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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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盏温热冒着热气,茶香亦芬芳四溢。
四下无话,王太后只无言地目视着桌上的茶盏。这令正在奉茶的太监胆战心惊,生怕自己手一抖将茶撒了一桌从而惹怒太后,只紧紧地盯着手里的壶。
“李卿。”王太后冷不丁地出声。
奉茶太监的手终究还是没能控制住,小幅度地抖了一下,茶水如雨珠,溅射在暗沉的桌上。
李缙顿了顿,起身道:“娘娘请讲。”
年轻的太后露出一个浅笑。
在以威严示人之时,她的眼中只有风霜刮不走的寒冰,而若是笑起来,眉宇间的艳丽,就依稀能让人分辨出她仍在做妃嫔时的影子,富有生机与灵动。
“你把你方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李缙一时只觉莫名,但想了想后,也没拒绝。
“臣方才进言,我大周万朝来贺,乃四海之内唯一霸主,全因历代皇帝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如今我朝陛下虽力有不逮,却仍以一副病躯为万民求福祉,为人臣子,亦愿跟随其后倾其所有。明君亦寻,赤心难觅,望太后娘娘看在陛下如此辛劳之际,为其铲除后顾之忧啊!”
这番谏言,他说过许多次,次次都被王太后以再议打回来。
说得冠冕堂皇,底层的意思却是——那龙椅上的皇帝不行了,要么分权,要么就重新立一个新太子吧!
世家与皇权之间拉扯许久,看的便是谁先沉不住气。
“你的意思哀家明白。”王太后笑道,“立太子有稳固国祚、延绵昌盛之意,亦能帮助皇帝处理琐事。哀家不是不愿,而是需谨慎对待。”
她拍了拍尚且处于懵懂状态的十皇子的脑袋,慈爱道:“今日你也看到了,端儿一片拳拳之心,想必为国为民亦能尽心尽力。李大人,就立端儿问太子,你看如何?”
此言犹如深厚云层中,厉声劈出的一道惊雷,轰隆隆在每个人耳边炸开。但苍穹之中,除了无形的声音,便再看不清其他。
叶文栩与杜喻之依旧不动如山,安如磐石地将自己的身体与座椅连为一体,做那狂风骤雨中的透明人;角落里的秦庭,因手持折扇的缘故,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谢玹始被一股视线盯得如芒在背,仿佛自己身上长出了花似的。他垂着眼,双手握住茶杯,不去管外物的风和雨。
座下之中,情绪最为不稳的,当属十皇子与李缙二人。
立太子,便等同于从王太后手中分权。若太子乖觉,兴许能为他所用;反之,不过是多为自己树敌而已,王太后不愿早早立太子也是因此。
可今日十皇子入殿后,她为何又如此痛快地答应了?
李缙虽狂妄,但亦是个谨小慎微之人,他担心其中有诈。
却听王太后又道:“端儿,去与李大人敬一杯茶罢,没有他,兴许也就没有哀家今日这个决定。”
也是在这时,谢玹忽而抬起眼。
十皇子处在激动与茫然之间,脑中乱成了一团浆糊,王太后让他做什么,他便只会做什么,犹如一根提线木偶。
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如愿以偿的绯色,是兴奋……亦或者其他的什么。
李缙坐在台阶之下的席位中,看着十皇子脚步虚浮地从上方走下来,心中愈发打鼓,就连十皇子举杯相敬时都忘了动作。
“李大人,我敬你一杯。”十皇子稳定心神,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大人一心为我大周,需当得起这一杯茶。”
李缙右手握住茶杯,拇指微微摩擦着杯沿,并没有轻举妄动。既然分不清王太后想做什么,那便什么也不做。至于十皇子……区区一个小皇子的面子,他还是掀得起的。
对方久久未动,十皇子手持茶杯,僵着脸不进也不退。
而坐台之上,当谢玹略微有动作之时,便已入了王太后的眼。她侧过头,温和地问他:“星澜,你可有什么话说?”
谢玹回过神,摇摇头:“孙儿没有什么要说的。”
“当真?”
那日谢玹因野心所做的事历历在目,如今这么快就沉寂下去了?
王太后眯着眼,又喝下一口茶。
“孙儿没有话要对皇祖母说。”谢玹目光放远,落在远处的十皇子与李缙身上。他们一坐一立,一人漠然昂首,一人却有着逢迎的姿态。仿佛君与臣的身份置换,荒谬至极。
谢玹知道了王太后想做什么。于是他从桌上抄起茶盏,一撩衣袍往台阶下方而去。
“但孙儿有话要对李大人说。”
他优雅地走下台阶,白色的大袖垂下来,步态从容而有力。
他在李缙面前站定,迎着李缙与十皇子诧异的视线,浅浅露出一个笑:“李大人,我也要敬你一杯。”
第26章 少说两句吧秦大人
昔日谢玹曾当着诸多人的面,令李缙这般的重臣下不来台,唯有拂袖而去。而今日,汴梁城的世家主事皆在这不大不小的勤政殿里,这位初露锋芒的小殿下,却忽而藏起自己的羽翼,温顺地将头颅低下。
“大人,请。”谢玹将茶杯向前送了半寸。
李缙坐得不动如山。
十皇子手中的茶已然凉透了,但李缙没有投去一眼。一个人为塑造的傀儡皇子,愚忠且心性不一,犹如风中摇曳的杂草,任谁都可拨弄一番。
可谢玹不同。
李缙用拇指轻轻摩擦着杯底,静默地想着。
在此之前,他对这位十三皇子全无印象。唯有一次……
彼时正逢下朝,李缙携三两同僚下了紫鸾殿的九十九道台阶,那时他意气风发,谈笑间回头,不经意在殿外的栏杆之内瞧见了这位面相异如常人的少年。
他愣了片刻,询问同僚:“那人是谁?”
“啊。”同僚摆摆手,“他呀,陛下最小的皇子。听闻原是住在冷宫的,后不知为何被陛下带在了身边养着。但常年跟着那些太监,被散养惯了,身上的野性还未褪呢。”
“野性?”李缙不解道,“此话何解?”
“便是……”同僚话至一半,掩声道,“此子与仁政的陛下无半点相像,别看他嘴甜,但只讨好愿意讨好的人,面对下人的时候,活脱脱是个小恶魔!”
闲话至此,李缙那被勾起的好奇心很快便消散殆尽了。他对皇室密辛没有兴趣,若不是嫌激起更多麻烦,他早就将谢青山的皇子杀得只剩最易把控的一个了。
只是离开前,仿若福至心灵似的,他又往那高高的城墙上望了一眼。
少年仍在,只不过看的再不是紫鸾殿的九十九台阶,而是李缙自己。那眼神,天真如斯,却又薄凉如斯。
李缙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得罪谢玹的,警惕如他,即便谢玹掩饰得很好,他还是能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浓浓的厌恶之感。
心思几番轮转,李缙依旧岿然不动,好似要把座下的软垫缝在双股上似的。
谢玹微微一笑,目光一沉,落在李缙戴着扳指的手上。
“看来大人还在为我那天的莽撞生气。实在是不巧,那日我恰巧碰见一个太监与宫女苟合,光天化日,又是在后宫之中,平白污人眼睛,这任谁看了,都免不了发怒罢。迁怒于李大人,星澜深感歉意。”
他悠悠地开口,声音如珠盘落地,泠泠响着。
“有些事在暗处做便罢了,若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来,便怪不得我行些雷霆手段了,你说是吧,李大人。”
无人出声,所有人都把这幅场面当做难能一看的好戏。毕竟,看不见的刀子扎人可比赤裸裸的刀剑相向有意思多了。
叶文栩继续眼观鼻鼻观心,盘算着今日这场鸿门宴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好出宫去找同僚喝酒去;杜喻之第一次见谢玹,但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屡次用余光将他上下扫个遍,边看眼珠边转,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而太后本是搭这戏台子的人之一,戏没唱完,自然不会喊停;只是苦了自始至终都在状况外的十皇子了,他手臂举着茶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了,手都要断了,这老不死的李缙到底喝不喝啊!
“哦?”
勤政殿内,李缙还没出声,倒有人率先替他出声了。
“这么有趣。太监连那玩意儿都没有,怎么和宫女苟合啊?”秦庭将扇子摇得风声唰唰,“十三殿下亲眼见过?说来听听?”
谢玹:“……”
他正在这指桑骂槐呢,秦庭你有病是吧!
见无人搭理他,秦庭毫不气馁,继续道:“那这太监最后如何了?”
“杀了。”谢玹面无表情,语速飞快,“那太监被发现后不仅不认错,还顶嘴,人说一句他回一句,不仅如此,问题还层出不穷,实在烦人。”
杜喻之没忍住嗤一下笑出了声。
笑完才发觉自己笑得有点太大声,忙捂着嘴假模假式地咳了几声,顺便不忘将自己桌前的茶盏递到旁边秦庭的桌案上:“秦大人,喝茶。”
喝茶,堵嘴。
暂且将这莫须有的太监抛之脑后,谢玹将注意力拉回李缙身上,继续道:“不知李大人棋艺如何?”
李缙隐有不耐,但碍于在太后眼皮子底下,他不便发作太过:“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我父皇棋艺精湛,若有机会,李大人可与我父皇对弈一二。”谢玹不慌不忙道,“父皇在教授我棋艺时,有一句话我从来不敢忘却,此为——贩夫走卒亦可一招将军。在楚河汉界的两端,对弈的不单单是二人,而是二人掌控的所有棋子。”
谢玹俯下身来,再次将茶盏托于李缙眼前。如此近的距离之下,谢玹的碧绿瞳色犹为透亮,像是一汪澄澈的寒潭。
“李大人,下棋的时候,小心背后啊。”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有些时候,敌方的将与相,可不一定是敌人。”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从来都没有绝对的事情。李缙在立太子一事上急功近利,是因为太后的权利给了他极大的压迫。而千年前的古人都知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李缙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用谢玹提醒,李缙也迟早会发现。
巧的是,没过多久,刚刚消失不见的李家家臣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他附在李缙耳边,急切地说了几句话,便见李缙的脸色如浸了墨汁的宣纸,墨色铺天盖地地覆满了他整张脸。
李缙站起身来,意图向太后告辞,可谢玹挡在他的面前。
凉透了的茶杯苦涩无比,谢玹神色不变地一饮而尽,再次将空杯举起。
“大人。”谢玹凉凉道,“请。”
李缙看了他半晌,忽而像瞧见什么有趣的东西,露出今日入殿后的第一次笑颜。
瓷杯碰撞,叮当作响,清澈如清晨时分,迎着朝霞的第一记钟声。
第27章 赤子与野心
若说宫中家宴那日,谢玹表现得像一只野心勃勃的雏鹰,不知天高海阔,横冲直撞地用喙啄了李缙的颜面。而今日的谢玹,便已化作羽翼丰满的成年鹰鹫,只安静地潜伏在树干上,收敛起泛着寒光的爪。
两种不同的态度,彰显了谢玹的意图。
都是演给他人看的,前者需一鸣惊人,后者……谢玹看向高座之上的王太后。
不知他的这位皇祖母对他的表现可还满意?
此次四位世家的相聚,终是结束在两杯饮尽的茶水里。众人躬身行礼,目送王太后离殿。
李缙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剩余的三位中,杜喻之与叶文栩,没事儿人般冲谢玹与十皇子告辞,叶文栩虽体态渐老,但精神矍铄,声音亦有钟鼎的洪厚。
他边呵呵笑着,边捋了捋胸前的长须。
“小殿下后生可畏,今日这茶老臣喝得痛快。”
那自然是痛快的。
被李缙半裹挟半威胁地抓来这勤政殿,与尚且掌权的王太后为敌……立场尚且不论,他们心中多多少少会有些意见。不好与李缙正面交锋,看看他的乐子也比忍气吞声痛快得多。
“不知小殿下说了什么?看李大人那火急火燎的架势,好似家里的房子着了火似的。”
谢玹往秦庭身上看了一眼:“那叶大人可问错人了,秦大人知道的比我多。”
老神在在的秦大人一摊手,满脸无辜:“嗯?与下官何干?下官只不过是一无名无权的商贾,能进勤政殿已是莫大的殊荣了。”
谢玹:哦。
教养告诉他要谨守礼仪,按捺住翻白眼的冲动。秦庭却得寸进尺,“啪”得一声关上折扇,远远冲着谢玹的方向一点。
端得是优雅风流,撩人万千。
谢玹:“……二位大人回见。”
秦庭无声轻笑。
好不容易散了会,两人便兴致勃勃地商讨着出宫去喝酒。谢玹目送他们离去,余光忽然瞥到一股投到自己身上的视线——是杜喻之。
这目光并无恶意,反而带着点探寻般的好奇,杜喻之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不料一转眼就和谢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杜喻之尴尬地哈哈一笑,“小殿下。”
谢玹不:“杜大人有话要说?”
“没有没有。”杜喻之连连挥手,“既无事,下官便先行告退了,改日有机会再与殿下喝酒吃茶。”
他一撩衣袍,跨过高高的门槛,追随着叶、秦二人的背影而去。
谢玹在原地思忖了半晌,没在记忆里找出有关杜喻之的东西,索性就随它去了。结果一扭头,发现十皇子正蹲坐在地上,拿手指去拨弄他手里那杯早已凉透的茶。
见谢玹看过来,十皇子苦恼道:“他为何不喝我的茶啊?”
谢玹:“不好喝。”
“你敷衍我!”十皇子猛一拍桌,“一样的茶,怎的到我杯中就不好喝了?”
“那是自然,一样的茶,斟茶的人、产地、煮沸时间都与茶的好喝与否有关。”谢玹胡乱说道。
十皇子思索着,点点头,复而绽开一个笑颜:“无所谓了,反正皇祖母说要立我为太子,以后你便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再不济也能封你个亲王当当!”
这话说的,好似他要娶谁家姑娘似的。
谢玹摇摇头,提腿便往外走去。
他不知该说谢端是赤子之心,不愿以险恶的用心去揣度将他养大的人,还是该说谢端太愚钝。偏偏身处皇权旋涡中心的他们,是不被允许愚钝的。
那么谢端的天真,又合何尝不是一种宝贵的东西?
这种东西,谢玹自己早就没有了。
有些人栖身黑暗泥潭,沉沦不出,有些人天生便诞生自光中。人和人,到底是不同的。
勤政殿外的春意已然漫漫,谢玹走出去一段距离,十皇子才气喘吁吁地小跑跟上来,喋喋不休道:“哎你说皇祖母何时会下诏?我觉得最多明日,去玉华殿外就能接到圣旨了。”
谢玹敷衍道:“是是是,十哥便回去等着吧,弟弟不日就会上门送上祝贺。”
十皇子哼哼两声,颇为受用。
他们没走出去多远,就见不远那宫院外的拱门处,匆匆走来一个宫女。看架势,是冲着他们二人来的。
那宫女的面相谢玹认识,是常年服侍在王太后身边的大宫侍,偶有太后懿旨,都由此人相传。
谢玹目光一顿,脸上那因调侃十皇子的笑意,也尽数收敛了。
这份微妙的变化亦影响了十皇子。他抬起头,便见王太后身边的大宫侍在他们面前盈盈行礼。
“十三殿下,请随奴婢入锦鸾宫。”
没等谢玹说话,十皇子率先问道:“我们不是刚拜别皇祖母么?怎的又去要去皇祖母的寝宫?”
大宫侍瞥了他一眼,似是不愿搭理,但到底勉为其难地多说了一句:“自然是有要事了,十殿下快快回玉华殿罢,奴婢就不送了。”
她的态度,就代表着王太后本人的态度。兴许是大宫侍的表情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