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敌-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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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狼的三颗脑袋竟然齐刷刷地飞了出去!
它甚至来不及哀鸣一声。小山般的身躯原地摇晃了一下,轰然落地。
魔狼就这么被人轻描淡写地杀死了。
时轶猛地抬眼。
夜色之下,立着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负手执剑。
片刻后,那人从半空中落回了地面之上。
时轶注意到,他落地的时候,竟然趔趄了一下。
可待闻人镜走近了,时轶便骤然明白过来,为何堂堂修真界第一人、修为已臻渡劫后境的玄鉴真人,竟会在走路时站立不稳——
闻人镜的左胸上方,赫然是一个大洞。
那颗方才被他亲手挖出的心脏,此刻正在其中跳动。
渡劫境大能,肉身的强悍程度自然是凡人无可匹敌的。即便是亲手将自己的心挖了出来,他也不会立时丧命。
闻人镜一身灰衣,趁着夜色,向时轶缓缓走来。
他开口道:“你娘呢?”
时轶愣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玄天柱倒了。”闻人镜言简意赅地说,“有人背叛了我们——魔主之眼被人偷走了。诛玉果然有先见之明,她提前将妖骨藏起了一半,否则这两样东西恐怕都要失窃。”
时轶失声道:“什么?”
闻人镜摇了摇头。他并不欲与对方多言。对于此时的他来说,尽管有无上修为,可喘一口气,都显得费力。
“你娘呢?”他又问了一次。
时秋跪在祠堂中,跪在神像的脚下。
时薇的尸首被平放在神台之上。
时秋这一辈子所有的眼泪,仿佛都在这一刻流尽了。
她痛苦地仰起头来,凝视着神像石刻的面庞。
如若世上当真有神明……
身后由远及近地响起了脚步声。那是她的孩子回来了。时秋想起魔狼令人惊惧的模样,慌忙回身,要去给时轶开门——
下一刻,却彻彻底底地怔在了原地。
闻人镜一手扶剑,立在门口。
他叫了一声:“……秋娘。”
时秋“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脚边。
她死死地抓住他的衣角:“救救她,求求你救救她……”
闻人镜抬眼。
他先是看到了神台,看见了神台上自己的石像,和石像脚下似是安静睡着的女孩。
她的胸口上破开了一个大洞,和自己身上、此刻被修补好的步料遮住的那个,一模一样。
那是她和别人的孩子。
衣角上传来下坠的重量。她心中的神明垂下眼来,看着这个痛不欲生的女人。
“好。”闻人镜说。
他弯下腰,将她扶了起来,却又在她睁大了眼睛之际,一手点在她的眉心。
时秋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出口,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闻人镜抬头,在祠堂的另一端看见了她的丈夫与她的另一个孩子。
那男人从未见过他,更不知道他是谁,只是满面惊恐地看着他。因为他与那尊神像长得一模一样。
每一日,他的妻子都会给神台擦灰,点上烛台,诚心祈祷。
他曾问过她那是谁。
她说,一个故人。
闻人镜将昏倒过去的女人打横抱起,走过去,交到男人面前。
“带她去睡下。”他说,“四周我已下了禁制。”
男人只能点点头,尽管他连禁制是什么也不知道。
他一手托着时秋,一手牵着孩子,从祠堂的后门离开了。
闻人镜转过身来。
“她已经死了。”
时轶立在神台旁,对他说。他的一只手按在时薇的胸口,那里早就没了半点生息。
闻人镜淡淡道:“无妨。”
他向神台走来。
时轶猛地提高了声音:“你想做什么?!”
闻人镜不语。
他放下手中长剑,一手伸向自己的胸口——
那么轻描淡写地一下,便将胸膛中那颗血淋淋的心抓了出来。
时轶不可理喻地看着他,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你疯了?”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睁睁看着闻人镜皱着眉头,将那些连着自己身体的心脉,一根一根,生生扯断。
而后,探手伸向女孩瘦小的身体。
他将那颗心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闻人镜扶着神台,轻轻地喘着气。
好似这几个凡人做起来都轻描淡写的动作,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时轶:“你——”
话还没说出口,手已被人抓着,不容置疑地按在了时薇胸口。
灵力从闻人镜的掌中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续着。”闻人镜低声道。
片刻后,他松开了手,转身向祠堂外走去。
时轶的手一下便要拿开:“你疯了?你去哪里?”
“若是你现在松手,她便会彻底死去。”
时轶咬牙,不得不将手重新按在时薇身上,接替父亲向其中源源不断地灌注灵力。
可眼见着闻人镜就要跨出祠堂,他再也按捺不住,大喊出声:“闻人镜!你给我站住!”
闻人镜脚步微顿。
片刻后,他开了口,声音平静:“我答应过她了。”
灰衣的身影没入夜色,渐行渐远。
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再回头。
约莫三个时辰后,时薇的面上终于有了血色。
时轶在她的胸口处试到了心跳。
她受了很重的伤,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时轶将她留在了神台上,转身出了门。
再一次见到闻人镜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他的尸首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扭曲着,身上缠着一条早已死去、僵化的蛇。
时轶有点想笑。
堂堂玄鉴真人,修真界中无出其右的第一人,竟然是被蛇咬死的。
真奇怪啊,他怎么会这么可笑地死去呢?
他怎么会死呢?
闻人镜是神,而不是人。神怎么会被一条小蛇给咬死呢?
时轶的嘴角勾了起来。
显然,这件事并不止他一个人觉得好笑。因为在他之前,已经有人先行发现了闻人镜的尸首。
那群穿着白衣的人,此刻正围在尸首旁边,议论纷纷:
“这当真是闻人师兄?不是吧,他怎么会被一条蛇咬死?”
“应该是他,你们没看到他胸口里是空的吗?”
“奇怪,难道他把自己的心挖了出来?然后就死了?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要修补什么天道吗?”
其余人听了,也都跟着大笑起来。
“当初还趾高气扬地离开我们上善门,没想到最后竟落得这么个下场!”
“对啊,当初他走得那么干脆!瞧不起谁呢,真是……”
时轶站在丛生的树木背后,听着他们的对话。
白衣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忽然间,有人开口道:“对了,你们知不知道一件事?”
“什么?”
“听说修行到了一定境界的人,肉身聚集了天地灵气,会变得和天材地宝一样珍贵。”那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真的假的?”
“还有这种事?”
“那闻人镜,他不是已经到了渡劫后境了么?…………”
时轶面上挂着僵硬的笑意,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原地。
他木然地睁着眼睛,看着那些人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然后有人抽出剑来。
一剑下去,便斩断了尸首的左臂。
剑的主人犹豫片刻。众目睽睽之下,他心一横,将那团血肉凑到了嘴边,猛地一口咬了下去。
“怎么样?”
“真的有用吗?比天材地宝还管用?”
众人期待地看着他。
那人嚼着口中的血肉,含混不清地低声道:“还行,好像真的有点用处,身上舒坦多了……我说你们,都吃几口吧?要是烂了臭了,就可惜了不是。”
“说得也是……”
“……”
不远的地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扑扇翅膀的声音。
一只白鹤突然从天而降,落在了闻人镜的尸首旁。
众人一惊。
紧接着,女孩惊恐无比地尖叫声响了起来。
白鹤不知何时化出了人身,跌跌撞撞地冲向闻人镜残缺不全的尸首。她捂着头,面上是毕生难言的恐惧,一下跪倒在他的面前。
“这是谁?”
“不好!她要跑了……”
“快给我追!!”
“……”
时轶忘记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了。
推开祠堂的大门,他发现母亲已经醒了。时秋正守在时薇身旁,眉目之中满是惊喜。
听到他回来的动静,她看过来,眼中亮晶晶的:“你回来了……时轶?”
“嗯。”
时轶反手关上祠堂大门。
眼中的光亮熄灭了一点。时秋似乎犹豫了一下。
“你爹……呢?”她道,“他没有和你在一起?”
时轶点头的时候,并没有一瞬的犹豫。
他的语气平静到了一种近乎古怪的程度:“他飞升了。”
时秋愕然:“你说什么?”
时轶想了想:“他为立玄天柱,剖心而死,杀身成仁,立地飞升了。”
“这……当真?”时秋张大了嘴,随即又以袖口掩住。
她眼中先是惊喜,紧接着,又闪过一丝难以觉察的失落:“那……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时轶点点头。
时秋久久没有开口。
她垂眼看着睡熟了的时薇,半晌,叹了口气:“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夙愿。毕竟当年,到了最后,他也不愿与我成婚……”
说起陈年旧事,时秋的眼中像是起了一层雾,朦朦胧胧的,神情有些茫然。
余下的话音最终淹没在了她哄着女儿入睡的轻拍声中。
“那,小轶。”过了很久,时秋最后问他,“若是你以后也飞升了,还能见着他么?”
“兴许吧。”
时轶从来不知道,自己说谎也能这么自然。
时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那便好。若是你日后见到他了,记得要看看他过得好不好。”
时轶想笑,可面上已经全然僵住了。他想说“那都是多少年后的事了”,又想说“都成了神仙,难道还有过不好一说”。
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向她道:“知道了。”
玄鉴此人。
以身为镜,洞鉴百灵。
闻人镜看清过这世间所有人,却独独没能看清自己。
圣人平生,光明伟正。不曾为人窥见的过往中,他只做过一件错事。
他抛弃过一个女人,最后又因她而死。
时轶默然。
过了一会,他看向在祠堂中忙前忙后,又开始清扫神台上尘土的女人:“娘。”
“怎么了?”
“我出去守着,看外面还有没有危险。”时轶面不改色地撒着谎,“你注意照看着妹妹。她伤得很重,这几日人不能离身。”
“好,好。”时秋忙不迭地应着。
时轶说完之后,朝她笑了笑,转身离去。这令时秋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她的记忆中,对方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爱笑的人。
自他长大、懂事以后,她已经有许多年没见他笑过了。
走在路上的时候,时轶将无极抽了出来,提在了手中。
他很快就追上了那些修士,即便隔的很远,即便只是背影,他也将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记得一清二楚。
对方自然也很快地发现了他。队伍最后的人回过身来,警惕道:“谁?”
发现来人竟然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对方稍稍放松了一些,目光狐疑地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提着剑的手上。
“你是何人?”那人道,“报上名来。”
“师弟。”那人旁边的人也跟着转过头来,“你觉不觉得,这个小孩长得有点像——”
时轶没有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这些修士杀起来,比杀死一只魔狼要简单太多了。轻轻松松两剑,面前的两人就已经没了生息,倒在了自己眼前。
四周似乎传来了惊叫声,数道剑风倏然而至,却都被他尽数挡下。
魔念在这一刻,于他心底生根发芽、肆意生长。时轶平生第一回 知道,杀人竟是一件如此痛快的事。
“救命!救命!!”
“啊!!”
“杀了他!杀了他!!”
剑上的血越来越多,他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太兴奋了。无极的剑身与主人心意相通,此刻也跟着震颤起来。轻巧的剑身渐渐变得沉重,定睛看去,能看见有一团半透明的东西包裹在剑身之上,又被它一点一点蚕食。
无极凶性被激发,竟然开始生吞起那些被它杀死的人的魂魄来。
“杀了他!快杀了他!!”
“他一定知道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里!!”
四周的一切声音都在离他远去。空旷的野外景象旋转变换,血红扭曲的高墙映入他的眼中。虚幻与现实交叠,四周人的面庞由熟悉变得陌生,又由陌生变得熟悉。每一个人仿佛都认得,可到了最后,他连自己是谁,好像都不记得了。
心中一片死寂。
唯余下杀意凛然。
……
谢长亭赶回地宫时,看到的第一具尸首就是洪盛。
这位明月山的宗主,渴求了一辈子的飞升。为了得道大成,不惜依附于上善门多年,不惜于九重血眼中杀死那么多人。
如今,他却躺在地上,双目圆睁,像一个凡人一般死去。
死不瞑目。
洪盛的胸口处破开了一个大洞,鲜血汨汨从中流出,一直流到地上,汇入血潭之中。
九重血眼,并未就此消弭。
极目望去,四周零零散散,躺着的尸首有上百具之多。每个人的胸口处,都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洞。
余下的部分,皆没入了血眼深处。
谢长亭深吸一口气。他想也没想,便要向深处走去。
“谢长亭!!”
有人在背后叫他的名字。
他回过头去,在血眼以外的地界里,看到了萧如珩。
萧如珩断了一只右手。他的身旁是满面愁容的谢诛寰。神医手中捧着他那只断肢,正在他身旁比划着,试图给他接回去。
“别过去。”萧如珩向着他,厉声道。
谢长亭:“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如珩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疯了……你别过去。他已经谁也认不出了。方才我试图阻拦他,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是洪盛起的头。方才他出来之后,看到时轶倒在地上,可能是以为他是……他就提着剑过去,想要杀他。没想到……”
谢长亭默然。
片刻后,他转过身,向着血眼深处走去。
“谢长亭!!”
一切呼唤都随着九重血眼的深入,被他抛在了脑后。
越往深处走去,谢长亭越能看见更多的尸首。它们杂乱无章地堆积着,仿佛在昭示屠戮者的残酷无情。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一片血红间,看到了一点白色。
时九受伤了。她此刻已经很难维持人形,双手已经变作了羽翼的形态,一身洁白的羽毛已经尽数为鲜血染红。
即便如此,她依旧用这双羽翼,死死地抱着一个人的腿。
谢长亭终于看清了,此刻立在九重血眼中间的人。
时轶束好的长发尽数散落,凌乱地披在身后。乌黑的长发下,是一双血红的眼睛。
他面上沾着血,无极静静地垂在身侧,剑上是一团纠缠不清的半透明生魂,胸口处则是一起一伏。
而整片九重血眼,此刻也在随着对方胸口起伏的节奏微微颤动。
一呼,一吸。
它正顺从于自己新的主人。
“师父……”时九哀求地抬起头来。
可接着,便被那人极不耐烦地,从自己身上一脚踢开了。
下一瞬,缠绕着魂魄的长剑已横在了她的颈前。
时九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令她感到陌生的男人。
许久,慢慢地合上了眼。