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起-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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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来的对话则按照一贯的流程进行。
看守所的房间灰灰蒙蒙,一板床,一便池,空间小小几平,周扬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见完律师,晚上他躺在水泥砌成的床上,盯着头顶没有任何装饰的天花板,想了很多事。画面一帧一帧闪现,搅和在一起,拧乱成团,最后定格在赵姮的笑脸上。
她真笑起来,眼中永远闪闪发亮,像星河一般。
周扬捂了捂快速跳动的左胸口,“赵姮。”他说。
声音低哑,没人回应。
这里太安静,他又叫了声:“赵姮。”
好像她真在似的。
范律师和受害者家属初次协商结束,将结果告诉赵姮,“他们开口要三百万。”
赵姮不敢置信:“什么?!”
范律师协商地头痛,点头说:“就是三百万,但我们不可能给他们这么多钱。”
范律师给她算笔账,死者虽然是残疾人,但也有工作,月薪按照二十年折算;他家中有妻子及两个孩子,还有老母亲,到时法庭判下来,赔偿金估计也要过百万。
周扬的面包车只买了交强险,没有买第三者险,这样一来保险赔偿十分少,剩下的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
范律师提醒她:“现在最重要的,还是要家属同意出具谅解书,这样才有获缓刑的希望。”
别说三百万,三十万都不可能拿得出来!
赵姮深呼吸,她抓着头发,胳膊肘抵在桌面,低垂着头问:“他出来了吗?”
“……出来了,已经取保候审出来了。”
“哦。”
赵姮没再说话。
周扬从看守所出来的第一晚,十几个人聚在他的出租房。大家都拖家带口,余钱不多,但还是凑了一些出来。
周扬洗过澡,他坐在凳子上抽烟,瞥了眼茶几上那堆花花绿绿的钱,摇头说:“不用,都拿回去吧!”
温经理说:“你现在关键时刻,这都是兄弟们的一点心意,少给我矫情,必须收下!”
众人纷纷开口,周扬点头:“好,我记下了,多谢!”
等大家离开,温经理帮他把钱收起来,叠一起数着数,数了几张,听见周扬问:“她最近怎么样?”
“谁啊?”
周扬:“……”
温经理依旧低头数钱,说:“你都出来了,自己去找她嘛。”
周扬烟蒂在烟灰缸里捻了捻。
“实话讲,赵姮这人挺仗义的,我看你们也不是没感情,之前闹得不开心,现在去好好把话说开。等你这事情了结,就好好过日子。”
“……你知道我要赔多少钱么?”
“多少?”温经理浑不在意地问了句,过了会,他抬起头,又问一遍,“多少?”
周扬看着他没说话。
温经理想到他小闺女意外后,家里人张口要的赔偿金数额,他终于反应过来,呆呆地说:“啊……”这是一起闹出了人命的交通肇事案,是刑事案件。
周扬没找赵姮,还有两家装修要收尾,他白天如常工作,等着业主把尾款打给他。
起诉状已经收到,店铺的事情全都停了,半年租金已付,根本拿不回来,周扬叫朋友帮他转租。
这些天他睡眠很少,一有空就算钱,算来算去,他已经做好了服刑准备。
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三年……
他一个人躺在出租房的床上,月光依旧如从前般温柔似水,他眼睛渐渐潮热。
他坐起身,抹了把脸,然后下床出门。
他慢慢游荡在街头,明明是漫无目的,最后却停在了赵姮的公寓楼下。
他仰头看,数着楼层往上,那间房窗口漆黑一片,她已经睡了。
他张了张嘴,一点声都没发出,只有两个字的口型:“赵、姮。”
漆黑的窗口,窗帘露出一条缝,赵姮站在那,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地上掉满一堆零碎物品,口红、唇膏、小记事本、钥匙等等,她手上抓着一只手镯,这是刚才翻包时找到的。
她想起见周余伟母亲那天,她情绪其实很疲惫,连手机都忘了拿,这手镯也许是收拾包的时候被她塞进去的。
她一个月没整理过这包,手镯就塞在包底,如果不是她刚才找不到唇膏,把包倒着摇晃,她也许要过很久很久才能发现——
她对周扬其实缺一份信任。
人影走远,最后终于彻底消失在漆黑的街头。赵姮慢慢松开窗帘,又站了一会,才回到床上。
第二天她如常工作,加班,开会,协调客户。她的生活始终都处于正轨中,不会为任何人牺牲和改变。
她偶尔还会翻开那本手账,看第一页上手写的四个目标,结婚、房子、生子、享受生活,她如今才完成了一项。
律师朋友再次打电话给她时,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她问。
“……我说,开庭时间已经定了。”
“……哦,好的,我知道了。”
“你没事吧?”
“没事啊。”
赵姮挂掉电话,第二天她没去公司,坐车去了华万新城。
进屋后照例开窗通风。她环顾一圈,樱桃木的床,乳白色的橱柜,书房是起居和工作两用,家具偏棕色,板材质量很好,是周扬为她选的。客厅沙发是灰白色的,软硬适中。客厅边就是餐厅,餐桌是大理石的。
赵姮蹲地上,摸了下开关,上面有一点灰。她又仰头看吊顶,这房子的吊顶是周扬做的,灯和开关插座都是他安装的。
赵姮慢慢走进厨房,洗碗机已经安装好,冰箱也已经放在了属于它的位置。
为了散甲醛,橱柜门统统开着,只有一个门不知什么时候关上了,赵姮顺手打开,然后看见了包裹着燃气管道的防火棉。
她突然泪如雨下。
房屋中介接到赵姮的电话时很惊讶,“卖房子?”
“是。”赵姮说。
中介跟他已是老熟人,再次确定一遍:“你是说你在华万新城那套新房?你有心理价位吗?”
赵姮报了价。
中介一边查价格,一边问:“你是贷款还是全款的?”
“贷款。”
中介心里有数了,让她等消息。
赵姮问:“最快多久能卖出?”
“这个不一定啊,快的两三天都有,慢的没期限,怎么,你急着卖吗?”
“是,很急,你帮我尽快卖出。”
“行。”
中介一口答应。
可房子没这么好卖,那里房价虽然涨了不少,但一不是学区房,二周边还未开发,购房者选择多,不会在短时间内敲定。
赵姮又找过两次中介,被告知没有好消息后,她握紧手机,坐在桌前,低头想了许久,终于拨通周余伟母亲的电话。
第44章
“赵姮?”周母稀奇,语气是带着凉意的笑。
“余伟又来找过我了。”赵姮淡淡地说。
周母沉默。
赵姮赌周余伟不会跟他母亲说他们之间的事,他母亲并不知道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
她没料错,周余伟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不会跟他母亲交流自己感情方面的问题,因此周母没有犹豫,约定傍晚时分跟她见面。
见面地点依旧在咖啡厅,周母的穿衣喜好仍是丝质的长裙,这类材质和剪裁能轻易衬托出她这个年纪的女性的雍容华贵。
她漫不经心地托着咖啡杯,浅尝一口,然后一笑,“哦,想卖房?记不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什么?我倒是还记得,你是如何斩钉截铁的说不卖的。”
赵姮微笑:“我没想到余伟真的会在那里等我。”
周母笑容微敛。
“其实我也累了,”赵姮慢慢地说,“我跟他这么多年的感情,不是真的说断就能断,女人在这方面始终比男人要优柔寡断的多。”
周母放下咖啡杯,目视着她。
“我想了很久,我想换个环境,把房子卖了离开这里,也许是最好的选择。”赵姮机械地说着这段台词,她有些走神,此刻她利用了她和周余伟从前的感情,真无耻,她想。
“好啊。”周母道,“我也不跟你计较了,就按之前的价吧。”她从包里拿出银行卡,像上次那样推到对面。
赵姮看了眼卡,问:“上次的价?”
“不然呢?”
赵姮摇头,“不行,房价早升了,我也做完了全部装修。”
“赵姮——”周母笑容高高在上,“你的房子如果能按你心理价位卖出去,你又何必来找我?别挑战我的耐性了,见好就收吧。”
赵姮含笑摇头:“我确实想尽快离开这里,所以才想找个能一次性付清房款的买家。但我的钱不是大风刮来的,我为什么要傻得倒贴卖房?大不了再等等吧。”
周母眉头微蹙,赵姮的话她并不全信。这人年纪不算大,但从来不缺心机,她最不喜欢她的一点,就是儿子总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仍对这人余情未了,这人的存在会耽误余伟的婚姻和事业。
她家不缺这点钱,买房也不光是为了儿子,这毕竟也是一项投资。只不过白白送给这女人,她心有不甘。
“算了。”赵姮拿着包起身,掏出咖啡钱摆在桌上,道,“不耽误阿姨您了,再见。”
赵姮转身离开,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到咖啡店门口,始终没听到周母的挽留。
她攥着包,闭上眼,镇定片刻后睁开,走向公交站。她在站台等车,公车开来一辆,她没上,没多久开来第二辆,她眨了眨眼,迈脚向前,手机突然响了。
“走了吗?”
赵姮手机贴着耳朵,心底重重地松口气。
卖房合同敲定,周母不要那些家具电器,单平价格基本与如今的市场价持平,赵姮计算一遍,说亏不算亏太多。
赵姮第二日就把能退的部分家具电器退了,不能退的则找二手商回收。
钱一到账,她先去银行办理贷款结清手续,接着去房产中心做不动产变更。
另一头范律师在抓紧时间同受害者家属协商,她是专业律师,自然有她的谈判技巧,能抓住受害者家属心理转变过程。
法庭除了判定刑事责任,还会判定民事责任赔偿,到时候这钱都是按照法律条文算得清清楚楚的,不会多给他们一分,甚至还有拖延给付的可能。如果对方肯接受她开出的合理的赔偿价格,对他们只有益而无害。
谈判沟通持续数日,最后对方终于表示同意,周扬得知消息后,低头思考良久,才说:“我会先付清你的律师费,民事赔偿不管法院判多少,我出来后都不会赖一分一毫,二十年三十年我都会还清。其他的就算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范律师道:“你如果是考虑钱的问题,那暂时不必担心了,赵姮会帮你给。”
周扬一愣,抬头看向对方:“她帮我给?她没钱。”
“钱是没有,但她有房子。”范律师说,“她把华万新城的新房子卖了就有了。”
她说完这话,没见周扬有任何回应,她起先还诧异,不一会,却见他交握着的双手,手背经脉根根凸起,双臂在颤栗,再看他脸,咬肌紧绷,眉心紧蹙,眼神凶狠却死死压抑着,眼周渐渐泛红。
她真担心对方再张口时是一嘴碎牙,范律师不禁叫了声:“周扬?”
周扬倏地站起来,凳子猛倒地,范律师吓一跳。
“我先走了。”他冲了出去。
夜里八点,周扬走出电梯,站到赵姮公寓门口,按门铃,没有人应。
他进楼时看见窗户上的灯影,家里有人。周扬再按,过了会拍门,贴着门板低声叫她:“赵姮,开门。”
依旧没人应,“开门。”
周扬拍打门板,继续叫:“赵姮,赵姮。”
除了他的声音,四周始终保持静谧。
“别卖房子,”周扬贴着门,声音微微打颤,“你别卖房子,不用……真的别卖。”
他见不到人,也听不到回应,周扬从口袋掏出钥匙,有些混乱地翻找出公寓这把,正要插进门锁,忽然听见一句极轻极淡的话——
“周扬,你给我听着,房子已经卖了。”
他握着钥匙在门口站着,站了大约五六分钟,或者十几分钟,里面无声,他也没再说话。
卖了,就是没再留余地。
周扬拖着双腿走到楼下,夜幕深沉,他弯下腰,扶住膝盖,体会到了撕心裂肺的疼。
赵姮始终没露过一次面。她以前觉得时间不够用,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四十小时赚钱,八小时休息。
如今时间却冗长的没有尽头,她每天依旧做着自己的事,只是一切行为都变得机械而空洞,那页手账就像是孩童的涂鸦,到头来只是一个回忆中的笑话。
这天判刑结果终于下来。
因周扬认罪态度良好,加之有受害者家属出具的谅解书,故被判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一年。
受害者为农村户口,按本地上一年度2015年农村居民人均收入为标准,死亡赔偿金为人均收入乘以二十年,共计四十二万。
受害人五周岁双胞胎抚养费,以抚养至十八岁为限,共计二十七万三。
丧葬费加精神损失费以及其他费用,共计六万零五百。
加之请求获得受害人家属谅解,私下赔偿金三十五万,共计一百一十万三千五。
去掉交强险赔付的十一万,周扬总计赔偿给受害者家属九十九万三千五。
赵姮从范律师口中听到判决结果,“嗯”一声,没讲其他任何话。
范律师思忖片刻,问:“周扬跟你联系过吗?”
“没。”赵姮道。
范律师不再多说了。
周扬在法院判决结果下达之后,将自己在房中关了一晚,次日上午,他找出自建房业主儿子的那张名片,按照上面的电话,拨打过去。
这老板姓梁,公司开在外省,国外也有业务,因打算与合伙人拆伙单干,他现在急缺人手。
周扬缓刑期间离开居住地需要申请,因此与对方谈完,他立刻着手办理申请手续。
这一忙就忙足整整一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当晚他躺在床上,双眼在黑暗中始终睁着,许久他才坐起,支着一条腿,在夜色下又待片刻,他才下地。
慢行至公寓楼下,他在大门外点着一支烟,抽完后走到垃圾桶前,把烟蒂碾灭扔进去,然后走进大楼内。
三分钟后,他站在赵姮门口,按响门铃,没等开门的意思,按完等铃声停止,他开口:“我申请了去外省。”
过了会,里面门打开。
屋中似乎只开了餐厅小灯,光线昏暗,她静静站在光影中,除了嘴唇变得干燥,似乎没什么变化,一同数月前他们最后一次相见。
那天早晨,赵姮先起床,穿戴整齐后出门上班,他则先去附近银行取了两千块现金,然后回来这里慢慢收拾行李。
很久没见了,周扬盯着她的脸,双眼不知不觉发热,他微垂眼眸。
赵姮让到一边。
周扬顿了下,抬步走进屋内。
“去外省?”赵姮轻声问。
“嗯。”周扬说。“去多久?”
“不知道。”
“哦。”赵姮淡淡地说。
她转身问:“喝水吗?”
“……不了。”
赵姮坐到沙发上,滑动电脑鼠标,继续看着之前的工作内容,屏幕光影投在她脸上,朦胧得不真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