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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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音楼就在不远处,是座茶楼;一走进里面,茶香清幽缭绕。
江淮离坐在二楼靠窗处;穿着常服;含笑凝望款步走到他面前的慕秋。
“坐吧。”
江淮离请慕秋坐下;为她斟了杯茶水。
慕秋谢过他的好意。
静坐片刻,除了最开始那句“坐吧”外,江淮离没有再开口和她说过话,反而津津有味听着茶楼堂中的说书人说书。
慕秋琢磨着江淮离的目的;没有凝神去听。直到说书人手中醒目一拍,高声夸起“青衣姑娘”;慕秋才意识到这话本的主人公居然还是她。
“怎么不喝茶,是不喜欢吗?”
江淮离似乎听够了故事,转眸看着慕秋。
“不是。”
慕秋回神;微微掀开帷帽,端起茶杯沾了沾唇。
江淮离饶有兴致道:“你在想我为什么找你来这里喝茶?”
慕秋说:“大人应该是看到了我的马车。”
“我身上没穿官袍,不必叫我大人。”纠正了称呼,江淮离才道,“不,我是专门在此处等你。”
慕秋诧异抬眸:“江……江公子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寻我?”
江淮离弯了弯唇,说:“没有。”
慕秋看着江淮离。
说起来,慕秋和江淮离认识了有三年时间。
可她从来摸不透江淮离这个人。
以前郁墨打趣过她,说江淮离完全符合她对未来夫婿的描述,可慕秋清楚,并不是这样的。江淮离温和的外表下,与任何人都隔了一层,世间万物都难以入他的眼、入他的心。
慕秋问道:“那江公子邀我来茶楼,是为了……”
“跟你单独聊会儿天。”
慕秋淡定:“江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江淮离又笑了笑,眉目俊朗:“你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京,而我一个任期至少要三年时间。短时间内我都不会回京,所以想在你走前再见见你。仅此而已,不用担心我别有目的。”
慕秋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喝茶。
陪着江淮离喝完一盏茶,她起身行礼:“天色不早,我还要去一趟义庄,江公子,告辞。”
江淮离没有挽留。
他坐在原地。
直到慕秋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了,江淮离缓缓举起右手,解下拇指戴着的玉扳指,露出平时被挡住的狰狞伤疤。
盯着这道伤疤看了许久,江淮离自嘲一笑。
***
离开茶楼,慕秋直接去了专门停放尸体的义庄。
他们明天一早就要回京,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完毕搬到了船上,现在是时候扶棺登船。
义庄素来冷清,平日里少有人来。
今日一反常态,来了很多人,却并不嘈杂。
仿佛是怕声音太重会惊扰到在义庄里安眠的英灵。
慕秋走下马车,进了义庄,很快就见到了坐在台阶上的卫如流、简言之、郁墨三人。
“怎么来这么晚?”郁墨关心道。
“路上耽搁了。”慕秋道,“我大伯父……”
卫如流回道:“他一个人在里面为你堂兄梳洗。”
慕秋抬头,看着紧闭的大门。里面没有传出任何声响,静谧得甚至有几分死寂。
慕秋没有进去打扰父子相聚,挽了挽裙摆,坐在了卫如流身边,安静等着慕大老爷出来。
其实慕大老爷并没有众人以为的那样悲伤。
这段时间太多事情接踵而来,他早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再说了,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人间至哀至痛,云来自小就是个孝顺的孩子,做出赴死决定对得起自己,却定然会觉得亏欠了父母。
若他这个做父亲的在云来面前表现得太过悲伤,云来泉下有知,势必难以安心。
慕大老爷有条不紊地完成了梳洗。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信。
这是他装在机关匣子里,写给慕云来的家书。
慕大老爷拆开了信封。
如为年幼的慕云来启蒙时那般,慕大老爷轻声念着信上的内容。
很快,第一页信纸都念完了。
翻过第一页,第二页映入眼帘的就是“娶妻生子”这四个字。
慕大老爷缓缓合上了眼睛。
“第二页的内容都不重要,你不听也没什么。”许久,慕大老爷微微一笑,抽走第二页信纸,只将第一页信纸重新装进信封里。
他俯下身子,把这封信放入慕云来手里。
“砰”地一声——
慕大老爷亲手合上了棺木。
跨过火盆时,慕大老爷把第二页信纸丢进火里,任由火舌舔舐而上,将它烧成灰烬。
义庄的门年久失修,推拉时都会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慕大老爷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四道整整齐齐坐在台阶上的身影。
慕秋四人听到动静,纷纷回头,不着痕迹打量着慕大老爷的神情。
但慕大老爷的神情还算平静从容,他们瞧不出任何端倪。
面面相觑之时,慕大老爷微微一笑:“夜间地上凉,快起来吧。”
卫如流率先起身:“慕大人忙完了?”
慕大老爷道:“忙完了,你们等很久了吧。”
简言之摆手:“不久不久。”
慕大老爷又是一笑,回身看着孤零零躺在大堂中央的棺木:“命人来抬棺木吧。我是时候带云来回家了。”
家里人都很想他。
离家这么久,他也一定想家了。
***
此行北上的船共有四艘。
其中一艘是慕秋他们住着,一艘专门用来停放棺木,剩下两艘主要是装郁大老爷和郁墨的行李。郁家财大气粗,船还是自家的,想带多少行李自然都无所谓。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简言之在船上没事做,更是一天到晚凑到郁墨面前。
哪怕暂时被赶走,过不了多久又会自己靠过来,然后两个人又聊得热热闹闹的。
只能说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慕秋经常陪着慕大老爷,只在每天清晨时出来甲板透气。
然后某一天,清晨时出来甲板透气的人里,还多了一个卫如流。
卫如流在船上不用穿官袍,每日都是着常服,腰间坠着慕秋送他的玉佩。
衣服款式虽然都有变化,但色系几乎都是玄色。
慕秋看了几日,突然开口道:“我记得你在西山寺时穿过竹青色长衫,那种颜色其实也很衬你。”
卫如流正在练刀。
手中动作未停,视线也未曾落到慕秋身上,仿佛是没有听到她这句话。
两天后的清晨,慕秋拎着两份早饭来到甲板,卫如流还没到。
她坐在地上,低头翻看手里的话本打发时间,正看到高兴处,面前忽然笼罩下一道阴影,竹青衣摆在她的视线里轻轻晃动。
慕秋实在没有忍住,唇角笑容灿烂,又怕卫如流恼羞成怒转身离开,忙举起话本挡在自己前面。
卫如流:“……”
他俯下身子,抽走她手中的话本,咬牙道:“笑什么?”
“笑话本啊,这也太有意思了。”
慕秋压下翘起的唇角,可眼里依旧含着未褪去的笑意。
她连忙转移话题:“再不吃早饭就要凉了。”
卫如流:“……”
简单吃了点东西,卫如流走到空旷处练刀。
平时吃完早饭,再坐会儿慕秋就回去了,但今天,她一直坐在原地,安静欣赏卫如流练刀。
他本就是用刀的高手,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今日换了身竹青长衫,更添赏心悦目。
她那天那句话没有忽悠卫如流。
他腰肢劲瘦,本来就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玄色符合他的气质却略显沉闷,而竹青这样略深略暗的绿色恰到好处。
既不失沉稳,又能稍稍化去伤人的锐利。
慕大老爷在船舱里等了许久,都没见慕秋来找他学《春秋》,又想着自己许久没有出去外面透过风了,披着外衣走出甲板,恰好看见了这样一幕画面。
他微微一愣,思忖片刻,慕大老爷又退了回去,没有露面打扰两人。
时间一晃,京城近在眼前。
春雨连绵不绝,淅淅沥沥洒在甲板上,慕秋已有几日没出过船舱,如今听说还有半个多时辰就要靠岸,她撑着伞走出甲板上,仰起头注视着这座沧桑古城。
在细雨中静立片刻,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慕秋回头。
卫如流没有撑伞,站在雨中,唇畔紧抿,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似乎是注意到她的视线,他偏过头,与她对视。
除了他并未佩戴面具,此情此景和几个月前她刚到京城时完全一致。
慕秋心中一动,上前一步,手中的伞往前递出:“前路坎坷,风雨不歇,你怎么又忘了备着把伞遮挡风雨?”
似曾相识的画面,似曾相识的话,勾起卫如流的回忆。
他从慕秋手里接过伞。
这把并不大的伞,同时为两人遮去头上雨水。
“因为你带了伞。”
“我之前赠你的那把竹伞呢?”
“在我府里。”顿了顿,卫如流又道,“我如今住在安居巷卫府,不再是居无定所。”
也无需再像那日一般,于雨中孑然独行,孤身闯入偌大京城。
慕秋微微一笑,眼里蕴着流光:“我还以为你下船后就把那把竹伞丢掉了。”
卫如流当然没有丢。
事实上,他一直很珍视那把伞。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礼物。”
第六十五章 一更+二更
“那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到礼物。”
说这句话时;卫如流语气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仅仅是在陈述事实。慕秋站在他身边,能感受到他是真的很平静;而非强作伪装;她的心底却忍不住浮起酸涩。
卫如流不在意有没有收到礼物这种小事;可是;不在意不代表没有过隐秘的期待。所以在她送他一把伞后,他会小心存放好那把伞;在她送他玉佩后;只要是穿常服,他都会在腰间坠那块玉佩。
收到礼物;他是高兴的。
两人没有再说话,只是并肩站着,安静听着雨打伞面的声音。慕秋闲着无聊;将手伸出伞外,接住从天而降的雨滴;卫如流挪了挪步子;帮她挡住迎面吹来的风;发梢被风吹得轻轻扬起。
走出甲板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慕秋和卫如流站在角落里,郁墨撑着伞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慕秋:“慕秋,原来你在这;叫我好找。”
慕秋用手帕擦干双手,目光落在郁墨身上:“怎么了?”
郁墨这才注意到卫如流也在;她回道:“也没什么,就是想找你聊天,但在你屋里没找到人;我就过来甲板这边找了。”
因为郁家行商的缘故,郁墨跟着船只去过不少地方,但多是南边的城池,这还是她第一次来京城。眼看着船越来越接近京城,郁墨心情有些激动,在自己屋内坐不住。
慕秋想起一件事:“我回到京城后,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出门。你难得来京城一趟,但我接下来这几个月都没办法陪你了。”
她回到府里后,府里肯定要置办堂兄的葬礼。
虽说堂兄与她都是家中晚辈,家里人不用守孝,但感情上不能这么算,至少头两三个月要避免穿鲜艳的衣服和出门玩乐。
卫如流在旁边道:“你本来也不熟悉京城。我们几人里,简言之最了解京城的大街小巷,他从小就擅长给自己找乐子。”
郁墨眼睛一亮,是啊,简言之那家伙肯定能带她去玩遍京城好玩的地方。
郁墨朝慕秋摆摆手:“你好好忙自己的事情,不用管我的,等你忙完了再来陪我。”
郁墨有些按捺不住,打算现在就去找简言之,趁着还没到京城提前和他约好这件事。
郁墨兴冲冲离开,慕秋转头,盯着卫如流不说话。
卫如流神情清冷雅正,仿佛刚刚那句话只是他随口说的,绝无半点儿帮简言之制造机会的意思在:“我只是实话实说。”
慕秋忍不住笑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卫如流刚刚那句话只是在夸简言之熟悉地方,最后还是郁墨自己拍板去找简言之的。
郁墨乐意,她自然也没意见。
不多时,慕大老爷也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养了一个多月,他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面色也比刚出大牢时红润许多,再加上一直有按照大夫开的温养方子进补,慕大老爷的身体不再像刚离开暗牢那般瘦削。
慕秋一见到慕大老爷,连忙示意卫如流和她一块儿过去。没办法,他们两人共撑一把伞,只能一起儿行动了。
慕大老爷的目光先是落在慕秋身上,随后又看向与慕秋并肩站着的卫如流。都是过来人了,慕大老爷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脸上看不出端倪,只是针对卫如流把他从暗牢里救出来这件事又道了一次谢,还说等府里的事情忙完后会亲自登门感谢。
卫如流丝毫不居功:“救慕大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时的情况换作是任何一个人在,都会选择去救您。况且您之前就已经向我道过谢了。”
慕大老爷微微一笑,赞叹道:“卫大人太谦虚了。”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慕大老爷其实很欣赏卫如流。
如果卫如流没别的身份,哪怕他只是一个普通农家子出身,慕大老爷都会不介意他的出身,把他招来做自己的侄女婿。
可惜啊。
也许是慕大老爷眼中的惋惜表现得太过明显,卫如流略一迟疑,又问道:“我想冒昧问慕大人一个问题。不知云来兄何日入土为安,届时我想亲自去送他一程。”
慕大老爷以为他去送慕云来是为了见慕秋,想了想,道:“待日子定了,我派人去刑狱司告知卫大人。”
卫如流颔首。
其实慕大老爷还真误会了卫如流。他打算亲自去送慕云来一程,也许有部分原因与慕秋有关系,但更多的,还是因为卫如流欣赏慕云来这个人。因这份欣赏,便理应送一程。
洛河码头就要到了。
此时才刚四月,码头两岸种满了挺拔的杨柳,杨柳枝垂落在河面,风一吹过,细长的枝条随风摇曳起来。
离京许久的众人不约而同停下了交谈,纷纷看向码头前方。
船支停泊的地方很宽敞,一大半都用来给货物通行,剩下一小半是给客人上船下船以及来接人的人站立的。现在那里正站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慕大老爷看着不知站在那等了多久的慕大夫人,微微一笑。
慕大夫人也看见他了,回以一笑。
他们两人没有说一句话,可是对视微笑的瞬间,又似乎已经叙过千言万语。
这艘船停了下来。
船刚停稳,慕大老爷第一个走下船,来到慕大夫人身边亲自为她撑伞:“我回来了。”
慕大夫人穿得很素净:“回来就好。”
“你瘦了许多。”
慕大夫人并未掩饰她这段时间的担忧:“不碍事,你和云来到家了,我悬着的心总算能放下来,到时多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慕大老爷轻轻拍了拍慕大夫人的手,温声道:“我们去接云来。”
慕大夫人点头应了声“好”,径直跟着慕大老爷走了。
这次过来码头接人的不只有慕大夫人,慕雨带着两个弟弟也过来了。
船还没靠岸,卫如流已不知所踪,慕秋也没去找他,她刚下船,慕雨连忙迎上前来向她行礼,高兴道:“二姐姐,你可算到家了,收到你们的信后,我们就一直在盼你们回家。”
两个弟弟也向慕秋行礼,格外恭敬周全,与当初慕秋刚回京时他们对她的态度截然不同。
人心都是肉长的,彼此没有相处过一天时间,又有天然嫡庶的差别在,当初两个弟弟和慕雨对慕秋有敌意在也是人之常情,可是现在,家里经受了这样的打击,他们之间存在的隐隐隔阂都被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