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刀-第8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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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时明明是叹息着说出这番话的,可他眼底的轻蔑、嘲讽与自得却如此明显。
刑部尚书的目光转向卫如流,只能看见青年双拳紧握,眼睛禁闭,确实是拿不出更多的线索了。
虽说作为一个主审官,刑部尚书在行动上不能有任何偏向,但他的心无疑是更偏向卫如流的。
今天的事情,确实是有些可惜了,不能毕其功于一役。
刑部尚书一拍惊堂木,宣判道:“如今外面已经天亮,既然卫少卿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本官看这场庭审就到此为——”
江时的唇角,不可抑止地微微上扬。
他端起莲花茶盏,借着饮茶的动作挡去那抹笑意。
卫如流这些人,都不能留了,再留着只会是祸患。今天的事情结束后,要想个办法把他们都杀……
就在刑部尚书的话音刚落,就在江时心头的杀意刚起,就在卫如流、慕秋等人脸上的失望之色无法遮掩时,角落里,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开。
“大人稍等!”
霎时间,刑部尚书神情错愕,江时心头巨震,而卫如流和慕秋对视一眼,都悄然松了口气。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江淮离从江时侧后方缓步走出,来到卫如流身边,衣摆一撩,重重跪在衙门中央。
“江知府,你这是……”刑部尚书问道。
江淮离提高声音:“陛下,臣有罪!”
建元帝奇道:“爱卿犯了什么罪?”
江淮离沉默片刻,涩声道:“臣犯了欺君之罪。”
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清楚,当他站出来,到底会承担怎样的后果:他父亲一生清名都要被葬送,他自己的前程和性命很可能因此不保。
他在这一刻站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利处。
但这世间很多事情,可能是没办法单纯用利弊去权衡的。
他确实可以继续沉默不语,也可以对这些苦难视而不见,但——
他做不到。
如果他能做到同流合污,当初在扬州,他不仅不会帮慕秋、卫如流,还会想尽办法阻拦他们。
如果他能做到同流合污,他不会明明喜欢一个女子,却连靠她太近都觉得是一种自私。
江时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棋手,害了他父亲,又利用他,让他认贼作父,始终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也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江时算尽了天下,可唯独,算错了人心。
他江淮离一人的前程和性命,他父亲一人的清名,在他心里确实很重要,非常重要。
但再如何重,也重不过沈默一家人、张家满门、容家满门和六万将士的份量。
思绪百转千回,人间不过瞬息,江淮离两手平举到额前,贴着地面跪伏下去:“臣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臣本名李乂,是前工部右侍郎兼太子舍人李宣之子。后因父亲去世,被江时收留,改名为江淮离。”
抽气声陆陆续续在衙门里响起。
众人万万没想到走到这一步,事情竟然还会出现反转。
江时两手撑着桌案,青筋暴起。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养了十年的养子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背刺他,果真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啊!
“你知道些什么事情,速速道来。”建元帝催促道。
江淮离闭上了眼睛。
温热的泪水从他眼眶中夺眶而出。
他开口,自己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只能听到胸膛处如擂鼓般剧烈的心跳声。
“江家有豢养死士的习惯,每次调动死士都会在册子上做记录。如果臣没记错的话,这本册子,如今被封存在江时书房入门处第一个书柜左边第二个抽屉里。”
“找到册子后,应该那个在上面找到建元三十七年八月二十五日的死士调动记录。”
“凭着这项记录,便能够证明死士是江时派的。需要派死士杀人灭口,科举舞弊的事情,自然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听到这番话,江时脸色瞬间灰败下来。
完了。
江时知道,这一局,他彻底败了。
可江淮离的话还没说完:“除了科举舞弊案外,还有那本名为《桃花渊》的话本,不知陛下可还记得?”
建元帝幽声道:“朕记得。”
江淮离苦笑。
“《桃花渊》是由臣的父亲亲笔所书,但请陛下明见,父亲并无外传之意,他原是打算写完就销毁掉话本,可在他动手销毁之前,江时悄悄偷走了话本,大肆印刷,并广而告之,制造舆论压力污蔑太子卫煜的名声,成为逼死太子的最后一根稻草。”
“事后,臣的父亲察觉出异样,江时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设计杀了臣的父亲。”
“除了上述两件事,臣还知道江时有一本私账,上面记录的每一笔账目,都是各地官员贿赂他的钱款。这十年间,江时结党营私,借着吏部尚书的职位之便,将他手下的人不断安插到各种紧要岗位。”
话落,江淮离再拜。
“罪臣已经将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请陛下降罪,是死是活,全凭陛下定夺,罪臣……”
“绝无怨言!”
第99章 。完结章(上)回卫府
建元帝会如何处置江淮离还不得而知;但江时已经恨不得手刃江淮离。
无论是死士调动的事情,还是账本的事情,他都没有跟江淮离说过。
很显然;这些都是江淮离自己慢慢观察出来的。
他当初收江淮离为义子;是看江淮离天资极高;想让江淮离为他所用。
谁能想到;今日竟会养虎为患!
没等江时做出任何反应,一旁的衙役如虎狼般扑过去;将江时摁在桌案上。
“把江时和江淮离带下去;押入牢房中,严加看管!”刑部尚书起身吩咐;声音激动到有些破音。
刑部右侍郎身体软倒,看着已被制服的江时,他脸上绝望之色渐浓。江时是他在官场上的最大靠山;现在江时倒了,刑部尚书又被他得罪得这么狠;他心心念念的仕途……完了。
还有衙役冲到江淮离身边;要将江淮离拖走;却在靠近江淮离前被卫如流挥退。
卫如流伸出右手,微微弯下腰:“起来吧?”
江淮离始终闭着的眼睛猛地睁开。
看着眼前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江淮离微微一愣。
片刻,他笑了笑;眼里流光闪过,借着卫如流的力度站起身来。
“今日之事;多谢。”卫如流说,“我往日对你成见颇深,但今日;我对你彻底改观。”
江淮离神情轻松:“是我该说一声谢。”
卫如流又说:“《桃花渊》的事情,其实你不必说出来。”
单凭另外两点,就足以锤死江时。
江淮离弯着唇角:“李不言一定希望我帮他说出真相。”
他与李不言血脉相连,相依为命,是这个世界上最清楚李不言想法的人。
两人平日里没有交集,能说这几句话,已是极限。江淮离看向站在旁边的慕秋,声音不自觉放轻放柔了许多:“我在这个世上没有朋友,也没有亲人,若是要走一趟黄泉路,望你能送我一程,为我烧些香烛,让我不至于寻不见来时路。”
慕秋想朝他笑一笑,却挤不出笑容,只好用力地点了又点头。
江淮离长舒口气,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垂着眼眸,跟着衙役离开。
所有人目送着江淮离远去的背影。
哪怕身处如此境地,江淮离的背影依旧挺直,不曾颓废,似还是那年高中状元踏马游街时的风流模样。
直到江淮离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众人方才如梦初醒。
结束了。
这场历时整整十一个时辰,几乎横跨了一天一夜,几度反转的庭审,终于结束了。
可它造成的影响,才刚刚开始。
这场庭审有太多见证者,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捂不住,当这些事情传开,整个帝都,甚至整个大燕,都会引发一场极大震动。
官员们陆陆续续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刑部衙门。
皇后身体不适,几乎昏迷,与建元帝一并回了皇宫。
刑部尚书和刑部左侍郎急吼吼跑去牢房。
沈默跟着京兆尹回去解救沈潇潇等人。
就连慕大老爷,也不知什么时候和简老爷、郁大老爷等人勾肩搭背离开。
短短时间里,衙门就只剩下了卫如流、慕秋、简言之和郁墨四人。
“回去吗?”郁墨左看看,右看看,第一个开口提议。
“回哪儿?”简言之问。
慕秋说:“回卫府?”
卫如流摇头:“我想吃面。”
简言之爽快点头:“行啊,这一天下来,我才吃了一个炊饼,早就饿得没力气了。”
郁墨抱着剑,率先往外走去:“现在正好是吃早饭的时辰。”
简言之连忙跟上:“谁说不是。”
慕秋扶着卫如流,与他慢慢走在后面:“去刑狱司门口的那家面汤铺子?”
卫如流笑了笑:“没错,我在暗牢里,时常想念那家的面。”
慕秋提取重点:“时常想念面?”
卫如流眼里晕上笑意。
那抹笑意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终于跃上他的眼角眉梢。
“最想念陪我吃面的人。”
简言之和郁墨竖着耳朵走在前面,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加快了脚步。
***
自从刑狱司出事后,就很少有人经过这条巷子,面汤铺子的生意要比往常冷清许多。
即使如此,老夫妇还是早早支起摊子,一人擦桌子一人揉面。
卫如流一行人走过来时,老人便注意到他们了。
老人惊喜道:“卫少卿,您出狱了!?”
这位刑狱司少卿经常会来铺子里吃面,起初老夫妇还有些畏惧他,但与他接触多了,老夫妇意识到他并非像传闻中那般嗜杀,对他的畏惧之情淡了许多,偶尔也会鼓起勇气与他搭上几句话。
卫如流点头:“是,给我们来六碗面,每碗里都打两个鸡蛋。”
老人笑得脸上皱纹舒展:“好嘞,您稍等。”
面条很快煮好,老人给他们加的料很足。
带着烟火气息的雾从碗里升腾而上,卫如流端了两碗到自己面前,又给简言之分了两碗,慕秋将筷子分给众人。
吃完面,郁墨和简言之默契告辞。
折腾了那么久,他们得回去补觉了。
慕秋付好面钱,转头看站在她身侧的卫如流:“回卫府?”
“好,我困了。”
“那就好好睡一觉,睡到明天再起来。”
卫如流摇头,看向皇宫方向:“现在,还不到安心睡觉的时候。”
慕秋听出他的意有所指。
端王和江时的罪证已经确凿,他们没有办法洗清身上的罪名,但是,他们高高在上了那么多年,能够甘心束手就擒吗?站在他们那条船上的人,譬如刑部右侍郎,又能够甘心认命吗?
这帝都的势力想重新洗牌,势必还需要一场杀伐。
而且,很快就会到来。
慕秋牵着卫如流的手,没有勉强他:“我陪你回去眯会儿吧。”
***
卫府外的禁卫军已经撤走,管家领着下人们候在门口,恭迎卫如流回府。
跨过火盆净去晦气,卫如流简单梳洗一番,直接倒在床榻上,闭上眼睛,不过三个呼吸的时间,陷入了熟睡。
慕秋往香炉里丢了安神香料,她趴在床榻边,头枕着手,闭着眼睛小憩。
一个时辰后,不用下人提醒,卫如流猛地睁开眼睛。
待看清周遭环境和身侧的人,他紧绷的身体才渐渐松弛。
卫如流用手肘支起半边身子,侧躺着打量慕秋。
她睡觉时很娴静,呼吸极轻,长而卷翘的睫毛垂落,碎发安静贴在额前,身形纤弱单薄,怎么看都看不出身体里居然潜藏有那么强大的能量,能在他深陷囹圄时周旋各方。
可她确实做到了。
卫如流轻轻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轻吻她的额角。
温热从额间蔓延开,慕秋本来就只是在潜睡,这下自然醒了。
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卫如流,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脖间蹭了两下:“什么时辰了?”
“还早。”
“再睡会儿?”
“不睡了,我迟些要入宫,现在先送你回慕府。”
卫府没有他在,留慕秋一个人,他不放心,所以还不如把她送回家里,有家里人陪着,总是好的。
慕秋这下是彻底清醒了,她很干脆,点头道:“好。”
有些事情她帮不上忙,至少不能成为卫如流的负累。
等卫如流喝过一盏提神醒脑的浓茶,他穿上独属于刑狱司少卿的暗红色鹤纹官袍,一一系好扣子,别上腰带,再将弯刀插入腰间,随后,他亲自领了一队人马送慕秋回到慕府。
到慕府时,沈默、沈潇潇、暗九等人正站在石狮子旁恭候卫如流。
卫如流搂着慕秋的腰,托着她下马,他自己依旧骑在马背上,目光一一扫过自己的下属,确定他们每个人都平安无事,这才开口道:“你们如今尚未官复原职,我不以上官的身份命令你们,而是以友人的身份,请诸位留在慕府守着,直至我从宫中回来。”
沈潇潇、暗九等人果断应了。
只有沈默有些犹豫:“老大……”
卫如流猜到了沈默想说什么,提前打断:“这是我最放心不下的地方,需要有人替我守着。我在京中能信的人不多,只好把她托付给诸位,以除后顾之忧。”
帝都如果乱起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皇宫,他会亲自守在那里。
但他也有他的私心。
慕秋就是他的私心。
沈默闭了嘴,郑重点头。
“我走了。”最后这句话是对慕秋说的。
慕秋紧了紧披风的领口,仰着脸朝卫如流挥手:“万事小心,我在府里等你回来。”
卫如流深深凝视她一眼,勒住马缰调转马头,策马向皇宫方向赶去。
第100章 。完结章(中)捉拿江家。
卫如流一到皇宫门口;就被禁卫军副统领接走了。
“陛下在天牢里等着您。”
卫如流翻身下马,将马缰交给宫人,跟着禁卫军副统领向天牢方向走去。这一路上;他一直在观察宫中的情况;很显然;宫中已经开始戒严;几个利于伏击的死角都藏了弓。弩手。
沿着蜿蜒的楼梯一路向下,行至楼梯尽头;视野开阔起来;阴暗潮湿的天牢彻底倒映入卫如流眼里,他和禁卫军副统领向火光最明亮的地方走去;在天牢深处见到了建元帝。
建元帝没有穿龙袍,而是穿了身浅灰色的常服,正坐在火炉前烤火;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缓声道:“来啦。”
卫如流没有向他行礼;只淡淡应道:“是。”
“根据江淮离提供的线索;禁卫军已经从江家搜到了死士名单和私账。”
建元帝指了指桌面;那里正放着两本册子。
“你现在手里无人可调动,朕将禁卫军交给你。你在禁卫军的职权等同于禁卫军统领,需要调动人手,尽管吩咐副统领;他会配合好你。”
建元帝慢吞吞站了起来,内侍要来扶他;被他挥退了。
他站在卫如流面前,问:“这些年,你恨朕吗?”
卫如流静静凝视着建元帝。
眼前这位年迈的帝王;是他的皇祖父,曾经给予过他无上恩宠,也曾经将他打落入尘埃。
作为一位帝王,建元帝有时昏聩,有时无能,有时软弱。
作为一位父亲,建元帝坐视自己最疼爱的长子自尽,亲手算计已成祸患的三儿子端王,漠视五儿子平王。
可是,建元帝依旧给了他一个机会,允许他借刑狱司的力量查找真相,并且有勇气将那些烂到骨子里的过往在臣民面前揭开。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我父母之死与你没有直接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