。”
她到底在对这狗东西有什么期待?
赵鸢将帕子揉起来,塞进腰间。
李凭云轻笑道:“赵大人方才自己说了,你我之间,道什么谢呢。”
赵鸢一个白眼翻上天。
“赵大人。。。”他一手负在身后,朝她走来。
赵鸢向后腿了一步,却被该死的书架拦住了退路,她肩靠在书架上,戒备道:“李李。。。李大人,非礼勿近啊。”
李凭云身影逼近,挡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他的肩是如此之宽,将她完全覆盖住。
“赵大人,你还心悦我么?”
如此珍惜的心事被他调侃地问出来,赵鸢恼羞成怒,“若没有正事,我。。。下官先告退了。”
李凭云哂笑:“赵大人,若你还心悦于我,再让我抢一次你的功劳。”
“什么意思?”
“陇右集团一案,由我来查。”
她九死一生换来的公道,不可能拱手让人,哪怕对方是李凭云。
“李大人,公是公,私是私,陛下下令让我彻查此案,我却将此案调查的权力让给你,岂不是忤逆皇命?你这是要我人头啊。”
李凭云抬眼看了看她圆滚滚的头颅,抬起了手,手臂绕过她耳边,从书架上拿下来一份文书。
“这是你的调任文书,陛下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你查这案子,但是你亲自揭发的晋王,若我是你,也不愿将此事交给别人负责。所以赵大人,与其把这事交给别人,不如交给我。”
别人,他。
他们见彼此的第一面,已将世上的人分成了两类,一类是别人,另一类,是彼此。
“不可能。”赵鸢夺过李凭云手中文牒,翻开查看,她神色凝重,最后重重合上了文牒,“这像什么话?县里的成就大部分是李大人的功劳,我只参与了解试一事,还害了十六条人命,将我调去吏部,未免太了不公正。”
赵鸢大步流星,“这文牒是裴瑯送来的是不是?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李凭云箭步上前,手掌抵住门,阻拦赵鸢的步伐,“你必须回长安。”
赵鸢转身,靠在门上,怒视李凭云:“为何?”
为何?为何?为何?
因为他和她的父母一样,不愿她涉险。
“没有为何。赵大人,与我做一桩交易吧。”
二人相隔这般近,赵鸢终于看清了李凭云眼中的疲态,这份疲惫让他有了破碎之感,赵鸢第一次察觉,原来李凭云也不是一块无坚不摧的石头。
她下定决心做个公私分明的好官,可一旦涉及李凭云,再坚固的决心也摇摇欲坠。
“李大人,你我之间也要以权谋私么?”
“你接了文牒,离开太和县,我帮你退婚。”
第55章 第三只蜻蜓4
蝉鸣不停,赵鸢的心前所未有地烦躁。
李凭云说,要帮她解除婚约。
“不必。”赵鸢矢口反对,意识到自己太过较真,她故作轻松笑了笑:“李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了。衙门里的事,我可以不依靠任何人,我的婚事,也不必依靠任何人。”
“若我想让赵大人依靠一回呢。”
他的神情依旧说不上认真还是玩笑,赵鸢已经被他玩弄怕了,她从李凭云胳膊底下钻出去,躲开他的桎梏。
“李大人,话不能随便说,我这人较真,不会说笑。”
李凭云笑了笑,“行了,往后不会再跟赵大人说笑了。”
李凭云的笑是何其可恨,赵鸢真是恨不得撕破他的笑,看看里面藏着的,到底是一颗怎么样的心。许多年后,她对他唯一的所求,是希望他能像如今这样混蛋似的笑上一笑。
“你。。。你真的想让我离开太和县么?”
“赵大人在太和县,我办事的时候,还得处处顾及赵大人的自尊,施展不开,所以,请赵大人回长安吧。”
“仅是如此?”
“赵大人,听起来,你对我还有别的期待。”
“既然是李大人心中所想,我成全李大人。”赵鸢仰起头。
李凭云知道,他们之间,她不愿占下风,他亦不愿。
“赵大人对我用情如此之深了么?”
赵鸢学着李凭云调侃说:“是啊,我若是个男子,要知道有人如此爱慕于我,只怕做梦都得笑醒。”
她朝李凭云作揖:“李大人,方才说笑了,下官告辞。”
这句“下官告辞”,像是一句狠心诀别。
她要走的时候,李凭云从来不留,这次依然。
他看着她推门而出的背影,只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嘲讽道:真是活该你一世孤寡。
赵鸢是个行动派,她察觉李凭云是真情实意地想让她离开,于是一回屋就开始收拾行囊。她来太和县总共也没多少日子,行李不多,一夜就打包完了。
裴瑯惊讶于她的速度,“这么快要走?”
赵鸢道:“不这么快走,等你和北凉公主旧情复燃么?”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了?”
赵鸢抑制不住自己的性子,故意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不能,裴瑯,咱们这一回去就成婚,这辈子,就让这一纸婚约困的死死的,谁也别想有二心。”
裴瑯知道赵鸢正在气头上,他可不敢招惹,花了一天时间和沮渠燕一刀两断,隔日便带着赵鸢和小甜菜回长安。
赵鸢在太和时日不多,名声却很好,临走前时,同她有过交集的百姓来送她。
她原本还因为李凭云的玩弄,尚在气头上,一看到这些前来送她的百姓,她立马想起来,自己曾今是这片土地上的父母官。
在这些送行的人中,她注意到了高程和他的两个娘亲。
徐大娘拉着高程的手腕,冲到赵鸢面前:“高程,快给你的恩人磕头。”
高程亲娘一手扣住高程的脖子,母子二人给赵鸢跪了下来,她教育高程道:“高程,往后不论你贫贱富贵,都要记得小赵娘子对你的恩德。”
高程道:“赵大人,我日后会好好读书,不会辜负你的。”
赵鸢对高程道:“借步说话。”
她同高程来到城门前空旷处,“你的秋试试卷,陛下亲自过目过,对你的才华大加赞赏。如今有李大人清肃陇右科举,他一定会还你一个公正。”
“赵大人,你真的要离开了么?”
“我离开。。。对你们是件好事,高程,咱们日后长安相见。”
高程还记得赵鸢被从凉州府救出来时的样子,或许她都不曾见过那般狼狈的自己,一想到赵鸢遭受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自己讨公道,少年毅然道,“赵大人,你为了给我讨公道,差点饿死,你的大恩大德,我永生永世,无法忘怀。”
赵鸢笑道:“我不是为了给你讨公道,是为了讨我自己心中的公道。高程,你一定要继续读书,鸢姐相信,你一定会大有所为。”
“鸢。。。鸢姐?”
“咱们长安见。”
一行人到了肃州,路过了小甜菜父母的坟前,赵鸢让人停下。
她对小甜菜说:“去跟你爹娘告别吧。”
她和裴瑯二人陪着小甜菜来到坟地,小甜菜扑向父母的坟丘,恸哭道:“爹,娘!啊!啊!”
裴瑯疑惑:“这里是她父母的坟,为何无碑?”
“当地的风俗,人死七年才能立碑。”
“还有这说法?”
“是啊,长安的贵人们有了丧,全城缟素,而贫苦农民有丧,只有一捧黄土,是不是觉得天命不公?”
“鸢妹,你和以前不同了。”
赵鸢不置可否,她不知命运的船最终会将她载向何处,但不论去向何处,她的心中自有方向。
“你同太和的百姓都道别了,不同李县令告别么?”
“提他做什么。。。”
“鸢妹,你知不知道,缘分是有始终的。咱们是看着彼此长大的,我了解你,不和那人告别,等以后你们的缘分没了,你肯定会后悔。”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腔赤诚,而那人对她没有半点真心,哪怕明知她此次离开,也许再无归期。
赵鸢不想和裴瑯继续这个话题,她看到坟前的小甜菜一把鼻涕一把泪,于是拿出帕子,“我去给她擦眼泪。”
她走到坟前,将帕子递给小甜菜,“擦擦泪,你爹娘是世上最不想看你难过的人。”
小甜拿起赵鸢的帕子,捂着脸,“大人,我有罪,我爹娘死了,我。。。我往后该怎么办啊。”
赵鸢轻轻抱住她,“怕什么,有赵大人呢。”
当她说出这句话,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因李凭云而愤怒。
在太和县时,他是她唯一的靠山,现在他要她离开,相当于收回了他对她所有的扶持。
她恐惧没有他的前路。
赵鸢道:“小甜菜,就算无人依靠,我们依然能够顶天立地。”
她自信自己能够做个顶天立地的人,只是有些遗憾,他对她始终不曾敞开心怀。
小甜菜止住哭声,“大人,你的帕子脏了,我替你洗了再还给你。”
“不必了,你拿着吧。”
小甜菜点点头,突然来了一阵风,风拂起赵鸢的手帕,上头绣着的两只蜻蜓,生机勃勃。
赵鸢看着那一双蜻蜓,呐呐道:“不对啊。。。”
小甜菜抽搐着问:“大人,发生了什么?”
她的帕子上,本来只有一只蜻蜓,何时变成一双了?
赵鸢恍然大悟,前天李凭云说要给她送礼,并不单是把她的帕子还给她。
他送她的,是一只蜻蜓。。。不。。。是一双。
若她是天上的风筝,那李凭云就是牵线的手,她飞多远,多高,只要他想收线,她就会脱离自己的意志,直接向他飞去。
赵鸢立即起身,她飞奔回裴瑯身边:“你带小甜菜找个地方落脚,我有东西落在了太和县,得回去一趟。”
裴瑯哪里看不穿她的心思,他挑眉道:“让阿元送你回去吧,我就不扰你了。”
“多。。。多谢。”
阿元带着赵鸢一路疾驰,到了太和县境内,已是黄昏将至。
夕阳染红整个太和县的上方,遥遥望去,这座城郭即落败,又瑰丽。
阿元道:“赵姑娘,城楼上有人。”
赵鸢抬头,她望向城楼。
他黑衣黑发,身形沉肃,再浓郁的夕阳都无法将他沾染。
赵鸢几乎是跳下马车,她朝着城楼狂奔而去,夕阳染红了她白色的裙角,她的黑发扬起,步履坚定。
“李大人,你为何会在此处?”
若说身体素质,还得看赵鸢,一口气跑上城楼,气都不喘。
即便李凭云心中有强烈的预感,她一定会回来,但当她真正出现的那一刻,他的心,仍然忍不住颤抖。
这世间,原来也有人为他回头。
“等人,赵大人又为何在此处?”
“我来找人。”
“找何人?我帮你找。”
赵鸢负气看着他:“此人天下第一自大,李大人若见着他,一定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特征如此含糊,叫本官如何帮你找?”
赵鸢的气在见到他的这一刻就全消了。她面色严峻:“李大人,我找的人是你,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是万古长夜的第一缕日光,李凭云当然想将她永远占有。
只是。。。
她尚有婚约,他尚是贱民。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彼此的一纸契约,更是千载万世的成见。
“赵大人,想清楚再说吧。”
“我想清楚了。”
赵鸢眼不带眨,“李大人,诚然,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但聪明人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容易自以为是。好在有田兄六子高程在你身边,他们可以补你所短,你平日做事多听听他们的意见,对你一定有益无弊,还有,你做事向来不守规矩。。。”
这番话真是出乎意料。
“闭嘴。”李凭云吐出二字。
“这就是你自大的表。。。现。”
赵鸢话音未落,李凭云已经将她搂紧在了怀里。
不是她曾幻想中清清白白的拥抱,而是她再他怀中,额角抵着他的肩膀。李凭云的大掌紧扣着她的后脑勺,她的脸贴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臂弯。
“李。。。”
她耳旁只听得到他的心跳声,那有力的震动,将她的话语淹没了。
李凭云用依然沉静的声音对她说:“明年春日,我去长安找你。”
赵鸢手足无措,她静下来,询问自己:赵鸢,你究竟想从这个人身上得到什么?
她听到自己心底的那个声音说道:不要他的帮助,更不要他的怜悯,我只想要。。。轻轻地触碰他一下,如此就好。
她抬起自己沉重的双手,轻搭在李凭云的腰上,“李。。。李凭云,说。。。说好了,我。。。我等你,你别。。。别忘了。”
长夜将至,李凭云松开她:“你走吧,天黑了。”
赵鸢点点头,所有的遗憾,都消解在了方才那个漫长的拥抱中。
李凭云忽然弯腰像她做了一记长揖:“这是士人之礼,愿赵大人此去长安,扶摇直上。”
所有人轻看她是姑娘家的时候,唯有李凭云将她当做士人看待。
若他是个白胡子老头也就罢了,可他如此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