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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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崔让一个人继续练投篮。燕羽则放下篮球,去田径场跑步。
谢菡:“诶,你说他们俩讲什么呢?”
黎里拿着羽毛球起身,拍她后脑勺:“走吧。”
这堂课还剩七八分钟,再不打就下课了。
两人休息够了,精神头十足,一直打到下课铃响。
谢菡最后一个球发过来,黎里用力击打,羽毛球飞得老高,越过谢菡的能力范围,冲向操场围墙悬挂的喇叭上,卡住了。
目测两三米高。
黎里手里转着球拍,想拿拍子把球给砸下来,谢菡问:“要是把喇叭砸坏了怎么办?”
“……”黎里问,“喇叭多少钱?”
谢菡:“不知道。肯定不便宜。”
这时候,很多同学已经把器具交到筐里提前回教室了。
篮球场上打球的几波人也散了,只有崔让跟燕羽落在后头。
燕羽在捡自己的外套,崔让拿着球在一旁拍打,两人好像在对话。
黎里陷入了往上是毒蛇往下是老虎的局面,但她只想了一秒:“崔让!”
崔让朝这边看过来;燕羽拿起外套,走向教学楼。
“来帮个忙!”
崔让先是拍了两下篮球,思考了一下,才过来。
他全程不看黎里。
等走近了,黎里指着墙上说:“羽毛球卡在喇叭上了,能帮忙弄下来吗?”
崔让表情有些冷淡,望一眼固定在高墙上的喇叭,拍了拍球,似乎在计算高度。
黎里以为他要用篮球砸喇叭,不想连累他,说:“你敢砸吗?力度控制不好会把喇叭砸坏,要不算了……”
话音未落,崔让举手一投,篮球重重砸在喇叭旁的墙壁上;墙面猛地一震,将羽毛球震动下来。
篮球飞弹回来,眼看要砸到黎里。
崔让上前一步,挡在她前边把篮球捞回来,球稳稳落进手里,落地拍了两下。
黎里还没来得及说谢谢,崔让转身看她:“对,我怂得很,不敢砸学校的喇叭。”
说完手一抛,篮球哐当一声砸进器具筐。
“……”黎里微微目瞪,崔让已转身而去。
谢菡头皮发麻,傻站在原地:“这谁告诉他的啊?”
“除了他,还有谁?”
黎里冷着脸收捡筐里的物件,半路,颇感无语地哼出一声笑来。
她归还了体育器材,回到教室,正要从后门进,却看见了燕羽的背影。她停了一秒,走去前门。
影子掠过教室一排排的窗,她进了正门,直奔燕羽而去。
燕羽正一手抹着额头上的汗,另一手握着水杯,起身准备去讲台边接水。
两人在过道里碰上,燕羽朝右侧移步避让,黎里往左,挡他面前。燕羽往左移,黎里跟着往右堵他去路。
差点儿没撞上。
燕羽不自在地抿了唇,还以为是碰巧。他低头看空隙,再次往右,而黎里也再次随他朝左移步,封了他的路线。
燕羽这下意识到她有目的而来,看向她。
她眼瞳敛着,声音不大:“背后传话,你嘴这么欠的?”
燕羽没讲话。可能因为他刚把额前的头发掀起来,露出整个额头,一张脸看着竟显得有些凉。
他只看了她一秒,人就往左走,打算绕过她而去。
“呵。”黎里轻嘲似的哼出一声,头轻轻一歪,步子往右一挪,又阻了他的行进。
她直视着他,表情已不善:“说话。”
几缕碎发落下来,搭在燕羽额头上。
他与她对视了足足五秒,竟仍是一句话没讲,眼皮一垂,遮去了一切情绪。
黎里却愣了下神,察觉到什么。燕羽后退一步,坐回自己位置上,侧脸异常静默。
有几个同学朝这边看了一眼。
黎里坐回座位,一口气在胸腔里回转,人不太安宁。余光却见燕羽开始收拾东西。上课铃响,燕羽起身,拎着单肩斜挎书包出了教室。
班上同学奇怪地看过去,他虽然经常旷课,但还没有像这样一节课半途离场的。
黎里看着他消失在门口,垂下了眼。
第二天,黎里旷课了。
第10章 chapter 10
那天其实很寻常,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黎里仍是一大清早就被楼下弟弟的叫闹声吵醒,心情阴沉。她躺在床上,忽然就决定,她不要去学校。
她时常会在醒来的那一刻冒出这样的想法,又每次都会在挣扎之后,压抑住本能。
但那天,她放任自流了。
她望着灰白的天花板,静默地躺着。家里人竟一个不知她还在楼上,没去学校。
待木窗外天光渐白,继父送那小屁孩去上学了。屋子安静下来,只剩母亲沉默地在家中来回,洗碗,洗衣,拖地,淘米,做年糕,蒸糍粑。
印花玻璃的窗外,树影摇动,虚掩的窗缝里飘来一丝丝清新的蒸糍粑香。
黎里在那香气中又躺了会儿,起床洗漱,背上书包下楼。
何莲青听到动静,见她还在家中,愣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给她塞了碗煎糍粑,还撒了白糖。
黎里边走边吃,出了秋槐坊,早餐也吃完了,一次性塑料碗扔进垃圾桶。
翻上大堤,又见长江。
黎里没打算去学校,她坐在防波堤的坡顶,眺望萧瑟衰落的江滩。
时至秋季,江水落了一些,露出荒草丛生的滩涂。防波堤被阳光照得灰白。斜堤上的石砖缝里,青草在萧瑟的风中挣扎。
坐了不知多久,谢菡发来微信,说来找她玩,一起去江边放风筝。
黎里:「你不上课?」
谢菡:「我跟老师请假说我痛经痛得不行了。」
黎里:「……」
没一会儿,谢菡就来了。
黎里看见她背后的风筝,纳闷:“你怎么搞了个章鱼?”
谢菡:???
她大叫:“睁大你眼睛看清楚!这是蝴蝶!拖着尾巴!”
黎里:“你梦里的蝴蝶长尾巴。”
谢菡:“装饰!装饰啊!你有没有想象力?”
两人走下防波堤,到江边滩涂,找了处草短开阔的地带。
谢菡在一旁捣鼓风筝,黎里依然没什么心情,她看着不远处浅浅一滩清净如练的江水,任风吹着,心上一阵凉意。
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一切都没意思透了。
江水年复一年地流淌,涨了退,退了涨;岸边的房屋变老变黄,拆了又建,拔地而起;人流忙忙碌碌,来来往往,有什么意思呢。
她突然说:“我不想读书了。”
谢菡刚把风筝抛上空,正拉风筝线,头也不回:“切,你哪天读了?”
“我是说,学校也不去了。反正明天起就停课了。集训也不参加了。”
谢菡回头:“什么?!”
江风一涌,风筝砸在她头上,她捂着脑袋:“不去学校你去哪儿?”
黎里:“再读也是浪费时间。我这文化成绩,上不了好学校的。”
谢菡:“可你架子鼓打得不错啊。你不是很喜欢吗?”
“喜欢?呵,喜欢又有什么用啊?集训要钱。统考之后,校考培训也要钱。等上了大学,更要钱。尤其我文化课还差,只能去很差的学校,学费会更贵。”黎里倒在防波堤上望天。
天空是一大片淡淡的蓝,又高又远,有看不见的清风吹过。
“我妈也挣不了多少,干嘛花她养老钱?干脆现在打住,止损。”她有些烦道,“而且那个家我待不下去了,不如找个乐队,挣钱养自己。你说我耽误这一年浪费这些钱干嘛?”
“起码拿个毕业证啊。”
黎里没吭声。
“是不是觉得专业课不上不下,文化课跟不上,集训费用又贵,浪费不起。所以担心未来了?”
黎里不语。
或许是,或许是别的。
谢菡盘腿坐在她旁边,陪她静处了一会儿,摸摸她蓬松漂亮的长发:“阿黎,你长得这么好看,不用担心未来。等你去了大学,哪怕是不好的大学,你打打架子鼓,当个主播,当个网红,也能养活自己。”
“算了吧,我可受不了网友的气。谁骂我一句,我骂他一百句。不被喷死才怪。”
“那我当你经纪人嘛,你的社交媒体我来管。怎么样?”
“……”黎里说,“你又开始做梦了。”
“哎呀,怎么不可以?万一哪天实现了呢?”
黎里没搭理这茬:“明年毕业了,就去奚市,酒吧乐队找份工作,挺好。”
两人各说各的,各自规划一番,渐渐安静下去。
黎里望天空:“你去放风筝吧。我想看你放风筝。”
谢菡立马起了身。
黎里躺在地上。
江风吹动发丝,撩在脸颊上,痒痒的。天空更蓝了些,是燕羽学生证件照背景里的那种天蓝。
过了会儿,浮云散去,天光大亮,光线刺得她眼睛酸痛,差点泌出泪来。不知这无端的烦闷与伤感是怎么回事,明明什么事也没有,就是提不起精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闻见了枯草的气味,脑中杂念放开,闭眼听风吹草地窸窣。
等疲惫散去,重新睁眼。那只蝴蝶风筝已经飞起来了,振着翅,拖着长长的尾巴,像在天空的海洋里遨游。很自在的样子。
黎里心情舒朗了些。只是意识深处某个说不明的地方,还剩那么一丝烦绪,像一根细细的风筝线,隐隐袅袅缠绕心头,挥不去,扯不断。
中午,谢菡收了风筝,两人骑上共享单车去城里吃串串。
江州的共享单车都是定点放置,黎里骑到离串串店最近的一处安置点,刚把单车停好,谢菡摇摇她手臂,抬下巴指给她看。
街对面是江州市第一人民医院,门口车水马龙,人群熙攘。医院进出的大都是行色匆匆的中年人,所以燕羽的身影格外显眼。
他高高瘦瘦的,身形是少年才会有的单薄青涩,虽戴着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黎里还是一眼认出了他。
燕羽塞着耳机,半张侧脸和脖子被阳光照得虚白。他低头避让着人群,走出医院大门,穿过阳光点点的林荫,停在一株枫树下。
他头低得很低,剧烈咳嗽了两下,露出的下半截脸,格外冷漠。
很快,他母亲从医院出来了。
女人不及儿子个头高,想去挽他的手。燕羽别过头躲开,只身往前走。她忙跟上儿子,但燕羽再次避开她的手臂,似乎不愿与她有接触。
“他生病了吗?”谢菡说,“哦对了,他今天也没上课,早上就没去。”
黎里没说话,很轻地拧了下眉心。
……
几十根串串和两罐雪碧下肚,黎里回血了,沉闷心绪扫了大半。
她下午仍不打算去学校。最近天气潮湿,何莲青腰疼犯了;加上临近假期,店里忙碌,她想回去帮忙。
两人分别时,谢菡没来由地说:“黎里,我觉得燕羽不是嘴碎话多的人。”
黎里扫着共享单车,看她一眼。
谢菡说:“应该不是他传的话。”
“我知道。”
当时在过道里直视他的眼睛时,黎里就知道自己弄错了。
她没跟谢菡多说什么,打了招呼,骑上单车走了。
回到家,何莲青见她下午也不去上课,还是没问,只沉默地在水池边淘糯米。黎里走进小作坊,看了眼桌上的外卖清单。
尚未入冬,糍粑的订货不多,多是年糕、桂花糕之类。累计在一起,有个三四十斤。
黎里去院子里把摩托车从挡雨棚下推出来,又回到作坊。何莲青刚掀开蒸笼,满屋子的水蒸气。她说:“去楼上玩吧,我去送。”
黎里没接话,卷起袖子,拿着订单看一眼,扯下塑料袋,到晾柜前将一摞摞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年糕、桂花糕、糍粑按订单分装六个塑料袋,一次性提出去,放在摩托车车篓、踏板跟后箱里。
这一会儿的功夫,几片发黄的梨树叶子被秋风吹落到摩托坐板上,她一手掸掉落叶,跨坐上去,将订单按近远顺序夹在车篓边缘的小夹子上,一踢撑腿,出了院子。
第11章 chapter 11
燕羽刚走出院子,阖上铁门。他妈妈于佩敏快步出了小楼,一边锁门,一边唤:“燕羽。”
燕羽停在门口。
于佩敏小跑出来,见小道旁一排种葱的盆子里突出了一小盆,不太齐整,拿脚踢了回去。
她说:“我要回店里去了,一起走走。”
母子俩走在巷子里,于佩敏的高跟鞋在水泥地上踩出砰砰哒哒的声响。
不少人家门口拿脸盆、泡沫盒子、废弃的厨房水池、破花盆装满泥土,种着各类易养活又不占地的蔬菜。
于佩敏说:“你看,张婆家的韭菜长得真好。”
燕羽看了一眼,没接话。
于佩敏又说:“打算去哪儿走走?”
燕羽:“随便。”
“去不去店里坐坐?兰阿姨说好些年没看到你了,你回来了这么久也没见着。”
燕羽摇了下头。
他无意望向一条巷子,小路两旁枫树茂盛,通往江堤。
他指了指,说:“我走了。”
但于佩敏跟着他转了弯,她的店并不往这个方向。
燕羽看了她一眼。
于佩敏微笑:“妈妈跟你再走会儿,聊聊天。”
燕羽说:“聊什么?”
“那个比赛,你真不去了?规模挺大的,含金量也高。”
“不去。”
“是不想去奚市?”
燕羽没说话,脚下踩着碎裂的水泥路,走了十来米了,说:“我讨厌那个地方,你们不知道吗?”
于佩敏半晌无言,过会儿,微笑说:“不去就不去。不过,艺校要停课了。你爸爸说,乐艺特别好,很多老师比江州艺校的都厉害。你爸爸想给你报名他们的集训班。”
“不想去。”燕羽说,“他们教不了我。”
话这么说,少年侧脸却安静,语气也温和。
于佩敏笑:“我知道,我儿子最厉害了。”
燕羽没接这话。
“但乐艺的场地和设施设备都很好啊。你总不能天天在家里、或跑去废船厂你外婆那个旧房子里训练吧?”
燕羽反问:“为什么不能?”
于佩敏顿了一下:“现在宫教授帮忙,偶尔带你上网课。但教授看见你练琴环境这么不专业,是不是不太好?”
“你想多了。”
“可你爸爸说——”
“你什么都听他说。”燕羽神情很淡,望了眼秋风吹过的树梢。
于佩敏闭了嘴,跟着望向天空,见不知谁家晾衣绳上晒着一排裤子,忙拉了燕羽手臂一下:“别往人裤子底下走过去,会倒霉的。”
燕羽很轻地挣开她的手,说:“走不走都那样。”
于佩敏一时没说话了,神色些微落寞。她是个漂亮的女人,相貌温柔而没有攻击性。往往只要眼帘一垂,面容就瞧着有些哀伤。
燕羽说:“你走吧,不用陪我。”
“也好。”于佩敏在大衣兜里掏了掏,拿出一小包肉干,“兰阿姨给我的,说很好吃。”
“不想吃。”
“拿着。中午就没吃多少东西。”她不由分说塞到燕羽手里,随后小快步走开。
待女人的高跟鞋声彻底消失在巷子里,四周就只剩下随着风来风去而阵起阵停的树叶窸窣声了。
回到江州这些天,燕羽始终觉得陌生。
他少小离家,小学三年级就转去奚音附小,寄宿二伯家。考上奚音附后,开始住校,生活环境单一而安静。
奚市是异乡,江州却也不似故乡。
幼时的记忆里,秋杨坊不曾这么喧嚣吵闹。
从早到晚的水流声、大人打架声、邻居辱骂声、搪瓷金属碗瓢撞击声、小孩喊叫哭闹声、汽笛摩托车轮声……不绝于耳。
他唯一喜欢的,也只有这风起时的树叶摩擦声和落雨时的雨水敲打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