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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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这些天,他的这位九哥哥给谢玹的感觉,比在少时在宫中更为捉摸不透。
眼下,凤九渊就坐在他的对面。
他的发带缠在谢玹的手上,发簪也被他取了下来,于是发冠便只能虚戴在头顶,摇摇欲坠的不稳当,不久前,他索性又将发冠直接摘下来,搁在桌案上。
冠面雕琢的是栩栩如生的金鲤,两只,一左一右,看样式与做工就价值连城,但戴在凤九渊身上,多多少少显得有些俗气。
碍于身份,凤九渊时常是一幅华贵的扮相,环、佩、玉玑等等一概都往身上招呼,要不是凤九渊仪态好,换个旁的人,怕是一路走来,一路都会叮叮哐哐直响。
当他卸去一身的臃肿饰物,清雅的眉眼在将醉未醉的晚霞中,便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美。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撑着头用一种浅浅的目光看谢玹,不让他站起来,也不让他走。
谢玹倒不是真的没办法走,毕竟这世上真正能威胁到他的人,要么死了,要么已经在死的路上。
他回过神来,按捺好方才因太过愕然而上下跳动的心,与凤九渊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二人在暗色逐渐蔓延开来的屋内,沉默的像一对相识多年,却始终无缘相见的共生兽。
“笃笃笃——”
有人敲门。
凤九渊眼也不眨:“请进。”
是一位年轻的侍者。他端着木盘,正中的位置放置着一个玉瓶,含胸俯首,眼睛很听话地没有乱瞟:“王爷。”
“嗯。”
像是有过很多次一般,凤九渊知道此时有人会进来。他挥挥手让侍者下去,自己将盘上的玉瓶取下来。
当着谢玹的面,他也不避讳,摇晃着玉瓶从中倒出一粒指甲大小的乌色药丸,仰首囫囵吞下。
扑面而来的,是浓郁的苦莲香气。
谢玹被这缕香气牵起眼皮:“什么药?”
“安神的。”
凤九渊见他面色淡淡,方才的不悦也未曾消弭,笑道:“我有头痛的毛病,这药是母妃为我求来的方子。需每日按时吃,否则次日就不起效了,倒也不是故意当着你的面作秀。”
他这般解释,谢玹却倏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上一辈子的事已经随着他的死烟消云散了,无论是欠他的,还是他亏欠的,都在他生后一笔勾销。
那些久远的记忆,谢玹已经不愿意再想起来了。
可凤九渊偏要将这件事摊开来。
他伸出手,轻而易举地扣住了谢玹的手腕,随后轻轻一带,便将人拉了回来。
踉跄之下,谢玹跌坐在凤九渊的腿上,后者顺势将他腰肢一搂,迫使他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与之对视。
凤九渊:“要不然,我们只把这当成一场梦吧。”
谢玹蹙眉:“……梦?”
“那年我刚出宫返回北疆,汴梁的天气与温度都比北疆好,我与母亲顺着水路北上,在天寒地冻的边境受了凉。起初,母亲以为我只是简单的伤寒,然而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几乎都陷入深度的昏睡中,睡到母亲以为我命不久矣。”
“后来,到了北疆之后,这场病竟又莫名其妙地好了。母亲以为我只是水土不服,找了几个大夫替我把了脉,开了药,事情便这般过去了。但是母亲不知道……那昏昏沉沉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其实……做了一场梦。”
这世上是没有神仙与妖魔的。
可惜即便凤九渊心机深沉、算无遗策,即便他翻阅了诸多前人的典籍,无论是神鬼志异还是民间话本,亦或者在坊市间早已无人流传的孤本,没有一处记载这场诡异梦境的由来。
在最初既定的轨道上,凤九渊告别谢玹,启程回北疆。
因着心底的一点妄念,在离开之前,凤九渊问谢玹愿不愿意随他去北疆,答案是一日既往的拒绝。
因为那时的谢玹尚且存着一息苟且偷生的念头。
随后,凤九渊离京,在那场回程的路上,梦到了他无法回头的前生。
在梦里,他的执念扩张成天罗地网,将尚且还是少年的自己魇在其中。一个月的时间内,无数既熟悉又陌生的记忆,经由梦境,横冲直撞地塞满他的脑,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年少成名,肩上冠有怀远世子的称号,若是没有错处,迎接他的,将是辉煌锦绣的一生。
如果不是那场梦境。
他在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若换做旁人,想必早就疯了。
可凤九渊只是落下头疼的毛病。在外人看来,他只不过是大病一场后,便变得不爱说话了。小小年纪,看人时,眼中仿佛住了另一个人的灵魂。
又或许……他其实早就疯了?如今住在这幅叫做凤九渊的壳子里的,是那个被经年魇在回忆中的另一个人?
“我一直觉得,那是自己的执念作祟……”凤九渊温声道,“直到我重新见到你。”
说起这些,他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平静而淡然。
有谢玹在身边的时候,他眸中隐忍的寒,便窥不见一丝踪迹。
“你呢?星澜。”凤九渊放在谢玹腰侧的手极近温情地摩擦着,“你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
“你是从字迹认出来的?”谢玹打断他,“那日你从我留给你的纸条上,认出我的字迹,那本该是做皇帝后的我才能写出来的,对不对?”
凤九渊笑道:“嗯,星澜真聪明。”
谢玹看着他:“那我告诉你,我并非只是做了一场梦呢?”
凤九渊笑意一顿,背后泛起凉意:“……什么?”
“我说,我并非做梦。”谢玹一字一顿道,“我是真真切切的,活了两辈子。”
凤九渊蓦然抽手。
可这一回,二人处境颠倒,由谢玹捉住凤九渊的手腕,不再让他退后一步。
“梦境与现实我分得清。我清楚得记得朝堂上那些人丑恶的嘴脸,死在我掌控的闸刀下的人凄厉的哭喊,那些民不聊生、战火纷乱的年月,曾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出现在的眼前。”
谢玹话音一顿,抬眼道:“还有,你的那一箭。”
“……”
谢玹:“之后,我再睁开眼,就回到了十五岁,也就是三年前。”
凤九渊惶然站起身,挥袖“啪”的一声打开门,屋外缀着冬天尾巴的凉风丝丝浸入。
他声音干涩,但也极力在压抑:“……我还有要事,星澜,你先回驿站吧。”
砰——
下一刻,谢玹抓住凤九渊的衣领,将他一把摁在了张开的大门之上。
在一般情况下,王爷居住的主屋附近,是不会有下人前来叨扰的。这般的动静,顶多引来藏在暗处的影卫。可惜玄七知晓今日谢玹在此,早早的就吩咐兄弟们就是死也要藏好,今日只需护好王府的安危,其他动静一律不要搭理。
于是毫无武功的谢玹,竟就这么一朝翻身,压制住了凤九渊。
那场困了凤九渊十几年的梦魇,终于还是在如是经年,这般仓皇的时间里,反扑而来了。
凤九渊面色淡淡,心下却早已是波涛汹涌。
如果,不是梦的话。
谢玹依旧不依不饶:“你说的没错,那箭并不锋利,无法顷刻间便置人于死地。因为上面有机关,嵌入颈骨之后,顶端的机关会弹开,形成两道倒刺,深深地钳进下颚与锁骨之间,除非将脑袋砍下来, 否则那根箭无法取出。”
“……”
“你不知道,是因为我死后,你并没有将箭取出来,是吗?”
凤九渊呼吸渐深:“星澜……”
“九哥哥,有时候我觉得你像个疯子。”见凤九渊头一回露出逃避的眼神,谢玹觉得有些好笑,“那时李缙代表的李党,与太后代表的王党早就争得不可开交了,各种利益错综交缠,没有一个皇子能独善其身。你以一个亲王世子的身份,竟然想要带我走?你就没想过,你带我走,会给你凤家引来多大的灾祸吗?”
“你并非因为那场梦魇而陷入疯魔,九哥哥。”
谢玹松开手,双手拢住凤九渊两边的侧脸,深深地看着他:“你本就是个心高气傲、桀骜不驯之人,只是道貌岸然地披了一副雅致的皮囊。”
“所以,不要把这种事怪在我头上。”
凤九渊伸出手,又想要去摸谢玹的喉,却被一掌拍开:“我还没说完。”
“你我一起长大,虽说我那时年纪小,不懂看人脸色,但识人的本事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凤九渊。”谢玹叫他的名字,“你是觉得,我会恨你,对吗?”
凤九渊滚了滚喉,几乎维持不住温和的假面。
经年累月被挤压在胸口的妄念,在一次漫长的梦境、一场亘古的思念、一次生死的界限之后,是决堤的情意。
“我不恨你。”谢玹吻向他,“我爱你。”
怎么会恨呢?
这世上惧他、怕他的人多如牛毛,觊觎他外貌与地位的人亦是数不胜数,鲜少有人会爱他身上的枷锁,爱他那颗不屈不挠的灵魂。
凤九渊是其中一个。
处在下位的凤九渊,仿佛被冻成一副冰雕,素雅的面孔在晚霞的映照之下,犹显现出透骨的苍白。
谢玹吻得很轻。
凤九渊比他高上许多,即便被他压在墙上,谢玹也需垫起脚尖才能含上他的嘴唇。
起初,对方并未松懈。谢玹只好伸出舌尖,沿着凤九渊微凉的唇缝往里钻。
说起来,那一日的一夜欢愉,多少都带着一丝利诱与交易的味道。就连亲吻,都好似在针锋相对,互不相让。
谢玹吻技一般,毕竟平日里都是旁人伺候他的份儿,良久之后,凤九渊仿佛才像回过魂,拥住谢玹,翻身做了主人。
人生最难得一知己。
许多年以前,凤九渊在小小的谢玹身上,看到了半个知己的影子。
可惜命运无常,他们各自被洪流推着向前,没有抓住那只影子。
而今,无常的命运又抓住他们的手,摁着他们的头,将他们重新带到时间的彼端。
凤九渊温柔地吻着谢玹,心道:不晚。
谢玹被他高超的吻技亲的喘不过气来,好半晌才挣扎着从怀里爬起来,张口便是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所以你想反,是不是?”
凤九渊:“……”
谢玹:“你不愿意得见这一世的我再次坐上皇位,所以来永州,伙同太后诛李缙,灭萧氏,甚至想在宫中寻觅一些猎物,为你今后的打算铺路。”
凤九渊张了张嘴,试图解释:“其实……”
谢玹却笑道:“即便如此,我也爱你。”
第97章 开盲盒吗?(一)
说来,谢玹这人的确是不太害怕麻烦这两个字的。
如果他怕麻烦,就不会选择这条艰险万分的成皇路。
他大可以在重生之后,随便找个借口——或假死或犯个不大不小的罪名离开京城,寻个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地方聊度此生。
然而这些未知的代价,在谢玹前世经历过一次之后,就已然不是他的备选了。
他要看得见的、能把控、能一眼定生死的未来。
留下来做他的皇子固然是麻烦与艰险共存,但也是一劳永逸的生路。
可他没想到,最麻烦的竟然不在这生死一刹之上,而是在那几个目的不明、立场也不明的男人身上。
哄好凤九渊后,谢玹原本还想去找人要走那刀上之毒的解药,谁知都不用他说,第二天,那解药就被送到了秦庭的桌上。
他亲眼所见,秦庭在收到解药后,晃了晃罐身:“不会是更烈的毒药罢?”
送药的是玄七,兴许是收到过凤九渊的暗示,对秦庭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爱喝不喝。”
谢玹在屋外站了一会,盯着秦庭把药喝了,而后步子一转,往监造司的方向去了。
许久之前,他本想去府衙打探一下李景扬的死因,被突然到来的李徵打断。细细想来,也许是李徵故意在这个节骨眼截住他的。
死的是他李家的人,李徵是最有资格管的,或许,他还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
如今几天过去了,李缙失踪,兵部侍郎李徵下永州一事在明面上也没什么消息,谢玹思来想去,觉得李徵这一回,可能是来收拾他那便宜爹的。
若非如此,怎么到现在都没看见人影?
檀夏近些天也忙得脚不沾地,主要是在帮谢玹驿馆监造司两头跑。
临近开工,冬天最后的一阵寒风也被春覆盖过去。工部的余潜与顾时清为了此事不出岔子,特意一同搬到了监造司,起居都在那里。
谢玹心中也对此事挂念着,偶尔也会在顾时清那儿留宿——不过人小顾可比那几位神仙似的人物好拿捏,说放弃便放弃,说不纠缠便不纠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担心自己的舌头被剪了就是了。
除了偶尔在背对他时,谢玹能感受到灼灼的视线外,其余的,倒也没有太过逾矩的地方。
但为了避嫌,谢玹还是去和余潜挤了一个屋。这老头古板得很,听说谢玹要和他睡一起,说什么也不干,一口一个小殿下一口一个金枝玉叶,万不可住在这般艰苦之地。谢玹好说歹说才劝住余潜。
一来二去,谢玹也嫌余潜念叨,干脆就让人在监造司的偏院里扫了一间空闲的屋子出来,自己与檀夏搬了过去。
这事儿表面上说起来,只是开凿运河,连通杭州与永州的水运,消耗国力为民谋福祉,事实上却复杂得很。
虽说前有谢玹那“以雇佣代徭役”的主意,但翻开青史,历朝历代哪一位史官不说此事是劳民伤财的大事?若谢玹不重视,闲话可就多了……至少给某些人看看他在重视也好。
再者,太后知道修运河是为了从世家、尤其是李缙手中榨取油水。如果此计能成,还能分化各个世家的势力。
不然当初为什么以李党牵头的世家们都极力反对?甚至为了阻止修运河,还想过在永州暗杀谢玹——虽然不知道被什么事挡过去了。
这足以证明太后的决心。太后顶着压力将这件事交给谢玹,怎么说谢玹也得办的漂漂亮亮的。
如今,这个永州就像一个天然的旋涡,将所有黑暗之物吸附进来。
亟待它再也无力吸附。
不过,让谢玹决定搬出驿馆住去监造司的,还是另一件事。
起先说,李缙在李景扬死后便离奇失踪了,在太后旨意的逼迫下,剩余的李党推了一个年轻的傀儡坐上州府的位置。而后,就在这位新州府上任的第二天,便传出李景扬“真正”的死因。
说是李景扬野心膨胀,在永州无恶不作且早有反意。他与永州、衢州边界的聚集的暴民合作,想闹出点大事谋求更大的利益,但因种种纠纷,双方起了冲突,暴民首领心一横,便将李景扬杀死在府衙外。
那些流言传得头头是道,连当初李景扬去剿匪却大败而归的事迹都翻出来了——堂堂一州之府,连一些小喽啰都搞不定?肯定有问题!
谢玹听得津津有味,次日便拍板决定搬去监造司。
檀夏听到这个,起初也有些不愿意。
一想到在宫里时,这位小殿下稍微穿得粗糙一点就起红疹子的过去,她就已经幻想出谢玹浑身上下都是疹子的画面了。
驿馆虽简陋,但给达官贵人歇脚的地方脏不到哪里去,监造司可就不一样了。成天和泥土污水打交道,能干净到哪儿去?
谢玹却不以为然,冷宫可比这里要破旧得多,他怎么也住了十多年的?起疹子那事儿,估计也是因为前世皇帝当久了,当娇惯了罢。
他自认为自己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投个了皇家的胎。运河开凿说到底还是他牵的头,理应他亲自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