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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春夜-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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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咬牙强撑着维持优雅体态,被一根名为矜持的绳吊在半空中,忽而听见裴昇溢出一丝轻笑。周颜循声望去,真真切切,并非她的幻觉。
  裴昇没看她分毫,随手递给她一盏酸梅汤。周颜低声道谢,紧绷的脊背节节放松,浅浅抿一小口,冷不丁撞上骆珲的眼睛。
  不止是骆珲,周颜的目光往厅里走了一遭,陆续有人偷偷看她,无声地在她身上停留一眼,再悄然滑走。
  自知之明很重要,大多数时候,人的不开心常常来源于,所求的和能求的极不匹配。
  周颜不做飞黄腾达的梦,她甚至并未想过,非要有一个人和她共度余生,她捧着的是余覃的执念。
  如果最后没能和任何一位修成正果,周颜也不会有多少难过,反而机遇降临时,她感到一种强烈的恐慌。
  像一个伪造分数的求学者,收到心仪院校的录取通知书,一边悬着诚惶诚恐的心,一边舍不得真正把机会错过。
  周颜总是会摇摆不定,迈出一步时,心里念头翻来覆去,几乎打成结。
  回头时恍然发觉,她其实很适应裴昇直截了当的行事风格,不给她犹豫不决的时间,事情一步一步在他牵引之下,蓦然回首他们已经走出很远。
  清晨的鸟鸣,是一日之中最清晰的时候。此时世界安静,人的声音还未跟着太阳升起,闭上双眼把听觉放大,能听出不同鸟鸣的区别。周颜默数耳边的啼唱,试图分清院子里停了几只鸟。
  化妆箱轻轻合上,皮质碰撞的闷响横插进来,砰地声关上无数道鸟鸣。裴昇在房间外坐着,从五斗柜上拾起手表,慢条斯理扣上,听见脚步动静,问化妆师:“弄好了吗?”
  “裴总,已经好了。”
  周颜睁开眼,窗外的声音融为一体,东边粉白色的云掀开一块,浅金色晨光飞出来,人声沸沸。
  今天是领证的日子,天气晴好、温度适宜,晨起的早饭很合胃口。她在裴昇怀里醒来,他的手心像煨了一块炭火,按在她腰窝揉了揉,起初轻微地蹭,后来摩挲出欲罢不能的意味。
  裴昇翻身将她圈在身下,浓稠气息游走到她的胸前,忽然接到胡柯的电话。
  “怎么提前了?”裴昇撑着胳膊,床垫耸动间下了床,“你尽早派人过去。”
  一道墙又一道墙,他的声音散开,周颜倚着窗台往下看,园丁正在修建矮灌木不听话的枝叶,碾碎的青草味铺天盖地,周颜却闻到烧焦的气味。
  寻了一圈屋内屋外,风光正好,没有任何焦黑的灰烬,再看见裴昇反复确认时间的模样,周颜发觉焦糊味的来源,她感知到裴昇隐隐的焦急。
  也许是她敏感,一通电话后,今天的正事反倒变成绊脚石。不知道究竟哪桩事务提前,但事情一定很重要,周颜没见过裴昇如此心不在焉的模样。
  他们并肩坐在登记大厅填表格,接待的办事员正交代登记流程,一行行念下去,提到免费婚检。
  周颜的笔尖在纸上一滞,深深凿出一个小圆坑,感觉自己漏电了,手指极轻地颤了两下。
  “婚检是今天需要做的吗?”她用力稳着声音,仿佛看见一团火,在脆弱的白纸中间,熊熊燃烧。
  “不是,这个是免费福利,你们可以随时去,也可以找自己熟悉的体检机构,不是领证的必要材料。”
  周颜不敢扭头,怕裴昇看见她此时不该有的慌乱。身旁还是沙沙声,几笔拖得很长,裴昇正在最下方签名。
  “写完了吗?”裴昇合上笔盖,语气如常,“该去拍照敲章了。”
  他好像完全没听到办事员的话,径直往下一个步骤去,抬起手腕再度确认时间。周颜想起早晨的电话,猜测裴昇因工作事务心不在焉。
  登记结婚的日子,周颜本该感到不悦,但她却偷偷松口气,庆幸因祸得福,揭过婚检这个坎。
  两个心神不定的人,各有各的忧虑。闪光灯下咔嚓一声,定格他们成为合法夫妻的这天,面对镜头挤出的笑意。
  照片递出去,柜台窗口机器嗡鸣,还给他们两册红色的本子。
  周颜接过本子,在手中轻飘飘的,没能立即品出它的分量。她对于事情发生时的感受,总是迟钝的,像化一块冰,事后很久才体会到当时该有的潮涌。
  宣誓台上站着一对新婚夫妻,他们笑起来是新婚应有的模样。周颜看得出神,手被裴昇牵起,与一对对新婚夫妇擦肩而过,听见他们谈论今天的计划,晚饭该吃什么,夸身边的妻子美丽动人。
  周颜就这样和裴昇牵着手,离开浓情蜜意的磁场。若不是手中有两本结婚证,此时的他们,和从前每一天相比,仿佛没什么变化。
  “裴总,他们已经到了,您得尽快……”胡柯急急忙忙把车开过来,看见周颜手中的红本子,话说一半硬生生停住。
  “没关系,你们赶紧出发吧。”周颜主动松开手,把崭新的结婚证塞进背包,这是能证明今日特殊性的唯一证据。
  裴昇推了推眼镜,拉起她的手又放下。
  “原本时间是错开的。”裴昇头一次无奈至极,连声叹气,“我必须……”
  “没关系,去吧。”周颜又催促。
  他们的关系,每一次新进展,好像都和浪漫不沾边。从确认恋爱关系,到确认婚姻关系,总是匆匆谈好,稀里糊涂迈进下一个阶段。


第14章 春夜
  ◎昼夜平分◎
  太阳越亮,凉亭越昏沉。
  看见刺眼的白云后,又看回原木茶桌,内外光线连跌几个台阶,像关了一盏强灯,视网膜残留橙色的肿胀感.
  亚麻搓成的纱幔,一角牵着风跑。裴昇坐在凉亭一角,身后是一条澄澈的人工泉,往石头围城的浅口水池里淌,几尾红色锦鲤正在乞食。
  从正午到傍晚,不确定对方的行程何时结束,裴昇便一直坐着等,时间流淌的速度变得具象,是锦鲤沿着石墙一圈圈回环。
  他抓了一把鱼食,随手往前撒,水声哗啦响,鲤鱼争先恐后跃起,道路尽头门闩一松,十余名正装男女走进来,朝纱幔围住的凉亭漫步。
  “昇哥,客人们来了。”骆珲遥遥喊他,声音绕着水波动荡。
  裴昇拍拍手起身,看见纱幔前聚起的人影,掀开一道遮阳帘,快步迎出去。
  “感谢赏光。”裴昇十足诚意,一一与人握手,将一行人请进凉亭。
  回头又交代骆珲,“让人上一盏花茶、一盏熟普,冷的。”
  凉亭内响起交谈声,鱼食落在水面,噼里啪啦,如一阵断续的雨。
  骆珲感叹,“昇哥,你也太用心了,这种事情让胡柯来签字都行。你要投资,对方怎么可能不同意。”
  临近中午,骆珲突然接到裴昇的电话,托他想办法在城东附近三公里范围内,订一处幽静开阔的地方,做多人会谈场所,大概容纳二十余人。
  事发突然,附近可选的酒店会议室,能入裴昇眼的,几乎都已经订完。幸好骆珲正捣鼓度假村生意,新建的避暑山庄还未正式营业,但设备齐全陈设完好,恰能符合“幽静开阔”的要求。
  裴昇十分重视,嘱咐骆珲务必安排一辆考斯特去接,从会展中心把人送到避暑山庄,一行十六人,傍晚时分抵达。
  “还是自己来比较放心。”裴昇摘下眼镜,仔细擦亮镜片,确认两块玻璃一尘不染,阔步往里去。
  纱幔掀起,见裴昇进来,坐着的人陆续起身,耳边热闹一阵,声音飞不过垂帘,亭外锦鲤仍在树荫下恣意。
  “林教授,辛苦您和您的团队跑着一趟。”
  裴昇与领头的握手,对方斯斯文文,面容谦和,“裴总客气了,我们要谢谢您才是。团队成员有些私事,因此两个城市行程对换,江城这边提前了三天,没想到您还专程抽出时间过来。”
  “应该的。”裴昇淡淡一笑,伸手请对方坐下。
  茶水送上来,盛在檀木托盘里,透明玻璃壶载满茶色,映着桌角一抹平整的白,装订整齐的文件早已码好,等待双方翻阅。
  这时节正适合乘凉,太阳落在身上是温热的,林间微风爽朗,夹着枝叶和水的雾气。人在风中片刻,四肢百骸被风洗过,顷刻能心平气和。
  林教授把合同从头到尾翻完,徐徐合上,缓慢地点头,“这合同我之前确认过,没有问题,但是您确定吗?您唯一的要求是,研究成果优先使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
  “没有,这正是我资助贵团队的唯一目的。”
  一壶茶后,裴昇执笔在合同上签字,一撇一捺让他想起今天早晨,他坐在周颜身边,坐在民政局的白色小圆桌前,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他的面容因回忆柔和。
  骆珲探进半个身子,目光把亭内众人一扫,微微笑道:“晚饭备好了,各位移步内厅吧。”
  尘埃落定的名字留在白纸上,裴昇把手按在合同,感受几十张纸叠在一起的韧度,慢慢舒口气。
  到家已是深夜,房子入夜便没有旁人,裴昇推开门,只有他的脚步声。
  卧室留着一盏灯,从虚掩的门缝溢出。他往里看了一眼,乳白色薄被下拱起一道弧形,周颜喜欢把被子拉到头顶,夜灯下看不见她熟睡的脸,但呼吸平稳地传入他耳中。
  裴昇去另一间卧室洗漱,回主卧躺下时,月亮已经不见了。他懒得拉窗帘,在被窝里找周颜,摸到她蜷起的身子,像婴儿睡在子宫里,浑身热乎乎的。
  夜灯的光一寸寸沉,裴昇缓慢地适应黑暗,把周颜完全圈入怀里,她睡意正浓,没有醒的迹象。
  裴昇去摸她的左侧肋骨,沿着心跳处往下寻,停在一道横着的四厘米刀口处,抚摸它微微起伏的轮廓,轻吻周颜的发顶。
  把她抱在怀里,听她羽毛般的呼吸声,睡裤几乎要被撑破。他褪掉周颜的内裤,睡裙堆到腰上,耐心用手抚她。
  即使在睡梦里,周颜的身体也会有反应。
  不想打扰她的酣眠,裴昇动作很慢。
  对周颜而言,夜已过半,梦境光怪陆离换了三回,眼前白光时隐时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唤醒她。
  裴昇的鼻息洒在她的后颈,愈发滚烫如火。
  水声在黑暗里回荡,周颜忽然被裴昇失控的一下,从梦境的湖水中醒来。
  “嗯……裴昇?”她瓮声瓮气喊。
  “吵醒你了?”裴昇哑着应她,声音就在耳旁。
  伸手不见五指的混沌时分,周颜分不清方位,懵懂搞清楚状况,飞快红了脸,埋进枕头不肯看他。
  “你干什么……”周颜含糊地问。
  “本来不想吵醒你。”裴昇翻身压住她,身子硬得像一块钢板,“今天是有意义的日子,所以尽管你睡着了,我还是想和你做。”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裴昇低头吻她,把她憋红的脸掰过来,气息融成一片。
  “是领证、的日子……”周颜字不成句,磕磕巴巴答。
  “不止,宝贝。”裴昇更深地吻她,“不止这个。”
  这间屋子没有光源,月光越不过夜半的乌云,本应看不见任何,但周颜一双眼睛亮如萤火,又像盛着一汪泉水,因他而悠悠晃动。
  她很快想起来,“你今天的事情,很顺利吗?”
  “是的,很顺利。宝贝,真的很顺利。”裴昇抱紧她,听见周颜无限放大的心跳声,反复向她强调。
  他胸膛贴着她的,大概能压在她的伤疤上。
  以往周颜不肯开灯,一定要黑得仿佛空无一人,她才肯完完全全把衣服脱下。
  因此她不知道,裴昇多想低下头,吻一吻她十八岁以后,留下的伤疤。
  “所以我很高兴,想让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裴昇声音低哑地说。
  此时此刻,周颜以为这份高兴,是属于他的单方面高兴,只不过想把快乐的情绪传递给她。
  她从未想过,裴昇开心的本源,在她这里。
  春夏之交的夜晚,从前在裴昇这里,只是日历上翻过的一页页。
  遇见周颜以前,他留着旧习惯,对电子设备不感兴趣,喜欢在墙上钉一册日历,每天清晨撕下一张,日子就从手中落下。
  这提醒他生命正在减少,和日历上流逝的纸张一样,揉成团滚进垃圾桶,他从部队离开后的每一天,都在虚度光阴。
  生活并不艰难,甚至是享乐的。脱下一身军装,接过家里的产业,不再有人喊他裴参谋,取而代之是一声声裴总。
  裴昇起初听不惯,眉头总会皱一下。后来意识到这样不好,会让人误解他的情绪,干脆见谁都带着笑。
  嘴角一左一右齐齐往上提,眼睛纹丝不动,这样的笑维持太久,几乎变成他脸上的面具。
  日子依旧被他一页页撕下,直到春天的某个夜晚,提着裙摆的周颜和他擦肩,忽然剧烈咳嗽,仿佛要从内碎开。
  他的一颗心久违悬起,不愿回首的压抑记忆,被她的咳嗽声敲开。
  三年或是四年前,章悦然蜷在墙边,关上所有灯光,决心要让这一刻被黑夜带走。
  裴昇循着手机铃声一路找,盼望这只是她的一次恶作剧,拨出第28个未接来电时,确认她将自己反锁在三楼卧室。
  门板踹开的那一刻,房间游动着血腥味,暗得不曾有人的空间里,裴昇看见一个模糊抖动的轮廓。
  他几乎被自己慌乱的脚步绊倒,听见章悦然最后几声咳嗽,奄奄一息的身体里,爆发出的最后的悲啼,像一把钝锯切割他的□□。
  至暗时刻,她没有睁开眼,鲜血从口中喷涌,源源不断,是她生命流逝速度。
  安葬那日是个晴天,裴昇没有上前看她,远远在人群外站着。她的墓碑前挤满黑色,如同她离开的那一晚,裴昇抱着她往救护车上去,心跳越跑越快,章悦然却不再有声音,她留下的只有满手血。
  与人争论或解释事情的真相,是毫无意义的。
  裴昇听着葬礼最后的鞭炮声,不忍她离开后,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闷着抽完一支烟,把烟蒂碾进树根旁的泥土,对章悦然的父亲说:“对外就说是我喜欢她,是我造成她的困扰。人已经走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
  此后几轮春秋,他没再听过那样的声音,濒死的身体破开的声音。
  寻常的、偶然的夜晚,周颜发出类似的咳嗽声。裴昇对这种虚弱又猛烈的声音敏感,他能分辨这不是身体健康的人会有的动静,女孩狼狈地抓着裙摆,逃亡般往卫生间去。
  这本不关他的事,裴昇却不由自主跟过去,先灭掉烟,冲跟过来的骆珲摆摆手,独自在走廊等她出来。
  门板和水声削弱了她的痛苦,不知情者路过,也许连眼神也不会波动。裴昇却听得眉头紧锁,等到她重新走出来,化了妆的脸看不出气色,但眼睛是亮的。
  裴昇松口气,他不知道他为何揪心,当下又为何庆幸。是为了没能救回的章悦然,还是为了这个一面之缘的女孩,幸好她看上去还算健康。
  “这女孩是谁?”骆珲随着他的目光看,捕捉到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你也不认识?”裴昇微微诧异。
  骆珲被噎住,忍俊不禁,“这话说的,我确实认识很多女人,但也不至于每一个都认识。”
  裴昇轻笑,目送她走进自转的旋转门,与他的距离拉伸至无限大,融进人海茫茫。
  深夜散场时,骆珲兴致勃勃找主办方询问,要来了周颜的名字和年龄,查询到周颜父母的职业和家底,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怎么?”裴昇不明所以。
  “原来是来掐尖儿的。”骆珲抖了抖她的照片,放回原处,“不走心,正好适合我。”
  翻来覆去彻夜未眠,裴昇坐在阳台上吸烟,整整一包塞满烟灰缸,喉头干裂得尝到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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