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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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燕回南,他能怎么办。他太缺钱了?,太缺了?。他没有资格博弈,没有资格掀桌子。
唯一的船被人撞碎了?,他也?没资格讨公道。他只能赶忙从这艘撞碎的破船里,挑挑捡捡,满地翻找,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哪怕一片木板,几颗碎钉,都得捡起来。
他们一无?所有,放弃不起。
何况陈章两人暗示,以他们两家的势力,燕回南或许以卵击石。到时两败俱伤。而这伤对?不同家底的人,力道是千差万别。他不能毁了?孩子的未来。
他们之间的那场交易,燕羽一直不知情,直至退学?前。
多年前,他只知道,父亲回来病房后抱着?他嚎啕痛哭。在伯伯面前,他边哭边扇自己的脸。
再后来,父亲说?,打过了?,骂过了?。又?后来,陈乾商章仪乙给?他道歉了?。章仪乙私下对?他心碎哭诉,表示与他站在同一战线。
燕羽很沉默,他太小了?,看不懂,也?分辨不清。
爸爸妈妈说?,过去的事,不要多想;好好学?习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争气?,出人头地。
小燕羽什么也?没有说?,很沉默地看着?他的父母亲。
所以,一切就像过去了?。章仪乙温柔尽心地教导他,不知情的陈慕章章慕晨每天?都是快乐的小孩子。一切都像恢复了?正常。
只有寥寥几次,小燕羽仍会?莫名?在电话里哭,求着?说?要回家,但明明什么事也?没发?生。既然无?事,为什么会?难过呢?为什么要回家呢?他说?不清楚。
爸爸妈妈就跟他说?,没有别的办法,要好好学?习,要努力。一定要争气?,要出人头地,要快快成长,要努力变强。不然,付出的一切就都白费了?。爸爸妈妈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
再后来,小燕羽就不跟他们哭了?。
他好像又?是那个听话的孩子了?。
但燕回南自己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事,咽下了?什么东西。
他知道自己把儿子给?卖了?。他不是个男人,不是个人。他是个眼里只有钱,为了?钱打弯膝盖,为了?钱将儿子的脸摁进泥里的畜生。
妻子病好了?,家里不欠债了?,名?师费不用交了?。生活轻松了?。他整个人也?变了?,开始喝酒,开始酗酒,开始酒后发?疯,开始泡在酒里不省人事。
也?就在这时,他意外发?现了?儿子身上?自残的伤疤。
他开始酒醒,带儿子看病。病程很漫长,治疗很缓慢。奚市有名?的医院,他都去了?。
可重度的抑郁与双向情感障碍像是另一个黑洞,精神的黑洞,渐渐将夫妻俩所有的希望、乐观、精力全部吸了?进去。
久病,是摧人心智的。
燕回南原本是个耐心的人,他和妻子一道,无?数次地劝了?,哄了?,安慰了?,鼓励了?,他尽力了?,可统统没用。那孩子的病就是不好。
面对?父母的劝哄、鼓励、眼泪,他无?动于衷,他永远沉默,小时候天?使?一样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只有负面情绪的黑洞。他一次次地自残,一次次地自杀。
燕回南一次次崩溃,求他,恳求他。他不断告诉儿子,让他相信,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已经走出泥坑了?,他越来越好了?,他光辉的未来就在眼前了?。他们家里所有的苦难都过去了?,明明未来唾手可得啊。明明一切都变好了?啊。
可这孩子的病就是好不起来。
太折磨了?,只有陪伴过精神疾病的家人才知道,这疾病折磨摧垮的也?有他们这些陪伴者。
燕回南累了?,绝望了?。他恨自己是个废物,是个畜生。他恨自己没骨气?,不是个东西,恨到他渐渐性情大变,变得时软时硬,变得脾气?暴躁,变得心理扭曲。
他也?恨儿子,恨他不够开朗,不够阳光,不够冷血,不够狠烈,恨他明明能努力好起来却一直好不起来。
于是,最亲最爱的一家人,被苦与难磋磨成了?对?立的仇人。
燕羽靠在床头,缓缓讲至此处,嗓音已干哑:“他们有时会?去奚市陪读,每次都很痛苦。尤其我休学?时,家里愁云惨雾。他们想让我开心,但结果总是我让他们很折磨,很煎熬。”
“我爸爸总叫我努力,说?没什么的。他不知道,我已经很努力了?。”
黎里全程未言,她一字一句听着?,身子细细发?抖,牙齿却没发?出一丝声响。
今晚的一切太大了?,像个庞然巨物,压着?她太过年轻的心脏和身体。她不知如?何应对?,但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这都什么……为什么要怪你?!你才是受害者。这又?不是你的错!”
燕羽眼神涣散,问:“那是谁的错呢?”
黎里一怔,立刻道:“是那些人渣的错!他,他们一家都该死!”
燕羽默然良久,轻声说?:“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生病。我也?不想的。”
黎里心如?刀割,可她没有能力回答,太重了?,她一时无?法解构,也?难以承受。
燕羽像是很累了?,人从床头滑了?下去,歪在枕头上?,忽说?:“高考那天?,我爸爸,没找他要钱。”
他沉沉喘了?口气?:“……他那天?激动,喝了?酒。现在家里宽裕,他觉得六年前拿那七十万,太亏,太窝囊,就打电话去泄火。放了?电话,他一直哭,说?,要是现在,多少钱都不要。不会?放过他。”
黎里的心像被狠狠捅了?一刀。
燕羽翻了?个身,平躺下去,呼出一口气?,很难受的样子。
黎里一惊:“你怎么了??”
燕羽抓了?下头发?,扭过头去,哼出一声:“黎里……”
“我在。你哪儿不舒服?”
“我好困。”他皱紧眉,眯着?眼睛,“困了?。”
燕羽喃喃说?着?,闭了?眼,手缓缓松开头发?,垂落枕头上?。
药物作用,他昏睡过去了?。
“燕羽?”她轻声唤他,但他已沉睡,没了?反应。
黎里凑近他,轻抚他脸庞,她看着?他睡颜,无?限悲伤,吻了?下他眼睛。少年在沉睡中,呼吸绵长。
第62章 chapter 62
黎里?做了个梦; 她在下雨的芦汐镇,雨水像晶亮的丝线,青石巷又湿又长。燕羽穿着白衬衫牛仔裤; 站在离她四五米远的前方; 浑身湿透。
她问:“燕羽; 你没带伞吗?”
他没有回答。
她朝他跑去,还没抓到?他,一下醒来了。
她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房间?只亮了盏壁灯,燕羽不在。
手?机显示凌晨四点。
周围很安静,黎里?坐起身,床板吱呀响。卫生间?里?,有什么?东西掉进洗脸池里?,很轻的一下。随即是寂静; 里?头的人像在判断什么?。
黎里?下床,走去那扇门边。
卫生间?里?有极轻微的开龙头声; 水流声却?无,应是水量控制得极小?。
黎里?轻摁了下门把手?; 锁着。金属声虽轻; 但在寂夜里?很清晰。
“燕羽?”
“……嗯?”
“你在干什么??”
“……上厕所。”
“开门。”
几秒后,他打开门; 站在她面前; 神色寻常。
黎里?看一眼他身后,走进卫生间?。洗手?台被冲洗过; 台子上放着民宿提供的简装刮胡刀; 刀身干净。垃圾桶里?有些打湿了的、沾了水的纸巾。
她回头看他,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
他说:“你怎么?醒了?”
“做了个梦。”
“去睡吧。”他又说。
黎里?将他上下扫一眼; 看到?他短T恤的袖口处,定住。镜子里?,他短袖内侧,灰白布料上渗出了血渍,红色缓慢晕染开。
黎里?转身出了洗手?间?,走出房去。
燕羽一愣,快步追到?门口,却?见?她去了茶厅,在架子上找医药箱。
天蒙蒙亮,整个小?镇都在安眠,连狗都没醒。
黎里?抱着医药箱回来,进屋,关门。
她将他那截短袖掀到?肩上,手?臂外翻。见?他手?臂内侧一道三四厘米长的割痕,伤口细而整齐,是洗手?台上那把刮胡刀。
割的位置是毛细血管,血流不疾。伤口像一根透明的针,针管一点点变红,直止针尖泌出一滴硕大的血珠子,流下去。针管失色,再度汇流。
黎里?拿棉签吸掉血珠,但珠子又慢慢凝结,她很耐心,换一根新的棉签,轻吸掉血液。来来回回好几遭了,涂上碘酒,盖上纱布。
燕羽静静看她。
昏暗灯光下,她面容静默,揪着胶条,看不出情绪。
黎里?说:“我今天看新闻,我们上次看的那个电影,票房有一个亿。”
燕羽回神,说:“我们看的那场,电影院里?人就不少。”
黎里?说:“和我们一样,都是被骗去的。白白贡献了票房。”
燕羽说:“嗯,刚高考完,学生很多。”
黎里?拿胶条将纱布贴在他手?臂上,横着两?条束着两?条固定好了,说:“那个……”
她像要说什么?,但忘了,或者,她不懂此刻该说什么?,一下就陷入了沉默。
她眼神一瞬迷茫而空荡,抬眸望住他;他亦看着她。
临近破晓,乡间?很安静,静得像世间?只有他们两?人,再无其?他。但这一刻,小?镇其?实并不空荡,有很多外来人在沉睡,睡得心安理得。
黎里?有些麻木地将他袖子放下,拿纸巾摁擦那几点血渍,忽然醒了神似的,说:“哦,想起来了,我之?前在视频里?看到?一只小?海龟,壳上有很多藤壶,航海的人把藤壶清理掉后,它壳上还留着很多藤壶刻下的伤疤。”
燕羽说:“我没看到?过,什么?藤壶?”
黎里?将沾了血的纸巾揉成团,拿手?机翻出视频给?他看。
燕羽凑过来看了会儿,明白了:“……噢。”
黎里?说:“像你这样子,下辈子要是变成一只海龟,从小?你的壳上就会有天生的伤疤。”
她不知?怎么?突然讲这些,但她就是讲了,
“或者,你下辈子重新变成小?男孩,胖嘟嘟的,有很多天生的肥胖纹,都是你现?在留的印记。”她抬眸,“燕羽,你下辈子想做什么??”
燕羽看着她,说:“灰尘。”
黎里?一怔,说不出话来了。
许久,她嘴角扯出一丝笑?,低下头说:“那我可能认不出你了。”
她说:“要是小?海龟,还勉强认得。”
燕羽垂眸,拉住她的手?,想挽回点什么?,可确实又说不出违心的话:“我实在……没什么?想变成的,也不想有下辈子。”
“那我们都别要下辈子了。”她说,“真有,我也不想做人。没什么?好的。”
“睡觉吧,早上还要演出。”她起身,笑?了下,“总不能因?为在乡下就懈怠。以后出名了,会有人发帖说,你当年耍大牌。”
黎里?爬去床上侧躺下,打了个哈欠。燕羽也上床,关了灯。窗帘不太遮光,室内光线朦胧。他侧躺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看着看着,他朝她挪近,手?臂拥住她的腰腹,下巴搭在她肩上;她也朝后往他怀里?缩,贴住他的身体。
她握住他的手?,他将脸深埋在她发间?,彼此无言,像两?只弓着的虾米。
许久,她说:“燕羽,你不要觉得自己不好。我觉得你很了不起。经历了这些,还能成为现?在这么?好的你,很棒了。如果是我,要么?成了杀人犯,要么?关精神病院了。”
燕羽没答话,只是搂着她。
又过许久,黎里?喃喃说:“下辈子做尘埃挺好,很自由。”
她说着,想着那场景,像看到?了一束光,微尘飞舞。
燕羽说:“我在光里?看见?你了,会跑过去跟你打招呼的。”
黎里?一愣,又轻轻一笑?:“等你哦。”
……
曲艺下乡汇演的舞台搭设于镇小?学操场。
村镇上活动少,日子寂寞,难得有个大型演出。早上八。九点,方圆几个乡镇的村民们都来了。
简易塑胶凳摆成的观众位上座无虚席,主力军是中老年群体、带有孩童与部分中学生。主办方为观众配备了统一的遮阳帽、透扇,和拍手?器。卖水果、凉粉、绿豆汤等零嘴的小?贩穿梭其?间?,十分热闹。
舞台上,民族舞专业的大学生们正随乐起舞。男孩女孩们青绿袅袅的衣衫如山涧潺潺的流水。演员们功底深厚,仙灵般展现?着中国舞的轻柔与灵动。
后方,供演员候场准备的后台则比较简陋。蓝色防雨布搭着简易大棚,隔布粗略分了几个区域。塑胶凳随处摆放,纸箱里?装着饮用水和法式小?面包,供演职人员随意拿取。演出服、乐器盒这边一堆,那边一簇。
同?节目的大学生演员多聚在一处候场,有的老师也在,师生间?谈笑?连连。更年长或资历更深的前辈们则在教室内等候。
按节目顺序,燕羽的演出时间?大概在上午十点半。九点四十左右,他来了后台,在大棚外沿一个边角而空落的地方找了几把塑胶凳。
燕羽刚把琵琶琴盒取下,工作人员叫他去跟主持人简单对下词。他又习惯性要将琴盒再背上,黎里?说:“放这儿吧,我给?你看着。”
燕羽迟疑了一下,才将琴盒平放在地上,两?侧各放了凳子拦着,以防有人撞上或误踩到?。
黎里?见?状未语。等他走了,她却?起身又在琴盒两?头都摆了凳子。她蹲在琴盒前打量,麂皮绒的盒子,有些磨旧了的痕迹。把手?那块靠近拉链处拿黑色笔写了两?个小?字:“燕羽”。
黎里?摸了摸那小?字,起身坐去凳上。
这处靠近小?学操场最外沿,院墙坍塌,只剩墙根,与外头的农田无缝接壤。不到?十点,阳光已灿烂,天空也蓝,田间?绿油油的,小?黄瓜结满枝藤。
舞台上有人在唱昆曲,细柔娇绵。
一只蝴蝶从田里?飞进棚中,黎里?回头寻,看见?了陈慕章。
他戴着鸭舌帽,在十几米开外,找寻着什么?。他一扭头看见?黎里?,脸色骤变,朝她大步而来。
送上门来了。
正好,她憋了一身的火气没处发。
黎里?稳坐塑胶凳上,余光瞥了眼院墙下的废砖,一瞬拿定了主意:先挨他几下打,再正当防卫拿砖头死砸他。
她盯着快步冲来的陈慕章,岿然不动。
可他尚未靠近黎里?,还有三四米,燕羽来了,猛地推了下他肩膀。
陈慕章比燕羽矮两?三公分,虽身形要敦实些,但燕羽下手?力道不小?,后者被搡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撞得一张塑胶椅子刮擦着地上的碎石子,发出沙沙声响。
陈慕章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黎里?双手?抱胸,下巴往棚外一抬,说:“发什么?呆?怎么?不打了,来,赶紧打,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陈慕章被她气疯,再度要冲上来,而燕羽也没废话,再度狠狠将他肩膀一搡,他又被掀开几步远。
远处有几个人朝这边看了眼。
陈慕章有些吃惊地看向燕羽,又看看自己肩膀,像是不敢相信燕羽会连番对他动手?,咬牙道:“是你让她干的?”
燕羽不答,也不解释,根本无所谓他怎么?想。
但黎里?不想燕羽背锅,说:“你第一天认识他?”
不是。所以知?道他性格,不会是他主意。
陈慕章目光扫向黎里?,竟有丝忌恨,冷道:“他都怎么?跟你说我的?”
黎里?耸了下肩,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语气挑衅:“一次都没提过。”
陈慕章知?道她说的真话,表情一下失了控。
黎里?还不肯轻易放过他,蹙眉问:“哦对了,你尊姓大名?好像什么?zhang?蟑螂的蟑?”
“你——”陈慕章手?指黎里?,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