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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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扬:“……”
挑着挑着,谢玹忽而“咦”了一声,拿筷子拨了两下猪骨:“这是什么?”
李景扬:“?”
见李景扬似乎还在等待他下一句,谢玹有些无奈:“不是什么大事,倒是这碗里的东西,李大人得亲自过来看看……”
碗里的东西?
李景扬狐疑地想,碗里除了猪骨和葱花,还有什么?
但谢玹嫌恶的表情太过逼真,引得李景扬真以为餐食里出现了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他走近一看,只见碗中左侧是一块早已冷却的猪排骨,右侧则是被谢玹码得整整齐齐的葱花。
碗里也没什么啊?
他伸着脑袋看了半晌,一边疑惑一边道:“十三殿下,您是不是……”
话没说完,李景扬只觉得脖颈忽然一凉。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
下一刻,谢玹贴近而来,手上的动作既稳又准地往前一送,那泛着寒光的利刃便如游蛇一般映入李景扬错愕的眼中。
“十三殿下……你,你想做什么?”
谢玹:“这便是第二件事。”
李府的家丁想靠近救自家大人,便只能对谢玹刀剑所指,那谢玹身边的侍卫却也不依了。二方人马顷刻间剑拔弩张起来。
风暴的中心,谢玹不慌不忙,甚至换了个手持刀。
他面色沉寂,垂眸之际显得乖顺极了。
“带我去见李缙。”
李景扬吓得面色发白,却还记得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十三殿下什么意思?李缙……李缙已被革除官职,与臣并无、并无半点干系啊!”
谢玹的眼中像有一道旋涡。
面无表情盯着人看的时候,旋涡中暗沉沉的雾气便挥发上来,将人包裹在其中。
“别废话了。”谢玹嘴角弯起一个惬意的弧度,“要么带我去见他,要么杀了你,自己选一个。”
第76章 红尘困住我年少
李景扬跌跌撞撞地被推搡向前。
因时刻担忧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怕谢玹一个手抖便扎了进去,李景扬面部扭曲,双眼乱飘,活像个中了邪的鬼魂。
一步步的,他就这么被推到了李缙的身边,而后被谢玹一脚踹倒。
谢玹未曾收力,李景扬自然摔得不轻,浑圆油腻的身体像个肉球咕噜噜地在地板上滚了一圈。他被这里的山水养得有多油光水滑,民生便被搜刮了多少油脂。
最后,李景扬一脑袋栽到了李缙脚边。
李缙转过身来。
他着了一身粗布衣裳,一打眼看去,好似挽起袖子就能下田去栽秧的农夫。只是那双眼中包含诸多算计,承载了诸多的利欲熏心,凑近一闻,身上铜臭味与人血便能熏得人一个仰倒。
“十三殿下……好久不见。”李缙缓缓开口,声线粗粝而刺耳,拿余光瞥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李景扬,“这是何意?”
谢玹开门见山道:“想与李大人谈谈合作的事。”
李缙哼笑一声,摇摇头:“殿下莫不是喝多了酒,净说些胡话,李缙一介布衣,怎敢与殿下谈合作?”
“灭萧氏,谋大业,登九天。”谢玹低声道,“李大人,你想谈哪个?”
李缙呼吸一滞。
许久不见,较之朝堂上的李缙,眼前的这个李大人,看起来愈发深沉,也愈发深不可测。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位李家家主自上位以来,无限膨胀的野心与权力,早已赋予他只愿俯瞰人间的高傲。
他自诩聪明,却又愚蠢。处处警惕,但骨子里的狂妄自大往往又会不受主人控制,堂而皇之地跑出来叫嚣。
譬如现在。
谢玹要挟了李家的人,像拎着畜生似的,将李景扬一脚踹到了李缙的跟前,就是打了他李家家主的脸。
他平静的,用那双浑浊的眼盯着谢玹看。
汹涌的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李缙想杀谢玹,是应该的。
从太后下令剿灭萧氏旧部开始,谢玹便深知,自己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推进了棋盘之中。棋格纵横交错,棋子散落其中。
京城有李徵、萧陵、太后三派各怀心思,永州则以李缙、凤九渊、秦庭三方割据。上上下下笼括的关系网,密密麻麻地将南北两地织盖其中。
而这张网的根系,则要落脚于数十年前的萧氏。
铺陈开来的网看似纠结缠绕,好似解不开的千千结,事实上,自那夜他与凤九渊一问一答之后,谢玹便已从中窥探到一条出路。
永州与衢州交界处的叛民流言不是空缺来风,李景扬也确实曾派兵围剿过他们,不过以失败告终。永州州府无法镇压叛民也许说得过去,但李家人,尤其是作为李缙半个心腹的李景扬,捏死那群叛民,便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但他没有妄动,留着那群叛民在此,即便百姓怨声载道也不去管,为什么?
凤九渊半年前便来到永州,并费心劳力地买了块地,开门立府,把他那蜿蜒的庭院建造得有模有样,好似要在永州长住似的。凤家手中握的虎符干系着凤家整个家族的安危,他却说那玩意已不在自己手上。
虎符不在凤九渊手上,会在谁的手上?凤九渊把它交给了谁?
堂堂一个世袭的亲王,身份尊贵到几乎能与皇帝称兄道弟,为何宁愿喝下那杯有问题的酒,也要彰显自己想要与李家合作的诚意?
秦庭在汴梁的名声是出了名的风流,十皇子曾挂在嘴边的那些浪荡子,说那些喜爱辗转在坊间怡红楼的富家子弟,喜爱身着红衣的那群人里,秦庭边数其中之一。他们秦家早已没落,或许会为了生存而被迫依附皇权,却不至于做到倾尽家财只为支持运河开凿这种程度。
秦庭所求,只为下永州。
下永州找人。
他在找谁?若追根溯源,他要找的人会不会与自己最终的目的有关?
而看似游离在外的李徵,目的最强且最明确的李徵,如今想来,身上也有一片扯不掉散不尽的雾。他想要李缙死……或者说,是想要整个李家死,那么,当年他在紫鸾殿的那一出大义灭亲,宁愿自己成为被诛的九族之一,也要拉李缙下水的行为,是否只是一个遮掩?
他手中是否还有另一个筹码,才能让太后破格晋升他为兵部侍郎?
如果,是说如果。
如果谢玹跳出框外,大胆地将这些拧成一团的线拼接起来……
那么,会不会有这样一个人?
他知晓萧家旧事最深的真相,与李缙、太后、秦家、凤九渊等人利益相关。
因为他,李景扬暂时不敢动叛民,并且将那一处示作重点观察之处。
因为他,凤九渊离开封地,远赴永州。一方之王离开封地,京城必定会震荡三分,为表对皇权的忠诚,凤九渊便自愿上交虎符,只遣带三两影卫。
因为他,萧氏旧部蠢蠢欲动。
秦庭抛弃了京城的富足生活,来到永州这种地方,是寻找他。
李徵脱离李缙掌控,坐上兵部侍郎的位置,是利用他了的价值。
于是第二个问题出现了——是否真的有这样的人?
如果说在来府衙之前,这些还只是谢玹的猜测,那么眼下,面对李缙铺天盖地的杀意,谢玹敢笃定。
这个人一定存在。
会是谁?
这样一个人……是他谢玹入局的关键吗?
千钧一发之际,谢玹还有闲情逸致思索,若他真因此死在了府衙,会有谁真正为他难过为他哭,甚至不惜一切为他复仇。
可他又转念一想,无论是与之有过鱼水之欢的九哥哥,还是眼下不知所踪的秦槐序,亦或者是刚刚寄信而来却不知所云的李应寒,都不曾有一个人对他有过百分百的真心。
唯有他家先生,生性纯良,却将那颗心包裹在清冷的皮囊之下,旁人碰一下,便要缩回去一寸,碰两下,便缩回去两寸。只有把他碰急了,他才会真正忍无可忍坐地反击,继而暴露出最柔软的内里。
善良的人,终归会最先万劫不复。
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所谓,好在他的九哥哥不是个善良的人。
李缙厉声唤人来把谢玹拿下时,谢玹还在悠悠地想——
不知道凤九渊什么时候醒呢?
也不知道……他看到信上写的“哥哥,救我”四个字时,会是什么心情呢?
*
冬日闷雷轰隆隆将昏暗的天劈开一个窟窿,绵延了上千里的云彩懒懒地飘去不远,又慢悠悠地聚拢回来。
将汴梁的天遮盖成一块密不透风的板。
朝臣们走出紫鸾殿,互相交换近日有意思的新事。一个干瘦的老头拉住李徵,及时阻止了他扬长而去。
“近日李大人深受太后娘娘喜爱啊,想必不日便又会升迁 。”老头双手握拳,“恭喜恭喜。”
李徵:“谢谢,应得的。”
老头:“……”
他脸色僵了一会,到底不敢发作,企图另找话题,搭上这位红人的线。
“李大人真幽默。”老头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但文宣门的那位,可就不省心咯。”
李徵动作一顿:“怎么说?”
“嗐。前些日子他刚忤逆了太后娘娘,于是被罚了软禁,听说连炭火都不能送进去。这大冷天的,文宣门又在处在穿堂的风口,没点炭火怎么受得住哦。”
李徵笑了笑:“那不知这事与大人您何干呢?”
老头:“……”
一次被驳,二次被堵,饶是他再想巴结,也要顾念自己的自尊。于是他干笑两声,转过身便冷脸离去。
李徵在站立了片刻。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潮气,湿哒哒地落在他发冠上。他静默良久,不知想了什么,终是顺着丹陛旁的阶梯缓缓离去。
前几天刚下了场雨——冬日的雨总归是不够多的,老天捏着鼻子,滴滴答答半死不活地掉下来几颗,便吝啬地捂住了眼。
皇宫的文宣门之后,院落门大开,风声呼啸。一个人影身形摇晃,骨节分明的手捏在门框上,青筋偶有凸起。
他正在艰难地,缓慢地试图自己站起来。
这双腿,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他该有的用处了。
正如一株植物枯寂许多年,也难逃走向生命的尽头。青竹正打完水从院门外走进来——他们住的地方简陋潦草,要什么没什么,冬日寒冷且干燥,青竹想着拿柴火烧点水,拿给他家先生取暖。
怎奈一进门就看见这幅状况。
他登时心惊肉跳,哐当一声将木桶扔开,上前就要去扶。
“不准动。”萧陵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青竹步伐一滞,真的不敢再动了。
然而动作止住,那颗跳动的心始终在牵肠挂肚。青竹不敢眨眼,就连呼吸都微不可闻,生怕自己的言行举止影响到萧陵。
只是到底是徒劳。
萧陵双腿早已不再有力,在即将摔倒之际,他蓦然抬手,五指一收,挂在墙上的剑便飞入他的手中,作为支撑的拐杖。
“剑柄积灰了。”萧陵坐回轮椅之中,将剑扔开后,细细擦拭指尖,“扔了吧。”
青竹:“先生……”
“要我说第二遍?”
青竹忍住眼泪:“……是。”
他捡起长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但他也不敢哭出声,只好转身任眼里砸到剑身。
长风一起,束于耳后的长发拂至身前,迷了萧陵的眼。
行至院落之外,青竹回身看去,见他家先生又缓缓开口了:“今年冬日格外冷,你出宫去,替我采买几斤炭回来。”
青竹:“啊?”
可内务府能让进吗?
但先生想要,青竹也毫无怨言,即便出宫极其麻烦,恐怕天亮之前赶不回来了。他想叮嘱几句,自己不在也要好好休息,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萧陵已经阖上了门。
他愣了片刻,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日的先生有些不同。但他思前想后,还是没能揣度到他家先生的内心。
等到他明白过来时,为时已晚。
天边刚翻起肚白,从被窝里硬生生将自己拔起来上朝的大臣们,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跨过了文宣门。
若是按照往常,他们穿过文宣门,下了轿之后,便要直奔紫鸾殿等候太后临朝了。但今日有些不同。
想拍李徵马屁没拍成的那位老头刚下车,人还没走近,便瞧见不远处传来的浓浓黑烟。他被吓了一跳,边拨开人群边问:“怎么了?怎么了?”
“嗐,走水了呗。”
老头一愣:“哪里走水了?”
他这句问话实属废话。
靠得越近,灼烧感便越强。文宣门内的那处寂寥的院落,早已被重重大火包围,滚滚浓烟无情地吞噬了一切。
有人感叹道:“唉,这么大的火,又是风口,里面住的人恐怕凶多吉少吧。”
有人小声说:“这里边住的是那位掌教先生吧,不是说他被太后娘娘罚了,连炭都没有,哪里来的火?”
有人遮掩道:“算了,与我何干,走了,上朝去。”
人群看了会热闹,便全作鸟兽散。
宫内起火,自有宫内人问责,与他们无关。
于是无人可见那浓烟升上高天,与昏沉的天色一起,最终融为了一色。
第77章 如果我不是唯一
凤九渊向来睡眠浅,夜里一点窸窣的动静都能把他惊醒。但别看他贵为王爷,实则闷葫芦似的,有点伤痛,旁人问了也是半天放不出一个屁。
怀远王府的大夫倒是想给他治好这个毛病,但奈何他本人并不配合。每每大夫上门,他都主动伸手给他把脉,但若要问起病因、过往,便是一问三不知了。
只有一回,凤九渊曾语焉不详地自述,自凤易离世、他离宫回北疆继任爵位后,身上就粘上了这毛病。大夫扳起指头数了数,已有好些年了,但脉象把不出,安神的方子也不见效,左右来去,大夫连连摇摇头,下了定论。
是心病。
心病啊,还需心药医。
怀远王府里的人一头雾水——什么心病?凤九渊才十几岁,身上的担子是重了些,但哪会有这么严重的心病呢?难不成是因为因为父亲骤然离世,继而伤心欲绝造成的?
许久之后,老怀远王妃被凤九渊从汴梁接回北疆,她也试图问出个缘由,最后也不了了之。
虽然不知道发生何事,但凤九渊到底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老怀远王妃察觉到他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具体是什么,也只有凤九渊自己知晓了。
好在这睡眠浅的毛病对寻常生活构不成影响,于是一来二去,就这么过了许多年。
凤九渊的贴身影卫是知道此事的。
因为知道此事,所以一早才诧异于凤九渊沉沉的睡眠——他家王爷竟然一个晚上都没有醒。
直到府邸之外一街之隔的巷陌里响起沸腾的鸡鸣之声,凤九渊才悠悠醒来。
等候多时的影卫终于等到这一刻,连步伐的动静都顾不得掩去。
“王爷。”他俯首行礼,“十三殿下一早便出了府,只留下这一封信。”
刚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凤九渊,眼中饱腹过后的酣足还没褪尽,他端正坐着,不慌不忙地打开信来。
寥寥四字——哥哥,救我。
他静静地看了半晌,见到信中求救的口吻,不仅没有焦急,反而轻笑了一声:“他去府衙了?”
“……是。”
即便见惯凤九渊的运筹帷幄,影卫还是险些没忍住,差点问出一句“王爷怎么知道”。
凤九渊又问:“有多少人跟着?”
“按您的吩咐,前锋有二人,后面跟着的还有三人,一共五人。”
“嗯。”凤九渊点点头,温和一笑,“办得不错。”
影卫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凤九渊此时的心情分外明朗。他顿了顿,按照传回来的消息一一禀报:“按照您的吩咐,他们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