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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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这道疤痕被头发遮住,如果不是上手去摸,旁人压根就发现不了。
这个地方……怎么会受过这么严重的伤?
也许是感受到了慕秋的动作,陷入昏迷的卫如流慢慢启唇,反复说着些什么。
她凑近了努力去听,才听清他发出的那几个字节。
“外……外祖父……”
卫如流又梦到张家灭门时的发生事情。
富贵滔天的张家宅子,一夕败了门庭。
阴暗潮湿的地牢,挤满了张家的老弱妇孺。
张家族长张苍儒贵为兵部尚书,依旧改写不了家族和自己的气数。
短短数日间,他已是满头白发,病得奄奄一息。
纵使如此,张苍儒依旧坐得笔直如劲松。
他那双染上泥垢的手抚摸着面前的少年,带着温柔而厚重的力度。
“我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听到少年的问题,张苍儒笑着说,“没有。”
“爹!”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哭喊道,“怎么会没有!”
中年男人无视了张苍儒的呵斥,在少年面前跪下。
“救救那对双胞胎孩子吧。他们才刚刚出生,连满月酒都没来得及摆。至少……至少给张家留下一丝血脉。”
听到了这里的动静,关在其它牢房的张家人齐刷刷向少年跪下。
他们中有很多人连那对双胞胎都没见过,可在家族倾覆之祸面前,依旧希望能保住家族一丝血脉。
……
明黄的御书房里,天子气得将手里的茶盏狠狠砸了过去。
少年跪伏在大殿之下,没有避让。
茶盏碎开时,在他的鬓角划开狠狠一道伤口。
“张家余孽,死不足惜!”
鲜血从少年鬓角滑落,染红了耳畔,最后在光滑鉴人的地板晕成一团。
“既然要跪,就一直跪吧。”
御书房外的日月更换了整整三次,少年笔直跪在那里,直到听闻张家满门被拉去菜市口问斩,他才跌跌撞撞朝宫外奔去。
雷电交加,暴雨将至。
素来热闹的菜市口一片安静,那里黑压压跪满了人,宛若乌云压城。
张苍儒跪在最前。
狂风乱作,囚衣轻薄。
他吃力抬起戴上枷锁的手,抚摸着少年鬓角的伤口:
“从满门富贵到满门身死,只需要短短数日;可这人人求的富贵路,张家数辈人走了上百年。到头来,终是一场空。”
“我们这些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可你的未来却沉重得看不见了……”
行刑的时辰到了。
张苍儒放下手,仰头望着虚空:“要下雨了,回去吧。”
少年一步三回头,才行两步,张苍儒敛衽跪伏,双手平举,额头贴在泥泞的地上:“这是臣最后一次向殿下行礼。这一礼,是臣祈愿殿下,余岁长安!”
雨水混杂着血水,一点点浸湿了少年的鞋底和膝盖。
他生而血统高贵,又得帝王爱重,此生几乎未跪过人。
除御书房那次外,这是第二次。
他就跪在那里,直到天明第一道曙光来临,照在他的眼睛上。
阳光刺目,卫如流睫毛颤抖着,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内的陈设都很熟悉。
慕秋坐在床头喂他喝水,落在他眼里的半张侧脸娴静而温和。
过往与今夕交织在一起,卫如流过了好一会儿,意识才回笼。
看了看厚厚压在身上的两床被子,卫如流热得浑身冒汗,试图将被子掀开。
“你醒了!”
慕秋担心他会扯到伤口,连忙帮他把被子掀开一层,又小心扶着他坐了起来。
刚想出门去喊大夫,慕秋就被卫如流攥住了袖子。
他唇色苍白,有气无力道:“先别走。”
“怎么了?”
“疼。”卫如流垂着眸,“很疼。”
从行刑的菜市口离开后,他大病一场,在鬼门关里徘徊数日才终于重新活过来。
从那之后,他几乎没有再生过病。
因为生病这件事,会反复提醒他,那些会在他生病时悉心照顾他的人,都不在了。
就连生病的底气,他都失去了。
第五十五章 “因为你信守了承诺。”……
“哪儿疼?”
慕秋还以为他的伤口出问题了。
等了一会儿;慕秋依旧没等到卫如流的回答。
他正出着神,似乎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回忆之中。
如果不是他眼神清明,慕秋都要怀疑他病迷糊了:“怎么不说话?”
“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在某个角落里;你会不会去为我收尸。”
慕秋确定了:“看来病确实还没好。”
“我曾在菜市口目睹过一场行刑;淋了很久的雨;染了风寒,病得几乎要死过去。”
“……然后呢?”
“没有人来救我;我就一个人躺在床上等死。等着等着;我突然很害怕,害怕死在这个连阳光都照不到的地方;没有人会给我收尸,没有人会为我的死落泪……”
说着,卫如流抬眸;凝视着慕秋。
他记起了她举刀杀人的场景,在黑暗里强装镇定为他包扎的画面;以及耐心喂他喝水的举动。
他还记起了从她眼底滑落的那滴泪。
晶莹温热。
……是为他落的。
生病这件事于他;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说这些话时;卫如流的表情克制到堪称平静的地步,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但慕秋清楚,那就是他的过去。
血淋淋,触目惊心的过去。
“我不会为你收尸的。”慕秋抽开被他拽着的袖子;“所以,你最好别随便死在某个角落里。”
似乎是想到什么;慕秋双眸圆瞪,补充道:“也千万别死在我面前。”
卫如流认真道:“好。”
顿了顿,卫如流声音放轻许多:“做噩梦了吗?”
不少人第一次杀人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变得比平时要惊惧许多。
“没有。”
慕秋摇头,她杀人是为了救人,是为了自保,事出有因。
刚开始确实很害怕,但马上就被他安抚了,后面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她哪儿还有时间和心思去恐惧。
“我做的梦……倒是不算坏。”
卫如流问:“什么梦?”
慕秋:“无可奉告。”
总不能说,她在梦里也在保护他吧。
卫如流也没再追问。
只要不因此事困扰了自己就好。
卫如流大病未愈,说了一会儿话,精神劲便不足了,虚弱靠着床头,舔了舔干燥起皮的唇角。
慕秋给他倒了杯水:“我去找大夫,再让厨房把熬好的小米粥送来给你。”
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
“慕秋。”卫如流叫住她。
“嗯?”慕秋回眸。
“你信我吗?”他很认真。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
信,或者不信。
但要开口作答,却没有这么容易。
慕秋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问,但知道他不会随随便便问她,于是也不免慎重起来。
卫如流也没催促,他抱着温热的茶杯,耐心等着她的回答。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吗?”
“重要。”
“你想做什么?”
“暂时也无可奉告。”
沉吟许久,慕秋给自己加了个前提:“扬州一行,我信你。”
“那记住你说过的话。”
片刻,大夫赶来。
这个大夫就是那个评价卫如流命硬的,他从头到尾帮卫如流检查了一遍,啧道:果然,他的评价没有错。
这么严重的伤,要是其他人,不躺个十天半个月别想动弹。
但眼前这位大人已经在问他现在能否试着下床走动了。
大夫收回把脉的手,抚着长须道:“大人若是受得住,我便加重些药性。风寒和伤势都能好得更快,只是副作用会比较大。”
卫如流的回应很干脆,连副作用是什么都没问:“用药吧。”
他们现在越来越接近真相,幕后的人已经坐不住了,手段越来越疯狂,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对他们出手。
他必须尽快恢复好伤势。
等大夫给他开好药方,提着药箱要离开时,卫如流请他再往沈默和沈潇潇那儿走一趟。
大夫笑道:“大人倒是和慕姑娘想到一块儿去了。放心,老朽这就过去。”
***
简言之正在忙着善后。
昨晚刺杀闹出的动静极大,扬州人心惶惶。
听说卫如流醒了,简言之把公务交给下属,赶回郁府探望卫如流。
一进屋里,就看到卫如流在喝着温热养胃的小米粥。
简言之还没吃午饭,忙活时没觉得饿,现在一闲下来,顿时感觉饿得前胸贴后背。
简言之摸摸肚子,也去舀了一碗,边吃边和卫如流说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这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事情全赶一块儿了。”端起碗喝完里面最后一点米,简言之放下空碗。
卫如流吃得很慢,闻言扫了他一眼:“你有查出什么吗?”
简言之摊手:“没有。”
“我倒是有个怀疑人选。”
“谁啊?”简言之洗耳恭听。
“郁大老爷。”
简言之瞪大双眼,惊道:“你说谁!?”说完,他小心翼翼环视四周,生怕隔墙有耳,“不可能吧。我们现在就住在郁府,而且这些天里郁女侠一直在费心费力帮我们查案。”
卫如流平静道:“正因为如此,我一直没怀疑过郁家。但现在,无论是二管家还是周大夫,都是郁家值得信任的人。”
“他们可以是被收买的啊!”简言之辩解。
这两天出的事,确实都能和郁家扯上关系……
但是吧,郁女侠可是真心实意帮他们的,不管卫如流是怀疑对了还是怀疑错了,郁女侠肯定都要伤心难过的。
嗯?
等等。
郁墨难过他怎么这么紧张?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卫如流扫了简言之一眼,语带诧异。
简言之挠头:“总之,我觉得只靠这两件事,还不足以说明郁大老爷有罪!”
“我这里还有别的线索可以给他定罪。”
简言之紧张起来,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卫如流:“什么线索?”
***
院子海棠遍开。
慕秋坐在秋千上,思索着卫如流问她的问题。
“坐那儿发什么呆呢?”郁墨从灌木丛后面冒出来,一只手叉着腰。
慕秋将碗里的樱桃分给她:“想些事情。”
郁墨爱吃这玩意,抓了一把,勾着秋千绳子坐到旁边另一张秋千上,姿态散漫:“和卫如流有关?”
“你怎么猜到的。”
“哈!”郁墨坐直,来了精神,“这还用猜?我早就觉得不对劲了。”
慕秋好笑:“有什么不对劲?”
郁墨才不管她是在真装傻还是在假装傻,掰着五指,正打算和慕秋好好盘点,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极嘈杂的动静,隐约间还有推搡和婢女的尖叫声。
发生了何事?
慕秋和郁墨对视一眼,连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迎面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恰好是简言之。
而他身边,还跟着郁大老爷。
只是此时郁大老爷的状态不太好,头发凌乱,素来精神的头低垂着,看上去格外失魂落魄。两个衙役跟在他身后,明显是在押送他。
“爹?”郁墨惊呼,迅速跑了过去。
她把慕秋甩在身后,直冲到郁大老爷面前:“爹你怎么了?”
郁大老爷抬头,看了郁墨一眼,唇角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后都化为一叹。
从郁大老爷这里看不出什么问题,郁墨只好去问简言之:“简言之,这是什么情况,你们为什么要押着我爹?”
简言之皮笑肉不笑:“据我们掌握的线索来看,郁大老爷很可能与昨晚的当铺刺杀案,还有一个月前的驿站起火案有关,我这是例行审问。”
方才郁墨还能压着脾气,现在怒火几乎烧到了她漂亮的眼眸里。
她狠狠瞪着简言之:“瞎说也要有实质性证据,我爹怎么可能会和这两个案子有关?”
郁墨又去喊郁大老爷:“爹,爹你说话啊!”
然而,郁大老爷没有再看她一眼。
郁墨整个人要疯了。
她不敢想,要是她爹真的和这两个案子有关系,那她要怎么面对慕秋,怎么面对她爹。
而且这可是会株连九族的大罪啊!
她爹这人是不靠谱,而且在女色上有些掂量不清楚,但……
但怎么可能会这么糊涂!
郁墨的眼眶顿时湿润起来。
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了,不远处围了很多下人,都在朝这边探头探脑。
慕秋紧赶慢赶,这才赶到了郁墨身边。
慕秋连忙扶着她的肩膀,柔声安抚道:“郁墨,你先别激动。刚才简言之说了,只是做例行审问,事情还没有定论。”
简言之心里叹了口气,按照卫如流的吩咐,一板一眼道:“我这是在执行卫大人的命令,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或者不明白的地方,就去和卫大人说吧。”
说完,简言之挥了挥手,带着郁大老爷绕过了郁墨和慕秋。
郁墨没有阻拦,也没有和慕秋说任何话,朝着卫如流住的院子冲了过去。
经过刺杀一事,卫如流的院子守卫格外森严,郁墨尚未靠近,已被悄然现身的刑狱司暗卫拦住。
郁墨高声道:“我要见卫如流!”
“大人在休息,速速离去。”
郁墨握着手中的剑,与暗卫对峙,既不上前,也没有退去。
过了十几息,从院子里又出来一个暗卫:“大人请你进去。”
没了阻拦,郁墨快步走进屋里,看着坐在床头翻看公文的卫如流,冷声问道:“为什么抓我爹?”
卫如流翻过一页:“简言之没和你说?”
“说了,我不信。”
“我不需要你信。出去。”
郁墨气得咬牙,偏偏又不能对卫如流拔剑。
“我会找到证据,证明我爹无罪。”郁墨转身离开,实在是气不过,又扭过头骂了一句,“亏我还对你和简言之掏心掏肺,结果居然是我引狼入室!”
她快步走了出去。
绕到屏风处,险些和气喘吁吁赶来的慕秋撞了个满怀。
郁墨吓了一跳,下意识关心道:“怎么跑这么快?”
很快,想到她爹身上背的那两个罪名,郁墨闷闷不乐地抿了抿唇:“慕秋,我……”
慕秋急忙打断她的话,边大口喘着气边道:“我,我觉得郁伯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她一路跑来,胸腔险些要烧起来。
方才她早就想说这句话了,但郁墨跑得实在是太快。
郁墨心情轻松了不少,余光瞥见屋里的卫如流,又冷笑道:“但是别人可不会像你我一样想,我要去找到证据,洗清我爹的嫌疑。”
“我陪你去找。”
“不,我要自己找。”郁墨这回拒绝了,十分坚定,“你也别跟着我,我想去看我爹。”
郁墨又跑掉了。
慕秋正打算再追过去,一直没说话的卫如流开口道:“简言之在那边,不会出什么事,你先喝口水。”
纠结几息,慕秋进了里屋。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
喝了几口,心跳平复不少,慕秋说:“你活该被骂。”
卫如流扬眉。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注视慕秋。
刚才郁墨进来时,他连眼风都没扫过郁墨一次。
“那你要跟着一起骂吗?”
“我以前骂你还少吗?”
“这次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卫如流没说。
慕秋连忙又低头喝水。
她知道哪里不一样。
她这回答应过要信他。
所谓信任,便应不问缘由,不分亲疏,不论是否。
喝完水,慕秋咳了一声,说:“我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