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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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态度,就代表着王太后本人的态度。兴许是大宫侍的表情太冷,连十皇子都察觉到,王太后在此时传谢玹入锦鸾宫,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为何我就回去!”十皇子登时不满出声,熟练地发挥他撒泼打滚的技艺,“我也要去!”
大宫侍冷冷一笑:“请便。”
她转过身,再不掩饰,毫不客气地对谢玹道:“十三殿下,还不走?”
“走。”谢玹语气缓缓,眼中似有暗涌,“带路吧。”
*
十皇子的预感没错,此次入锦鸾宫,是真的有麻烦在等着谢玹。
锦鸾宫上下皆井然有序,大宫侍一路带领二人进入正殿,一路无人敢偷看。殿内,王太后已换上一身常服,青衫白锻玉玲珑,比方才在勤政殿时的着装更为轻快,但也为清冷。
她躺靠在一方长椅中,手中正在把玩一块月白色的玉佩。
“娘娘,十三殿下到了。”
“嗯。”王太后眼也没抬,“下去吧。”
大宫侍奉命而为,掩门出去后,殿内便仅剩他们三人。这冻结如霜的气氛令人极其压抑,十皇子原本壮着胆子想寒暄两句,然而话音未出,那长椅上之人却忽而眉目一凛,挥手猛得掷出那块玉佩。
这动作快而猛,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谢玹离得近,眼睁睁看着那玉佩朝自己脑袋而来,却硬是挺直身板一动不动,任由那硬邦邦的物什将他砸了个头破血流。
十皇子吓得嘴一闭,慌乱中径直咬到了自己的舌根。但他不敢惊呼,也不敢遑论。
他干净利落地跪下,将头埋在袖间,也遮住了眼底的惊惧。
谢玹依旧没动。
早在入殿之前,他就知道即将迎来什么。那块月白色玉佩是谢玹本人的,曾被他系在腰间,后来为了打探消息,送给了一个小太监。
现在,这块玉佩落到了王太后手里。
一片静默声中,王太后开口了:“为何不跪?”
谢玹眨了眨眼。
玉佩在他额头上豁开了一道口子,血液顺着眉弓流下来,遮住了他的视线。
王太后缓慢地走下台阶。
——她似乎一直是站在高处俯瞰众生的。世人常说女子不如男,为官、为仕、为天下人,皆以男子为尊,女子是附庸,是弱者的指代。可她是例外,她像一座陡峭的高山,横亘在每个野心滔天的人面前,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
“哀家问你,为何不跪。”
“为何要跪?”谢玹轻笑出声,“皇祖母既发现了我的逾矩行径,自然是找到了罚我的机会,我跪与不跪有何区别,难道跪了,皇祖母就会饶过我?”
“说的也是。”王太后竟在此时学着谢玹的样子轻笑着,只是眼底冰冷地没有情绪,“你收买宫内太监作探子,又在没有哀家的旨意下私自去了李府,可有把我这个皇祖母放在眼里?”
谢玹不卑不亢道:“我心中藏着十分,皇祖母定是占了五分的。”
“那另外五分呢?”
“皇祖母自然知晓。”谢玹抬起头,血液顺着下眼睑继续往下,在他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但因如此强烈的视觉反差,愈发显得谢玹容貌昳丽,眼神亮得惊人。
他从不掩饰自己对权利的欲望。
前世当了傀儡皇帝,若史书传记有记载,或许会在他的名字后面添上一笔:原本纯良,奈何世道无常。外人看来,他被迫走上这条不归路,被迫从一个人事未知只知道混吃等死的皇子,扭曲成残忍嗜杀的暴君。
但只有谢玹自己知道,他与赤子二字相差多远。
那年死在冷宫里的两个太监,就是证明。
他们死得并不快,九九八十一种严刑中,唯有千刀万剐最为歹毒。谢玹在他们的饭菜中下了昏睡药,然后在他们清醒的时候,一刀一刀了结了他们的性命。
若手中没有利刃,就只能作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另外五分,是他与生俱来的恶,亦是他想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执着。
王太后拂袖转身,重新坐到那张长椅之上。
“既如此,你便去领罚罢。杖刑太过难堪,有碍皇家颜面,你又年纪小,恐怕受不住。那便送你入皇祠,让你在谢氏先祖面前,受十记鞭刑罢。也好让他们看看,你这不肖子孙是如何肆意妄为的。”
“皇祖母!”十皇子骤然起身,“皇祖母,是我要带十三弟去李府的,亦是我……”
“你也要领罚?”王太后冷冷道,“你那娇贵的身体可经不住三鞭,谢端,你想清楚。”
“我……我……”
王太后撑着头,闭眼挥手,不再想看见他们:“没想清楚就滚,别来碍我的眼。”
谢玹抬手缓慢地将瞳中的鲜血揉净,又细细地用大袖将指尖的血擦拭干净,才道:“多谢皇祖母。”
第28章 铁笼与飞鸟
谢玹毫不犹豫地去了,好像是要赴什么酒池肉林的约似的,头也不回地踏出了锦鸾宫。宫外有太监正等着,脸上堆着笑,说的话却是:“殿下,得罪了。”
那声音往后方传去,像一股流动不开的风,初夏将近,空气中连温度都是凝滞的。谢玹走远了,十皇子也被赶了出去,殿内剩下太后一人。
她似乎乏了,半撑着头想要阖眼睡去,依稀可见的眉间深锁,愁容满面。
直到不久之后,殿外又走来一人。
谢青山一身淡绛色长衫,病态的脸上表情寡淡,正衬他苍白的颜色。
听见脚步的那一刻,太后便迅速睁开了眼。
毫无亲缘关系的母子略一对视,心中所思所想便已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明面上来。凝滞在半空中的风忽而一瞬而起,太后回首一看,原来是宫侍看她神思疲倦,打开了东面的窗透气。
她再次阖上眼,不问谢青山到来的缘由,只缓声道:“那孩子不像你,像他母妃。”
谢青山:“母后与妙音还有过往?”
“异族王送到大周后宫的公主,我总归要瞧上一瞧的。妙音刚到汴梁时不过六岁,我那时也才豆蔻之年,现在想来,竟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了。”
二人虽有母子之名,同在一处时,太后年轻地却像谢青山的同辈。她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岁月留下的痕迹,依旧明艳年轻,倒是谢青山,被病痛折磨数年,积累一身尘灰,如一汪被覆雪填满的死塘。
“妙音不如汴梁的女子温婉,在宫中常受排挤。”太后缓缓睁开眼,露出琥珀色的瞳来,“我也不愿与那些争宠的妃子们交好,便喜爱与她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便常听她念叨——有朝一日,定要飞跃至红墙青瓦之外去看看。没想到,最后竟是借一抹白绫而去。”
“青山,你知道吗?我在星澜的身上,看见了她说那句话时的影子。”
谢青山想了想,笑道:“那母后觉得谁与朕最相似?”
太后轻笑道:“……你觉得呢?”
在铜墙铁壁的皇宫之中,一个傀儡皇帝,一个摄政太后,却像寻常母子一般相对而谈,气氛融洽。
“端儿吧。”谢青山道,“端儿……最像朕。”
太后轻轻“嗯”了一声:“这也正是我最初选择他的原因。”
此话一出,谢青山的气息微妙地停顿了一刹。半晌后,他垂眸道:“但他到底与朕不同。端儿还太年轻,年轻人,还有成长的空隙。”
“但他太听话,听话到从不去思考我让他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是否是自己想做的,譬如方才去给李缙敬茶。”太后坐起身来,身旁侍奉的宫侍帮上前俯首躬身,想去搀她,却被她挥手推开,“李缙是臣,谢家人是君,作为君,就该有君的体量。”
聪慧的宫侍发觉接下来太后与皇帝二人谈论的话题,不该是他们这般身份的人有命听的,于是忙跪拜而去,替二人掩上殿门。
“世家与亲王犹如一头沉睡的兽,若要维持时局稳定,天下康平,这世上便必须有那么一把弓悬在他们的头顶。端儿是听话,可也愚忠,坏处是心性不坚定,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你瞧他才与星澜相识几天,便老实巴巴地将真心交付了出去。星澜可以是收服他的那个人,他日若是世家、若是李缙想要动心思,端儿是不是也会有被策反的可能性?假以时日,端儿与我反目成仇,那这么些年我岂不是竹篮打水?”
谢青山又笑了,这一回,像是无可奈何的自嘲:“母后倒是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那星澜便是你的另一步险棋?”
太后道:“李缙想要我立太子,不就是想从我手中分权?而这大周天下,确实已许久没有一个能坐镇紫鸾殿的君了,他想要,我便顺他的意,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只不过这人选,可能会要让咱们为国为民的李大人失望了。”
谢青山诧异道:“你已决定立……”
“我可没说。”太后打断他,“星澜是聪慧、是有主见,我能在他身上看到为君的影子。你瞧方才我试探他时
他的反应,那李缙架子大得很,不喝我亲口允诺的‘太子’的茶,却偏偏喝了他十三殿下的茶……但这样的一个人,如何好为我拿捏?”
“相比第一次趾高气昂与李缙作对,这一回星澜言语间软硬皆施,既没有让李缙失了颜面,亦彰显了皇权的威严,最后还向母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太子之位,他还是想要争一争……”谢青山喟叹着摇摇头,“我早知这孩子心性不简单,却不知已到这种程度,有时候我竟觉得,他是不是前世做上过这个位置?”
“所以你也很欣赏他。”太后冷不丁说道。
年轻的太后凝视着谢青山,那副冷淡的眼眸里皆是探寻。她想要谢青山问出那句话,这样她才能心安。谢青山也没有让她失望。
“母后既说他不好拿捏,又为何生出舍弃端儿,扶持星澜的想法?”
太后不说话。
她想要谢青山继续说。
她知道谢青山在此时来找她所为何事,也知道在这片囚牢般的皇城里,谢青山早已成一只断翅的鹰,所以她才会在他面前说这些。
控制了几十年的皇帝,在某些时候,早已与她连结成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看来母后已经想好如何对待星澜了。”谢青山缓声道,垂在宽袖中的手无处安放,只得徒劳地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一圈又一圈,“母后向来不信人心,人心易变,只有实实在在掌控在自己手中的东西不会更改。”
他的脸色看起来比方才更苍白了,但太后显然满意下来。
她颔首道:“自然。”
“那朕只有最后一个请求……希望母后手下留情。”谢青山道,“至少……不要让星澜变得与朕一般。”
不要让这么好的孩子,一生为药物所困。
来时两手空空,去时谢青山怀中多了一罐檀色的药罐。掌心大小,一握而已。谢青山缓步离开,身影比方才来时欲显摇晃,直至走出殿去,太后再次开口道:“你托人送去般若寺的香囊在我的宫里,可要我还回去?”
谢青山脚步一顿,苦笑道:“不了,母后若是想要,便留着吧。”
“听人说,这香囊是要送去北疆的?”
谢青山闭了闭眼:“是。”
“嗯,是个好办法。”太后道,“不过九渊向来明哲保身,应当不会带着军马来救你。”
“母后可还有其他的话要说?”谢青山不耐道,“朕身体不适,要早些回宫休息,若没有其他的事,便先告退了。”
太后似乎笑了一声。但谢青山背对着她,看不见这位母后的表情。
“陛下可要多保重龙体。”她最后说道。
第29章 谢玹很烦
谢青山坐在轿辇之上,还未能回宫,脸色愈发红得不正常。那平静寡淡的面孔之下,仿佛藏着不为世人而知的惊涛骇浪。
他叫人落了轿,于宫门之外独自一个人往里走,一路踉踉跄跄,连德全都不敢去扶。
唯有贤妃听见动静焦急地跑出来,在谢青山即将脱力之时将他扶住。随即,她熟练地将手伸进谢青山的衣襟之中,掏出那罐檀色的药罐,哆哆嗦嗦地将里面的药丸喂进了谢青山的嘴里。
许久之后,谢青山那红得不正常的脸色才终于恢复正常。
宫内无人,德全驱散了所有的宫侍,将空间留给他们二人。贤妃冷着脸扶谢青山上塌,脱鞋袜、褪衣衫,动作轻柔,却还是忍不住咬牙切齿:“她今日又让陛下难堪了?!”
谢青山摇摇头,脸上没有痛苦,反而有些欣慰。
但贤妃没瞧见,她全然沉浸在厌恶之意中,口中便无了遮拦:“王锦瑟早该死了!先皇驾崩前下旨让她陪葬时她便该死了!”
“慎言。”谢青山喘了口气,“这般秘辛,不是如今的你我能出口谈论的。江山世代有才人,该是谁做的事,便让给谁做吧。”
贤妃这才反应过来,她一时诧异道:“陛下……你……”
“母后觉得香囊是联系九渊的。”谢青山笑道,“那便让她这么认为吧,星澜是个好孩子,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打算了。”
*
谢青山为谢玹做了什么打算,谢玹是不知道的。
至少现在还不知道。
他与行刑的宫人正被十皇子缠得头昏脑涨,一个行刑者、一个被行刑的人恨不得同仇敌忾,一起把十皇子打包扔出皇祠。
若非生前大逆不道,皇室的人死后皆会葬入皇陵。除此之外,宫中也设有祠堂,有祈福后人顺遂之意。祠堂四面封闭,没有开窗,唯有顶上凿出一小方破洞,倾泻出绸带一般的天光。
天光之下,十皇子拽着宫人手中的鞭子,嚷得十里八方都听得到。
“给爷放下!区区小官,竟敢违背本皇子的命令!”
宫人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十殿下不要为难下官了,下官也是奉懿旨办事,若耽搁了,下官是会领罚的!”
“我管你领不领罚!你今天要是敢动谢十三一根毫毛,我跟你没完!”
他赤手空拳,拉扯着行刑的鞭子,仗着自己力气大,揠苗似的把鞭子往自己怀里扯了一大截。宫人哭笑不得,急得直打转,竟转头试图向谢玹求救。
荒谬!荒谬!宫人在心底咆哮。
显然,他的选择是对的。
力能扛鼎的十殿下,因着力道,手心被勒出一道红痕,几欲见血。宫人眼见谢玹不知从哪掏出一柄扇骨挂着红枫的折扇,“啪”一下敲在十皇子的手背上。
十皇子“嗷”了一声:“你干嘛!”
“疼吗?”谢玹道,“疼就松手。”
十皇子犹豫了一下,没动:“我不。”
谢玹提扇欲再敲。但这一回,十皇子早有准备,耸肩收腹闭着眼,死也不松手。半晌,他没尝见手背落下痛感,小心翼翼地挣开半只眼看去,正巧撞见谢玹冷漠的视线。
“……”十皇子手一松,“怎么了吗?”
“你觉得你拉着这东西就能让我避免今日的刑罚?”谢玹冷冰冰道,“你是觉得皇祖母能听你的话,还是觉得自己能把这鞭子拉一辈子?”
“你怎么回事啊!”十皇子也怒了,“不知道反抗吗?为什么非要挨这顿鞭子?皇祖母又不是不通人情,你看看你在锦鸾宫时的态度,那像认错的样子吗?!”
他是真急了。
因为他自己挨过。
幼时刚搬到太后宫中时,十皇子还是个肆意妄为的性子,自认受宠,偶尔干出些荒唐事也会免受责罚,久而久之便愈发无状。然而既行妄为之事,总有过火之时,有一回触及了太后的底线,便教人连拖带拽,扔进了这间黑乎乎的皇祠。
这是十皇子最怕的东西了。
可谢玹不怕。
今日之事,他早已有所预料。他看着眼前的十皇子,眼中浮现出挣扎的神色,但也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