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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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秋也同样没有开口对他说话。
她甚至没有看他。
窒息的沉默过去后,江淮离终于调整好心情,故作平静道:“你要救卫如流吗?”
慕秋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很明显,既然江淮离问了,她就答道:“是,我要救他。”
“他被关在刑狱司北暗牢里。”
慕秋惊喜:“你见过他!他还好吗?”
“还行,没受什么皮外伤。”江淮离不欲多谈这个问题,转而说道,“你应该知道你要面对的敌人是谁,你……”
话还没说完,慕秋粗暴打断了江淮离的话:“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但在你劝我之前,你要不要先听我说一件事……是关于这大半个月,卫如流调查到的真相……”
其实就算今晚江淮离没有找上她,她也会想办法私底下见江淮离一面,将真相全盘托出。
慕秋的眼睛直直望进了江淮离的心底,若是平时,江淮离定会为这份认真的注视心动,可此时,他心底却升腾起一股浓浓的不详预感。
她为什么……
要用这种“不忍”的眼神看着他……
莫非她口中的真相,与他有关?
江淮离微微张开嘴,下意识想要让她别说,可试着张了几次嘴,他都没办法发出任何的声响。
就像刑场上的囚徒在等待着即将斩下的狗头铡,他挣扎着,狼狈着,痛苦着,依旧跌入自己既定的宿命。
“你说吧。”
江淮离听见了自己苍凉的声音。
然后他等来了审判。
“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在你父亲写好《桃花渊》这本书后,你家里曾经遭过一次贼,丢了很多东西?那里面也包括《桃花渊》的手稿……”
“你父亲写这本书,只是为了泄愤。写完了,愤恨就消散了,他原打算将这本书直接烧掉,免得流传出去惹出祸端,可江时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曾亲眼目睹过你父亲写这本书……于是他命人偷走《桃花渊》的手稿,并刊印发行……”
“后来,后来你父亲知道了这件事,在信里逼问江时,江时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卫如流会突然离京,是因为他查到了你父亲的死另有隐情。你父亲不是死于简单的倭寇之祸,或者应该说,那些倭寇就是被江时收买安排的,他们扫荡渔村,目的是为了杀死你的父亲。”
慕秋几乎是磕磕绊绊着把这件事说完,她别开了眼,不敢看江淮离摇摇欲坠的眼神。
这世间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推翻一个人多年来的认知。
现在,慕秋就在告诉江淮离,十年来,他一直都在认贼作父。
她一手撕开血淋淋的真相,逼着他直视最残酷的现实——
那个教会他谋略,培养他成为状元,一步步送他直上青云的人,也是害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一面是仁慈,一面是杀戮。
醉心权术、操控过无数人生死的长者,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
沉默。
依旧是沉默。
就连桌面上燃着的蜡烛都读懂了江淮离的悲伤,悄然黯淡。
慕秋拎起酒坛子,把江淮离面前的碗满上,又往自己面前的酒杯倒了酒。她放下酒坛子,端起酒杯,轻轻碰了碰江淮离的碗沿,自罚三杯。
三杯酒喝完,慕秋起身,打算去楼上找郁墨,把空间留出来让江淮离冷静。
“慕秋——”
她走到楼梯口时,被江淮离叫住了。
她转过身,他却没有回头。
“其实我父亲曾经给我留下过一句遗言,但他没有说完那句话就撒手人寰了。现在,我终于知道完整的遗言是什么了。”
慕秋等了很久,等到酒意熏染她的大脑,醉得有些晕晕乎乎时,依旧没有等来江淮离后续的话语。
她摇晃了下头,道了句“早点休息”,扶着楼梯扶手上了二楼。
江淮离枯坐在原地。
天边不知何时翻起一线鱼肚白。
他眯着眼,端着酒碗的力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砰——”地一声,从未习武的他竟生生将酒碗捏碎。他的手掌被裂口划破,温热的血液混入小半碗没有倾洒的酒液里。
江淮离慢慢将这小半个碎碗贴到唇边。
他将碎碗压实在唇上。
裂痕划破唇畔,渗出大滴血珠。
酒水混着血水被他一并饮下,如同饮尽十载苦痛。
…“是我对不起太子殿下,就算到了九幽黄泉,这罪孽也洗刷不清,乂儿,乂儿,你……你……”
…你一定不要再步为父的后尘,要看清谁才是你真正的仇人。
江淮离想了整整十年,终于彻底补齐了李不言留给他的这句遗言。
第八十八章 说服平王。
第二天;慕秋是被郁墨喊醒的,屋外天光大亮,她捂着宿醉后胀痛的头;询问江淮离现在在何处。
郁墨润湿帕子搭在她脸上:“酒楼掌柜说他和他的侍卫在一个时辰前就走了。”
慕秋瞬间清醒;一把坐了起来:“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没有。”
慕秋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她昨晚告诉江淮离真相;是为了争取他临阵倒戈。
只可惜;现在江淮离没有给出一个清晰的表态,她也无从得知他的态度。
洗漱过后;三人坐着酒楼掌柜请来的马车回到慕府。据掌柜说;这是江淮离在离开前安排好的。
进入书房,郁墨将机关匣子递给慕秋;慕秋取出钥匙开锁,检查放在里面的账本。
确定账本没有疏漏,三人都松了口气;没白忙活一晚。
郁墨懒洋洋趴在桌面上,侧着头;好奇问道:“昨晚上你和江淮离聊了些什么?”
简言之竖着耳朵偷听。
慕秋没有透露江淮离的身世:“没聊什么;他和我说卫如流被关在刑狱司的北暗牢里。”
“北暗牢!”简言之惊讶。
“北暗牢?”郁墨疑惑。
简言之急得挠了挠头;刚想向郁墨介绍北暗牢的凶险可怕,想起慕秋就坐在旁边,连忙改口,挑着好处讲:“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卫如流被关在那里也好;不用受什么皮肉之苦。”
郁墨眯了眯眼,听出不对来。
没等她开口询问,简言之先一步转移了话题:“江淮离这个人……我有点看不透他。”
简言之纳闷道:“他是江时的义子;但从扬州到京城,不仅没有害过我们,还屡次出手相帮。他做的事情和他站的立场是完全矛盾的,江淮离到底在图些什么呢?”
“他有可能什么都没图?”郁墨与江淮离接触得比较多,她揣测道。
简言之来了精神:“为什么这么说?”
郁墨摇头:“一种直觉吧,我总感觉江淮离不像是个坏人。”
简言之皱了皱眉,下意识要反驳郁墨,可转念一想,江淮离还真没做过什么坏事。
“我也觉得江淮离不是坏人。”一直沉默的慕秋突然插话,“立场是由身份决定的,但一个人的品性还是应该看他做了些什么。”
“算了,不纠结这个问题了。”简言之无奈摊手。
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去争取平王的帮助。
两日后,郁墨说服了郁大老爷。在郁大老爷的牵桥搭线下,简言之扮做八十岁卖菜大爷,慕秋扮做卖菜大爷的十八岁孙女,齐齐混入平王府,见到了人近中年的平王。
平王是在书房见他们的,他穿着一身舒适的冬衣,威严有余而亲和不足。
等他们行完礼,平王才收回审视的目光,平静道:“坐吧。”
慕秋和简言之在他对面的空位置落座。
平王没有拿捏他们,开门见山道:“本王下午还有别的事情,你们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
简言之看向慕秋,这次他过来主要是陪同,真正与平王谈判的还是慕秋。
“王爷果然如传闻般直率。”慕秋赞道。
她没有耽误时间,赞了一句便直接进入正题:“王爷可猜到了我们二人今日的来意?”
“你们想求本王助你们一臂之力救出卫如流。”
慕秋回道:“这只是其中一个来意。”
平王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愿闻其详。”
“王爷应该听说过,卫如流身上有一项罪名是谋害北凉使臣沮浚。”
“听说过。”
“沮浚不是卫如流杀的,是王爷派人杀的。”
慕秋微微一笑,语气一如方才那般淡定,平王在听到她这句话后,神色却变得愈发严肃冷厉,简言之注意到这一幕,心里暗暗为慕秋捏了把汗:这话说得也太放肆了。
慕秋接下来的话更加放肆。
“您将卫如流的真实身份告诉沮浚,利用沮浚,将卫如流的调查目光引到江安和端王身上。”
“随后,您派人去杀了沮浚,想要拿走沮浚身上的账本。”
“可惜的是,您的人没有找到账本,调查了几日,才发现账本被北凉侍卫那飞翮偷走了,于是您派了四名死士去截杀那飞翮。但这一幕无意间被简言之撞破,于是兜兜转转,账本落到了我们手里。”
这便是沮浚身死的真相。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平王计划里的一环。
简言之听得头皮发麻,担心平王会因此动怒,可令他意外的是,平王居然鼓起了掌。
“很精彩的分析。”
平王赞叹,直接承认下来。
“你说得全都对。”
“但你今天悄悄来见本王,应该不是想把本王供出去救你的未婚夫吧。”
“当然不是。”
慕秋绷紧的后背悄悄放松下来。
“沮浚这个人在臣女看来早就该死了,他死在谁手里并不重要。”
这样背叛了同僚、背叛了国家的人,让他回到北凉继续锦衣玉食,那才叫天大的讽刺。
平王的手下将他一刀毙命,都是便宜了他。
所以慕秋没有必要将平王供出去。
再说了,她上面提出的那些都是她的推测,虽说推测得与真相八。九不离十,但她可没有证据证明。
慕秋继续道:“卫如流身上的罪名是谋害沮浚、通敌叛国,要洗刷这两项罪名救出卫如流说难也不难,真正难的是怎么保证类似的事情不会重演。”
平王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你找到本王,是希望与本王联手对付江时和端王?”
慕秋点头:“是。”
只有解决掉江时和端王,才能一劳永逸。
仅凭卫如流一人查到的东西不足以对付端王和江时。
要是再加上平王手里的东西呢?
平王野心勃勃,早在很多年前就有谋夺储君之心,拦在他面前最大的敌人是端王,而端王身后站着的是江时和江家,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
他能查到沮浚,查到十年前山海关大战的内情,足以说明他的情报力量并不比卫如流差多少,所以他手里的东西一定够份量。
哪怕不能完全扳倒端王和江时,慕秋相信借此也足以从他们身上狠狠撕咬下一块肉,令他们大伤元气,短时间内自顾不暇!
平王笑了笑,笑声里不带什么讽刺,却像是在点破慕秋的天真:“你的想法很不错,但本王为什么要帮你?”
他没有必要现在就去和江时、端王对着干。
岂料慕秋听到他的问题,不仅没有泄气,反倒精神一震。
她当然不指望三言两语就能说服平王,只要平王愿意去问一句“为什么”,愿意往下听她的劝说,那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局面。
慕秋问道:“王爷觉得江时可怕吗?”
平王直率评价:“运筹帷幄,算无遗策,满朝文武中找不出比他更可怕的存在。”
“王爷说得对,臣女也是这么认为的。”
慕秋并不否认这位敌人的强大。
“江时是端王的表兄,两人是政治上的同盟,要想对付江时,就必须对付端王;同理,要想解决掉端王,也必须一并解决掉江时。可他们一个是吏部尚书,一个是皇后嫡出,两人联手之下,朝中何人能挡其锋芒?”
不等平王接话,慕秋自己回答了自己的问题:“卫如流不能,王爷也不能。”
平王皱了皱眉:“你是想说,只有本王与卫如流联手,才能有一线胜机?”
“难道不是吗?”慕秋镇定问道。
是。
平王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
他无法反驳。
气氛酝酿得刚刚好,慕秋迅速解下别在腰间的宝刀,两手平举奉到平王面前:“臣女与王爷有共同的敌人,如今愿将刀刃亲手奉上,助王爷铲除敌人。”
平王抬手接刀。
他一手握着刀鞘,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拔出刀刃。
冰凉刀刃倒映出他的容貌,平王低下头,看见自己眼里跃动的勃勃野心。
他是唯一一位在冷宫中出身的皇子,从小就不被建元帝看重,也没有被任何人期待过,就连封号都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平”。
可再平平无奇的人,也会不甘,也有野心。
都是建元帝的儿子,为什么他就一定要屈于人后?
平王突然用力,将刀身彻底抽出刀鞘。
轻薄的刀身在虚空颤抖、震鸣,散发出饱饮敌人血的渴望。
“好刀。”平王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它,赞叹道。
“这是臣女外祖父的珍藏。”慕秋道。
“原来是容老将军留下的刀。”平王看向慕秋,终于问出这句慕秋最想听到的话,“你需要本王帮你做些什么?”
“臣女不需要王爷露面。”
慕秋先是用一句话打消平王的顾虑。
她相信,在大局将定前,平王肯定是更希望隐藏在幕后,而不是走到台前成为众矢之的,
“王爷这些年,肯定收集到不少端王和江时的罪证,臣女想要走这些东西。”
片刻沉默后,慕秋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应——
“本王不白拿你这把刀,你要的东西,在书柜第二个抽屉里。”
慕秋与简言之对视一眼,简言之迅速走到角落边的书柜前,拉开第二个抽屉。
抽屉里面只放有一个木箱子,简言之伸手将它抱出来。
东西到手,慕秋起身向平王行一礼:“多谢王爷。”
“不必道谢,说起来还是本王更占便宜,冒险的事情都由你们做了。”平王将刀收入鞘中,笑着看向慕秋,脸上带着不加遮掩的欣赏,“等你和卫如流的婚期定了,也给本王派个喜帖,本王好去讨杯喜酒喝。”
“臣女记住了。”
“好,本王派人送你们离开此地。”
一刻钟后,送慕秋和简言之离开的管家走到平王身边:“王爷,人已经离开了。”
平王负手立于院中,慢悠悠抬头,望着已经堆积在空中好几日却不曾化为大雨落下的层层乌云,意有所指道:“这团乌云笼罩了帝都那么久,也该要天晴了吧。”
“王爷所言极是。”
“但在天晴之前,还得先下场大暴雨啊。”
当天下午,这团乌云化为倾盆暴雨洗刷整个帝都,一连数日都未放晴。
暴雨之中,建元四十九年的第一次大朝会正式拉开帷幕。
大朝会上,建元帝开口,将卫如流、慕和光、简言之三人的案子并为一案,于两日后在刑部审理。
第八十九章 “人证物证俱全,你可认罪……
两日时间几乎一晃而过。
暴雨终于消停。
一大清早;太阳便高高挂在天际,刑部也热闹起来。
简言之到了,简老爷到了。
郁墨到了;郁大老爷到了。
慕秋、慕大老爷和慕二老爷也到了。
他们才刚进刑部不久;户部尚书、兵部尚书、肃王、平王、端王……
朝中重臣与各位王爷也陆陆续续到了。
江时来得比较晚。
江安和江淮离都跟在他的身后。
临近午时;本案最重要的犯人卫如流才被押进刑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