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皇-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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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天色愈寂,昏沉的火光中,萧陵裸露的上身显得分外消瘦。
谢玹安静地任由萧陵帮他把衣袍系好,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到胸口,又缓缓往下,落到他那双腿上,最后没忍住触碰了一下。
萧陵抬眼看他。
谢玹:“先生的腿好了?”
“算是吧。”萧陵收回手,也移开目光,落在正架在火上烤的衣物上,“偶尔能走走,时间长了还是要借助轮椅行动。”
没被拍开手,谢玹又得寸进尺地撩开下袍,凑近去看伤口。
其实并没有多少裸露的伤口,那些陈年的旧伤,即便当时再刻骨铭心,如今也淡若无痕。剥夺他正常行走能力的,是藏在内里的,与心口的伤。
看着看着,谢玹想起了前世。
离世的前几年里,他常常梦到死于他手下的冤魂。谏言的臣子、垂老的将军、新任的敢于直言的青年、温柔的哄他入睡的宫嬷。
但他最常梦见的,还是萧陵。
人活一世,总会惦念着那点温情。即使处在疯魔的状态,谢玹在面对萧陵时,依旧耐心地压抑着暴戾的性子,去问他喜欢吃什么,穿什么,会一一给他送来。
要说前世的萧陵对谢玹有多恨……或许是没有的。
萧陵恨的只是这座江山。
这一世无疑也是。
谢玹想了想,吐出胸中一口浊气,缓缓道:“先生还记得,我曾问过你,若人生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你会如何做吗?”
萧陵回过头来,示意谢玹继续。
“我……”谢玹顿了顿,“我的人生的确重来过。”
这是个秘密。
但也算不得什么天大的秘密。
深沉如凤九渊,在梦到前世记忆的时候,也会深陷怀疑自己的风波中。若于现世中,有人听见旁人说“我是重生而来,活了两辈子”这句话,恐怕会大声嘲笑这人是个疯子。
若人人都有重来的机会,世间又怎会有那么多求而不得?
但谢玹还是讲了。
他把自己如何从冷宫中出来,如何得到皇帝的信任与宠爱,如何在争斗中被当做随意丢弃的棋子与傀儡,又如何置之死地而后生一一讲了出来。
刚回来时,谢玹是孤独的。
他偶尔会跳脱世外,用一种旁人的视角去看待一切。他会觉得眼前可触碰之物是假的,所念所想亦皆是他的臆想。
直到凤九渊的出现。
而现在,他把自己这个秘密,又告诉给了萧陵。
萧陵听得很认真,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如波纹荡漾开的火光里,他的目光温柔得不像样子。
“……先生。”
“先生!”
从恍惚中抽身,萧陵眉心一动,才发觉自己刚才走了神。
他深深凝望着谢玹的眼。
那一双极其漂亮的瞳,让人看了一眼便难忘。
萧陵稳了稳心神,轻轻应了一声:“嗯。”
“我知先生对谢氏恨意滔天,不送他……”谢玹顿了顿,笑着改了口,“不送我们入地狱难消心头之恨……”
“不。”萧陵轻声打断他,“我心中早已无恨意。”
谢玹一愣。
萧陵抬手将谢玹垂下来的碎发挽至耳侧,微微错开了眼。
他年少轻狂,跟着萧慎独走南闯北的时候,心中的理想万千。
他想做一个顶天立地,为国捐躯的好男儿。可后来他发现,茫茫世间,不是每一片土地都值得抛头颅洒热血的。
志气被磨砺,赤心被玷污,长枪覆满苍老的尘灰,亘古的月光照的是累累尸骨。
他茫然四顾,满目皆山河,满目皆非山河。
青竹还在他身边时,总以为他如今所有的谋划都是针对谢氏。后来问起,萧陵才似是而非地说了句:“若非山河,便重整山河。”
天地之间,换谁当皇帝都一样。
若这片天地不值得,他就搅它个天翻地覆,一切覆灭之后,再回首相望,便是一片新的山河。
青竹问他:“您是想让这天下大乱?”
萧陵不语。
后来又一日……大约是在宫里,大火燃起之前。
萧陵坐在残败的桃树下,手心里躺着一柄断刃。血迹斑驳,陈腐的锈与血色交杂,看不清本来面目。
青竹从屋后走过,忽然听见萧陵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想再问,萧陵又不肯说了。
但若青竹再等等,等上片刻,他就会听见萧陵再次出声,仿若自言自语。
“我这颗污秽的心,他敢接吗?”
时间转到现在。
萧陵侧眼看向谢玹。
夜色是温情的被。
萧陵问他:“你会做一个好皇帝吗?”
谢玹愣了愣,笑道:“当然。”
于是萧陵亦轻浅地弯了眉。
他拢住谢玹的脸,将人带到跟前,轻声道:“我相信你。”
风不知何时吹了起来。破庙四面窟窿,处处漏风,风声穿过狭小的缝洞,犹如鬼怪横行的呜咽之声。
唯有那块火堆,照亮一方的暖。
萧陵亲了亲谢玹的唇,动作比蜻蜓点水还轻,却比任何时候都动人。
作者有话说:
嘿嘿
第108章 女装那种事不要啊
谢玹并未真的忘记带青竹的闭气囊。
因为若要想让他人以为谢玹“失踪”亦或者“死亡”,则必须先让身边的人笃定这件事是真的。
青竹就是那双看见“真相”的眼,亦是谢玹失踪的见证人。
可惜青竹自己没想明白,倒是萧陵在听完之后率先理解了谢玹这么做的用意。只是到底是关心则乱,明明觉得谢玹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到没有后路的境地,却还是跟了上来。
夜深之际,萧陵坐卧在一侧,谢玹半依在他的肩上。
两人心中都有别的事,但身体却是诚实的。荒郊野岭之外,他们的身影依在一起,连影子都近乎缠绵。
夏夜虫鸣声阵阵,偶尔合着几声突兀的鸟鸣。似乎是布谷鸟,又好像是从未听过的新奇鸟类。寂静的风声中,一声微弱的长鸣破空而响。
光影明灭,有人率先睁开了眼。
萧陵睡得很沉,平日里时常蹙起的眉心如今舒展开来,身上披着御寒的衣物也都大半盖在了谢玹的身上。
视线之外,谢玹的手被虚虚地拢在他掌心,一动便撤开了。剩余的半根小指较为顽固,与萧陵的勾在一起,谢玹低着头去看,看见萧陵虎口处的一道伤痕。
沉默中,谢玹的眸色更沉。
他站起身,没有特意去避开萧陵,只将衣物给人盖上后,便大步往破庙外走去。
脚步刚散,昏暗的黄调的火光中,萧陵睁眼醒来,目光清明。
没有了火堆的光,庙外的破败更是鲜明。谢玹循着月光所在的方向,拐进一条蜿蜒的小道,有人已在那等。
看样子应当是个年轻男人,但他白得不像样子,身形也只到谢玹胸口,浑身上下都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见谢玹走过来,忙上来谄媚道:“殿下。”
声音也是捏着嗓子,粗粝但音调尖锐,非男非女,俨然是个小太监。
谢玹:“你是谁?”
小太监一愣,被谢玹这么一瞪,似乎也开始怀疑起自己:“……不是您曾与师父暗通信件,让师父助您回京么?”
“你师父?”谢玹冷冷地看着他,“你师父又是谁?”
这下小太监彻底懵了。他手忙脚乱地想要从身上找点什么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越乱越出错,刚从怀里掏出一支香囊,结果手一滑“啪”一下掉在了草丛里。
谢玹低头,弯腰将香囊捡起来,放在鼻尖闻了闻。
“檀香的味道。”谢玹抬眼,“般若寺的?”
“是是是!”太监连连点头,“奴婢师父是赵闲,殿下可记起来了?”
“赵闲。”谢玹一字一顿,沉着脸像是在咀嚼这个名字。
这让小太监愈发惶恐。
他心里七上八下。心说难道是中途出了什么岔子,才导致谢玹不认得自己的身份;亦或者这事被人发现,要推他一个中间人出来挡刀子?无论是哪种境况,小太监觉得自己都小命难保。
他是机灵,但是胆子小啊!
正在他踌躇着是否要趁机溜掉保住小命的时候,谢玹忽然露出灿然一笑。
“想起来了,赵闲。”谢玹眼神温和,一改方才的冷凝,“对不住,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险些忘了。”
小太监松了口气,便擦汗便心有余悸地一笑:“殿下折煞奴婢了。”
他不敢看谢玹,自然就没看到谢玹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行走在狭窄路上,自然该处处留心,处处试探。否则一朝错路,等着他的就是万劫不复。
谢玹心思百转,面上依旧含笑:“那我们来商量一下回京的事?”
*
萧陵将衣物重新穿上,规规整整地扣好后,凤九渊刚好从破庙外走进来。
穿戴还是早上船下水时的穿戴,但到底人进过水,即使已经有内力烘干,外表看起来还是稍显狼狈。但他步伐稳重,缓步走来时周身亦是自带的风雅,使得这份狼狈不那么刺眼。
萧陵看见他了,又像没看见似的,抬手往火堆里添了把柴。干燥的枯枝被丢进火堆里,霎时噼啪一声溅起半人高的火星。
火堆边还有铺就的空位,凤九渊看了一眼,一撩袍子坐下了。
倒是谁都没先开口说话。
二人皆是人中翘楚,若不论立场,无视身份,不管命运有常还是无常,或许还能做一做至交好友。
但现在,二人坐在一处,旁人也唯有感叹养眼二字了。
萧陵睡眠不好,被谢玹惊醒后就无法再入眠,更何谈现在多了个凤九渊。他负手起身,按了按袖中的短剑,准备离开这间破庙。
凤九渊却忽然开口了。
“李缙在何处?”
萧陵脚步一顿。
但也就那么一瞬,他便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兀自往外走。然而屋外早有人在守着,玄七高大的身形堵在门口,即便是萧陵,也需抬头仰视。
“九王爷什么意思?”萧陵不想动武,侧首看向凤九渊。
凤九渊缓缓起身,这一回他腰间倒是干净,没像以往一样戴上许多繁缛的饰物,好似脚步都轻快了些。
他又一次问道:“李缙在何处?”
萧陵看着他,忽然笑了。
袖中的短刃是他防身的工具,没什么名字,也不是什么名器,但趁手好用。寒光一现,短刃从袖中飞出,犹如一道凛冽的闪电,携带着雷霆之势朝玄七劈去!
玄七早有防备,然而凤九渊事先并未告知他如何应对萧陵,是打是杀还是要迂回留人,投鼠忌器之下,出手的姿态便矮了三分。
利器与掌风啪啪啪将四周最后一点支撑的窗棂轰开,可怜的破庙肉眼可见的愈发摇摇欲坠了。
凤九渊负手从容地站在其中,目光平静,看不出分毫波动。
然而凌空之中,不知何处飞来一个黑影,定睛一看,竟是一把折扇。艳丽的红在夜色里也犹为显眼。
那折扇并不想取任意一方的性命,却像沉沉乌云中响亮的一道雷,震得交手二人瞬间回神。
破庙大门处,一个悠然的身影缓缓走近。
他一身湿漉漉的衣衫,前襟与后摆想必在行进过程中已然被风吹得半干,但其余地方被水浸湿后,依旧没来得及恢复原状。
破庙中间的柴火堆格外坚挺,无论屋外的风刮得多大,它都一如既往地点着一方的光亮。
秦庭快步靠近,出手去触碰暖意,待得身上湿漉漉的黏感不再无法忽视后,才略一抬眼。
他好像刚看见屋内剑拔弩张的两波人,视线落在凤九渊身上,问他:“不来烤烤?”
*
谢玹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凤九渊、秦庭、萧陵各坐一方,宛如三尊阖眼不问世事的佛像。火将近熄了,唯有一根最粗壮的枯枝在苟延残喘,燃烧着自己最后的力量。
谢玹在门口看了会,转身走了。再出现在破庙里时,怀中已经抱了一堆大大小小但新鲜可燃的新枯枝。
其实现在这幅场景,任谁看了都觉吊诡。
从利益上来看,在皇室压在头顶上的时候,世家都是一个绳上的蚂蚱。然而俗话说左右手都有互相打架的情况,更何况是毫无亲缘关系的人。
世家并非铁板一块,上一辈在的时候,尚且维持着表面上的安稳。甚至在某一家落难时还能伸以援手。上一辈辞世后,旧的利益纠葛随风而去,新的随之而生。
萧家不算世家,他们祖上三代都是封侯加冠的将军,身上流的不是血,是西南的风沙。与那些靠嘴皮子与金叶子在朝堂上立足的李、秦二家不同,与天生贵胄,皇亲国戚的凤家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一块。
他们坐在一起,立场不同,目的不同,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几乎是背立的,自然沉默地如同一片死水。
咔哒。
谢玹将枯枝放下,发出一声轻响。
凤九渊最先反应过来,他越过火堆走到谢玹身边,试图接过他手里的重物,谢玹却我微微避开,将枯枝架入火中:“我要回京,你们都知道吧?”
凤九渊动作一顿。
秦庭倒还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好像自己只是个路过破庙、借火取暖的局外人。
萧陵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妥协了:“这对你来说,的确是一次机会。然而若是兵出险招,就要做好满盘皆输的准备。”
凤九渊也是阻止他回京的一员,意有所指道:“王锦瑟或许正等着你。”
谢玹:“所有后果我都在脑中一一验算过,其间产生的每一个分支,都是我所能承受的。”
他看向凤九渊:“只不过……九哥哥,你是太后的人,对吧?”
凤九渊不语。
“若论执拗,你凤九渊属第二,没人敢自称第一。当然,我也不想因此框住你。”谢玹道,“我甚至欣慰于诸位,即使在私情面前,依旧能坚守自己的心。”
火堆被加入新的枯枝之后,终于看起来不再行将朽木了。
深夜之中,那微末的暖,几乎能驱赶所有人心中的寒。
谢玹站起来,退后几步,有些自嘲般地想笑:“可惜李徵不在,以后这话我还得再说一遍。”
三人的目光像一束光一般落在谢玹身上。
“我不是什么好人,为了自己的目的,会不择一切手段。然而大抵心中藏着一丁点良心,不愿意毫无顾忌地利用让我动心之人。”
“诸位都是人中龙凤,若不囿于池中,兴许都是能留名青史的人。但……”谢玹顿了顿,“我也有私心。”
“私心是什么,倒也不必讲了……我这一生所求不多,欲望也不多,上天眷顾我,让我一步步抓住了想要的东西。所以,今日我回京,亦是为了抓住我所求之物。”
他笑了笑:“今日之光景,未必是来日之光景。机会正好,你们若是想走自己的路,就大步往前走吧,不必顾忌我。来日是敌是友,是陌路还是……”谢玹说到这,微妙地停顿了片刻,才缓缓接道:“都交由命运吧。”
人在面临突如其来的抉择之时,最初的反应是茫然。
但这三位并非常人。在谢玹刚开口之际,他们就已就明白,这位自诩自己“还算有点良心”的殿下,做的是一件决绝的,不让人有退路的事。
谢玹在告诉他们,今夜过后,不是挚爱,便是陌路的仇人。
然而情之一字,哪有那么容易割舍?
这份重于千钧的抉择,看起来不过轻飘飘的寥寥数语,实则亦是在谢玹心中狠狠压了一口钟。
迷失在交叉口的人尚且驱不散眼前的雾气,何况这团雾气,早已凝聚在心口,化作梦中千百次辗转时念出的名字。
唯有沉默,只剩沉默。
火堆无人添加新柴,自然会被无情的风吹得东倒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